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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启程

    对于江朝来说,世界剧烈变化得有些残酷。

    任性的命运之手,短短几个月内,将这个一直生活在安定温暖环境里的女人,抛向未知的命运漩涡。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烽火连天的时间早就不止三月了,家书依然是遥遥无期。

    生活的巨轮,依旧不停地转动,这世间的人和事被裹挟着,向前向前。

    其实,对于这个幺妹的未来,二姐着急的程度不亚于江朝本人。

    来万县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晚饭后,二姐协助江朝安顿好孩子们睡下了。

    两姊妹坐在临江的窗边,闲聊着。

    “幺妹,你今后怎么打算的?”性格爽直的二姐问得有些直接。

    “我还没有完全想好。”江朝低声的问道了。

    “就这么继续的等?”

    “嗯,我是希望等到他的归来。”

    “快三个月了,正常情况下,再怎么远,也该联系到而过来和你汇合了。”

    这个问题,江朝也觉得无语。但在她心里知道,曼群绝对不会无故丢下她们母子不管的。近十年的共同生活,她相信他。

    不过,一个问题始终萦绕着自己。

    “如果,如果就这样,从此失联而不再见面了,我该怎样继续带着孩子生活下去呢?”对于一个还不到三十的年轻女人来说,是一种无法面对的艰辛问题,那怕,就是刚自脑海中出现,都会带来一种火燎般的痛楚。

    但是随着失望的时间不断推移,这个可怕的念头,犹如暗夜的毒蛇,紧紧不放地盯着自己,撵不走、打不死,就那样远远地跟着自己,仿佛依然会伺机下口。

    江朝病倒了,在失望与恐慌的双重作用下。

    躺在床上,冬季的江风,从木质的窗户缝隙中钻了进来,因为生病虚弱的原因,江朝觉得这风特别冷。

    她移步到窗边,用毛巾挡住这个缝隙。

    “我以前没这么怕冷,曼群才怕冷呢!”江朝心里暗暗想到。

    每到一处,曼群与江朝都喜爱居住在临江的房屋,最喜欢的是凭窗远眺,看一日多变的江色,看南来北往的江船,听风看雨,日升月落。

    因为比曼群年轻很多,到了秋冬季后,江朝总是会时常捉弄曼群。

    曼群有时为了早点回家陪伴江朝和孩子们,会将稿件带回家里处理。

    江朝偶尔会趁认真改稿的曼群不注意,故意开窗让江风灌进来。

    “好冷,江朝,快关窗呢!”曼群有些狼狈地提醒到。

    “哈哈,看你打瞌睡了,帮你醒醒神呢!”青春的江朝,故意调侃着曼群。

    “哈哈,谁瞌睡了?明天交不了稿,出不了报纸,杨社长会来找你谈话呢!读者也不会答应。”曼群故意严肃地说到。

    “哼,好神气的总编!还吓唬我。不陪你了,我去陪孩子休息了!”江朝嗔怪地说到。

    “江朝,开玩笑的呢!”曼群急忙道歉。

    江朝没有理他,转身回到内室。

    曼群正怔怔着,内室房间门又轻轻开了。

    “别熬太晚,注意身体,早点休息。”江朝温柔的声音,轻轻地传了出来。

    “好呐。”

    自从和曼群结婚以来,自己从来都未想过,怎么去独立生活。

    曼群年纪比自己大很多,加之他很早就离开家乡外出读书、就业,因为职业原因,天南海北的经常变更工作的地点。

    人生经验丰富、生存能力很强。自己要做的,就是做好一个年轻妻子,安心地相夫教子。

    江朝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曼群深爱着她,宠爱着她。有时仿佛把自己当成她的另一个孩子,从生活上、从经济上、从精神上给予了最细致入微的安排与关注。

    有时候,江朝甚至认为,自己除了在家里管好孩子外,剩下的事情,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陪同曼群外出应酬,为他赢得喝彩、增光添彩。

    “我还是一个现代女性吗?”江朝曾经也自问过,以前那么执着追求的女性独立的精神,怎么都忘了?

    “难道真的是爱情让人盲目?婚姻让人麻木?”

    此时,躺在病榻上的江朝,发现自己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自己也曾在战火纷飞的城市废墟里,像一个英勇的战士,用自己的方式去勇敢地战斗。也曾与曼群游历于很多大学校园,参加各种进步运动。

    “那个也是我啊!”江朝心里暗暗地说到。

    “妈妈,妈妈,你感觉好点了吗?”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啊,是汝起啊。你怎么进来了,妈妈还没注意到呢!”六岁多的儿子汝起,眼神中充满着关切。

    汝起是曼群与江朝的第一个孩子,又是男孩,曼群初为人父,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他给儿子取了乳名叫龙儿。平日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抱孩子。

    “龙儿,今天乖不乖啊?”曼群的声音仿佛又响起。

    望着孩子,江朝心都碎了。

    曾经的掌中宝、心头肉,现在因为分离的原因,自己成为失去丈夫的女人,孩子仿佛成了孤儿。

    人生无常,让人触不及防。

    滞留二姐家,已经三个多月了。原以为是一场前后到达的归途,而今演变成一场漫长的等待。

    江朝在床上躺了很久,侧了侧身,望着睡在身边的小女儿楚原,粉红的小脸可爱极了。

    “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必须继续生活下去,我必须要独自站立起来!”江朝猛地深深吸了口气,坐了起来。

    江朝到达万县的消息,最终传到家乡江家坝子。

    其实在前几年的时间里,江朝短短续续地把自己与曼群组建家庭的事情,告诉了自己的父母。

    她知道,父母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主要原因是曼群比江朝年纪大得多,又是外省人,特别是听说他以前还结过婚。对自己这个漂亮的幺女,居然接受这个男人,觉得简直是匪夷所思。

    看到江朝意见坚决,家里人只有无奈作罢,而且战火纷扰,大家一直也没有见面。

    但是,这一次,局面即使再尴尬,与父母也不可避免地要见面。

    其实江朝还不知道,她的父亲——江家坝子的当家人,江老爷正在家里大发雷霆。原因是,二哥从上海回来了就走了,但是留下了一个男孩。听说是二哥在上海跟一个歌女的孩子。

    二哥江云帅气阳光,曾经是江老爷最喜欢的孩子,把振兴家族的使命,寄托在他的身上。

    但是二哥是一个崇尚自由而真实生活的人。

    “我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为自己而活,我不需要过别人眼里的生活”。在老家的时候,二哥常常爱说这句话。在江朝读中学的时候,二哥去了上海,读美术专科学校。

    后来,两年美专毕业后,江老爷曾经委托在省城的亲戚,给他安排了一个盐务局的职位,但是江云并没有回到家乡,拒绝了家里给他安排的前途。就留在上海,听说干了很多种工作,并没有富贵显达,反而经济局促,但并没有回来。

    “我就像一片云。”记得二哥曾经给幺妹江朝写过一封信,他就这样描述自己。

    他在信中,讲了上海车水马龙、权贵云集的外滩,宽阔的黄浦江面,辉映着这座远东最繁华城市光怪陆离的世界。

    江朝不清楚这封信带给自己的影响,但是渴望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愿望,从那一刻起,已经在心底萌发。

    两年后,江朝也离家走向了外面的世界。

    在山城重庆的抗战烽烟里,遇到了曼群。然后随同曼群沿着长江边的城市,跟随战争的节奏,如候鸟般迁徙。虽然战时生活比较艰难,但是相夫教子的幸福,稳定而快乐。

    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这一切,随着战争的原因,都已经过去。

    历经波折,现在自己要回去了。

    思考得太多太久,江朝感觉有些疲倦。

    她转过目光,发现靠床的椅子上,放着一份报纸。

    “估计是二姐专门拿进来的吧?”

    江朝很感激二姐,她总是会委托丈夫将每天的报纸带回家,希望给江朝带来什么意外收获,至少也是安慰。

    因为跟随曼群一起生活多年的影响,阅读每天的报纸,已经成为每一天的习惯。

    江朝信手拿了过来,读了起来。

    这是一份当天的《万县日报》。

    头版醒目的刊载着政府发出教字第一号通令,公布《教育改革方案》,第一条是“实行民族的、科学的、人民大众的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教育方针和制度,培育为人民服务的建国人才。争取、改造、团结广大的知识分子和新教员,共同为实现新民主主义教育事业而奋斗。”

    江朝突然感觉精神一震。继续读了下去。

    “目前全国的绝大部分都己解放,今后主要的任务将由战争转入全面的建设。解放区的教育,首先是中小教育。在全国范围的建设任务前面,开展普遍的初级文化素质学习十分必要。为了给小学培养水平较高的合格教师,根据教育部“整顿调整、重点发展、提高质量、稳步前进”的总方针,各地初级师范要广泛招收有高小程度的小学老师;另一方面要定期开展小学教师轮训班,轮训的学员为文化程度达不到初级师范毕业水平的小学教师。”

    “江朝,我国积贫积弱的很大原因是文盲数量太大了。很多夜校班,都必须从识字开始教起。”

    在当年抗战时期的宜昌,曼群每次去夜校授课回来,总是会和江朝讲起这些话。

    放下报纸,江朝突然觉得精神有些振奋。仿佛觉悟到些什么。

    她的思绪回到了家乡江家坝子,那些散落分布在山水之间的凋敝村庄,以及目不识丁的村民。

    “战争与凋敝,愚昧与贫穷总是孪生。也许我能做些什么?”

    很多年后,当江朝回忆起这一刻,都会感慨这是不是命运的开示?在自己困顿惶恐之时,犹如打开了一扇窗,让生命的阳光投射了进来,给自己继续前行指明了方向,灌注了养分。

    她站了起来,推开窗户,让清新的江风吹了进来,屋子里的物件仿佛活了起来,发出各异的声响。

    江面依旧是川流不息的航船,带着自己使命,上溯下行。

    “在命运的长河里,每个人何尝不是一只只带着使命的航船呢?或被河流推动,或被旋涡裹挟、或被激流冲击。完成航程,实现宿命。”

    江朝感觉自已犹如江岸那只停泊的小船,暂时遗忘了自己的航程。

    “再启程,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命运吧。我们必须首先要活下去。”江朝暗暗地对自己说到。

    “幺妹人呢?”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外屋传了进来。

    幺妹,是江朝母亲对自己的呢称。

    “母亲终于到了。”江朝突然感觉有些释然,原以为尴尬的见面,在此刻突然变得有些期待。

    “可以回家了。”

    江朝急忙打开门,朝母亲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