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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封神大会(四)

    跟着神仙老爷有肉吃。

    是被赐名“食喜”的香火小人这两日最大的切身感受。

    无论是神仙老爷抖袖掉落的彩绘金身碎片,还是身上那种望之不透浩瀚如海的雄浑气运,在食喜小人眼里,不分大小,都是老爷的金山银山。

    没得法子,穷怕了,骤然暴富,抱拥老爷如此粗壮大腿,食喜小人已经很是低调,尽管也开始学着如老爷一般不吝钱财,但终归出手时免不了一阵肉疼。

    故而,食喜小人按照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一句老话,过日子就得精打细算,便咬牙从街边散摊上,与摊主一番水磨讨价还价,买来一把小巧精致的玉石算盘,每逢自家老爷要花钱时,都要先掏出小算盘噼里啪啦计算一番,方才会不死心地乖乖掏出银两,看得富如狗哈哈大笑。

    而那把玉石小算盘,虽然缺了几粒算珠,但还是被食喜小人终日像个宝贝一般藏着掖着,不肯轻易示人。

    富如狗常常打趣于他。小财迷一个,食喜小人每逢听闻,也不认可,也不反驳,晃悠着小脑壳,藏不住一脸的眉开眼笑。

    自那一夜跟随自家老爷后,食喜小人可谓是一路大开眼界,常常暗暗赞叹不已,乖乖哩,原来老爷真不是一般神仙大人哎!

    先在西岐镇,将一众大小庙宇气运尽数连根拔起负于背上,依照老爷所言,食之不快,不如不食,而后便又出城,将西岐方圆八百里的山祠水庙精怪等一众被凡俗世人香火献供的神仙大人,统统打碎彩绘金身,推下神台高坐,甚至还杀鸡儆猴捻碎几个神魂,看得食喜小人后脊背凉了好几日,每逢走夜路都格外小心翼翼,生怕从何处蹿出一一个被老爷打死的神仙,掐着脖子找他算账。

    至于老爷做这一切源于为何,食喜小人从未想过,并且认为这不是他该想之事,他该想该做的,从来只是考虑应该如何花好老爷的每一两银子。

    不过三日,西岐八百里再无神祇。

    至于参加什么“封神大会”的那一众神仙圣人,食喜小人婉转提过一句,富如狗什么话都没说,只笑着做了一个大拇指朝下的动作。

    食喜小人于这两日,听自家老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食喜啊,想不想光明正大跟着老爷有肉吃哩?

    香火小人生于虚无香火,虽有人形,但并未有实质身躯,食喜小人身外始终穿着的一件小蓑衣,是富如狗翻遍箱底,方才找出的一件旧物。

    蓑衣可归拢神魂,内如一方小天地,聚魂而不散,亦可隔绝天道窥视,是世间香火小人、阴物之类行走世间的最好衣物。

    食喜小人耷拉下脑壳,有些垂头丧气,这个想法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知晓其中行事艰难,因果深重,仅是夺取身躯原主神魂这一项,便可招来天道反噬,随后还有如凡人女子一般十月怀胎孕养之苦,待神魂于躯壳中站稳脚跟,还得如喂养幼童一般每日喂食滋养神魂一类的天地食材至宝,这段极为打磨心性的枯燥光景,多则茫茫岁月,少则百年光景,方才可达到身魂完美融合的地步,届时世上便多出一个完整无缺的“凡人”了。

    富如狗知晓食喜小人所想为何,也不多言,掏出一卷墨香浓郁的平整书卷交给食喜小人,食喜小人不明所以,翻开书卷一看,委实吓了一跳,书卷字里行间好如山川大泽崇山峻岭,而就在这在其中,诡异出现有一行行深浅不一的小脚印,食喜小人顺着脚印一连翻过几页纸张,终是在文中写着“花团锦簇,四季如春”的字里行间找到正仰天大睡的小家伙,小家伙头戴春花围簇而成的草帽,胖嘟嘟的身上穿着讨喜的红肚兜,脚下踩着一双柔嫩春草编就的小草屐,人儿不大,打鼾却声若洪钟,一页纸张上的文字都被震得东倒西歪,恍如吃酒而醉。

    食喜小人连忙小心翼翼合上书卷,看着富如狗,眨眨眼睛,不可置信问道“给我找的?”

    富如狗笑道“你看老爷如何用得?”

    终是确认这重天降大礼后,食喜小人反而忧虑重重,欲言又止,吭哧半天,带着深深忧虑问道“老爷,伤天害理之事,咱可万万做不得的,这小娃娃是瞧着挺好,但老爷不知从谁家……拿来,那这小娃娃的爹娘还不得肝肠寸断,食喜虽也想过能光明正大跟在老爷身边,但绝不会用这种方式,希望老爷趁夜赶紧将这娃娃送回,再撂下几……十两银子赔偿人家,相信也无甚大碍,因果福报,食喜多做好事替老爷弥补上,这样算下来,也么得啥事了!”

    食喜小人双臂环胸,讲的头头是道。

    富如狗扭了扭食喜小人脑壳,笑道“你家老爷岂是那等有丧天德之人,放心吧,这具灵身就是给你的,放心拿去即可!”

    食喜小人翻个跟头,眉开眼笑又小心翻开书卷,瞧看一眼躺在字里行间熟睡的小娃娃,开心地晃着小脑壳,头道“还不想上身?”

    食喜小人点点头,压声说道“等这小家伙睡醒,我与他先谈妥后,再上身入体也不迟啊!”

    富如狗笑道“随你,反正今后你便是他,他即是你,早一日晚一日,也未有多大差别!”

    说罢,富如狗起身走到窗前,看着街上熙熙攘攘人流,莫名念了一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最好!”

    街上,一位面容平淡无奇的男子蓦然心有所感,止步而掐算,却是一无所获,这种稀奇之事,于他而言,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恰好几步远有家面摊,平淡男子走去坐下,叫了一碗汤面,抹了抹脸皮,换位重新掐算,片刻后仍旧徒劳无功。

    已然面目一新的平淡男子,拧眉念叨句“奇了怪哉!”

    端上面食的掌柜看一眼面容大变衣冠却未改的男子,按下心头惊诧搁下碗筷,笑道“公子吃面!”

    平淡男子冲掌柜点头,对视一笑,淡淡说道“有劳掌柜了!”

    面摊掌柜蓦然身体一顿,连忙堆笑,说道“公子客气!”~

    掌柜回到灶火旁,心中笑道“白赚一碗面钱!”

    平淡男子看了眼忙活不停地掌柜,心中一叹。

    街头多出一个“脑子不好”之人,实非他愿。

    这条街上,面摊位置于他掐算之术而言,尚数风水绝佳之地,可男子顶着“形销骨立”之险三番两次掐算,仍旧徒劳无功,甚至还险些暴露他的位置,幸有面摊掌柜被他略施小计替他挡下因果,否则这一趟山水迢迢的旅行,就要在此画上句号。

    心中一叹,平淡男子起身离去,于一地不可逗留超过九息,否则便会招来灭顶之灾,不过这灭顶之灾不是降于他头上,而是落在男子所立之地,所以哪怕男子坐着吃面,身子也以极其微小幅度绕小周天行移,这种躲避天道感应的古怪身法,只此一家。

    与覆在男子脸目之上的遮天术法一样,别无二处。

    复行数十步后,男子忍不住又掐算一番,再次毫无所获,抹了抹眼角皲裂的蛛网,男子终于觉察出一点蛛丝马迹。

    这片地方,不是有境界远高于他的世外高人在,便是有人身带与他一般,甚至还要可怕的遮天神器在,而第一种情况存在的可能性近乎为零,西岐巴掌大的地方,男子早就逛荡个通透,蝼蚁蚍蜉之地,养不出蛟龙恶虎,故而男子脸色变得有些阴沉,而由于他脸色一变,覆于脸目上的术法再次变幻一番模样,这已是男子脸目之上,变幻出来的第九万多张脸目。

    无论如何幻变脸目,始终一副平淡无奇的男子蹲在路边,双手拢袖,皱眉暗暗思量,“他这趟出来,知之之人甚少,最关键的是,那片天地还有他留下的那具化身在,所以不可能会是那片天地的人悄无声息而来,可有比他身揣神器更厉害的家伙,究竟是谁?来自何方?来此为何?”

    男子之所以有此判断,自是大有底气所在,他这趟出门揣带的这件拿出必招天下纷争的神器,放之男子所在天地而言,能超出其外的,寥寥无几,且都珍藏于他所在家族箱底,因此很容易判断,应该是另外大界的人怀揣重宝在此!

    男子摸索着下巴,心想哪个这般无聊的家伙,身带天地重器,没事跑这穷山而水之地,这就好比兜里带着金山银山,不去翡翠巷子,偏偏要去找暗巷流莺,脑子不是坏掉就是认知有问题!

    可随即男子嘿嘿一笑,自己不正是如此,脂香体滑的花魁委实喜欢不起来,偏偏喜欢满月秀峰的妇人,如此想来,也就不难解释为何这不起眼的小水沟,会游停着两条过境蛟龙!

    想明白其中缘由,男子起身继续游逛,双手拢袖,迈着地道的八字步,身子左摇右晃,就像是一人吃饱喝足万事皆休的寻常懒汉。

    光头陶钱拎着两壶酒水,不请自来,登门要与挚交把酒言欢。

    其实,把酒言欢是假,借酒浇愁才是真。

    推门而进,光头陶钱方才发现自己难得能与之交心一二的挚友尚且卧床酣睡,陶钱一乐,轻放下酒器后,看一眼桌上三两酒壶,一碟酱菜,却也未有叫醒挚友之意,而是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先喂饱了腹中勾人的酒虫,陶钱已有三分醉醺之意,又饮了两杯,便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大哥失了心疯,杀了二哥,自己这个三弟文武平平,只关心吃喝,小弟不学无术,沉迷酒色,这几日都未曾见过一面,陶氏后辈良莠不齐,大哥算是独木而撑,虽暂施雷霆手段稳住濒临离散的陶家,但亦不是长久之计,陶家如今已然落魄到需要看周家的脸色行事的份上,单木难成林,这才是陶氏一脉最是头疼的地方,本该含颐养孙的陶氏老祖被这群不成器的后辈子嗣架上这辆颠簸起伏的马车,驶向一条至今前途未仆的道路……”

    陶钱一心只钻吃喝,是陶氏眼下这一代后辈中唯一尚未婚配之人,他人也曾规劝,族里长辈更是或明或暗屡次施压,皆被心无杂念的陶钱拒绝,为此还特意剃发明志,搞出光头的造型,与一众规劝之人无言抗衡。

    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陶钱心头默诵一句于西天佛门正统大为相悖的佛言,“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坐,南无阿弥陀佛!”

    昔日,陶钱于一卷古卷佛经中大获裨益,那卷古经之中,字字透露的禅机佛法与西天佛主正统传下的“渐悟”之法大相径庭,甚至是南辕北辙,实为大逆不道,陶钱一气览阅后,可谓是心神跌宕起伏,以至于浑噩百日卧床不起,水米未进,请遍西岐良医也无济于事,陶氏一脉甚至都为之安排好一应后事,只待他吐下那最后一气,孰料在弥留之际,脑生一点灵光,生死禅机于一线之间顿悟,几乎死而后生,窥得那卷离经叛道佛法所言的“顿悟”之光,按照陶氏众人所言,陶钱是在鬼门关转过一圈的人。

    对于自己顿悟成佛,陶钱并无多大感想,因为西岐镇方圆百里千百年未有佛僧庙宇,他看到的那卷佛经还是从自家书房一角积尘几尺的书架上偶然看到,便信手拿来览阅。

    如今看来,或许这便是佛经中所说的佛缘,与佛有缘者,天地万物皆有禅机,一念顿悟,立地成佛,陶钱灌了口酒,喃喃自语。

    至于成佛后什么金莲铺路,神佛相随,还有什么金刚怒目的降魔手段,陶钱貌似毫无兴趣,成佛迄今令他最为开心的一点,是他可眼破虚妄,洞穿神魂。

    西岐镇,在陶钱眼里,遍地妖魔,邪祟横行,神魂闪光者,屈指可数。

    看一眼床上酣眠之人,陶钱笑了笑,与他人神魂隔一纸人而语,趣味实在颇多。

    蓦然,陶钱忧心忡忡望一眼窗外某道遮掩不下光彩的身影,旋即而笑,于妖魔地行路,胆识确实是大。

    不知不觉,拎来的两壶酒水已然入腹,陶钱酒气醉醺七八,手指在桌面信手而书一句留言,便起身离去。

    待陶钱身影消失于街头人流中,窗外一抹日光照耀至桌面,顿时浮起一片璀璨金光,金光中有佛语轻颂。

    桌面八个篆字金刚一怒,菩萨一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