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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母子

    江朝已经60岁了,总是爱在晴朗的上午,拿出那本使用很多年的《世界民歌200首》,坐在小镇临街台阶的藤椅上,轻轻哼唱。依旧保持着当年做小学教师的习惯,自得其乐。

    这是一个叫天峨的山区小镇,因为镇的边上有一座名叫天峨山的秀美竹山,因山得名。

    听说山上有几十种竹子。一年四季,山民总会在赶集天,背着各异的时令山货,风雨无阻的出现在这个小镇的集市里。

    特别在春天,从竹山里新割的春笋,肉质柔嫩,口感爽脆,尤其受到人们的喜爱。

    小镇的确很小。一家做饭,全镇人都凭借飘散的香味知道这家做的什么菜。

    一家小孩挨打,全镇爸妈能迅速了解这家孩子惹了什么麻烦的细节。

    当然最多的就是夏天偷偷下河洗澡摸鱼,或者偷摘了别人家的桔子或者葡萄,然后急急的教育警告自己的娃娃,别这样别那样。

    人们就像家人朋友一样彼此抱团取暖。当然偶尔也会有争执,往往是赶集天,镇上仅有的两家饭馆,坐满了卖了山货的山民,或者是跑运输做生意的镇上居民,酒酣耳热时,高声喧哗或者虚张声势的吵架,好像想发泄一阵对一成不变、波澜不惊的生活的抗议。

    但是江朝的院子却始终是安静的。

    汝起是她的独子。在江朝的眼里,他是一个努力的孩子,自小文章写得特别好,在学校写的作文常常被语文老师作为范文,在全校展示。

    “这点很像他的父亲。”江朝常常这样想。

    青年时期汝起吃过很多苦。

    在那个升学、参军主要靠推荐的年代,因为父亲的问题影响,汝起希望渺茫,正好遇到国家实施三线建设在西南地区招工,成为了修建由成都经峨眉、普雄、西昌、金江、龙街至昆明的成昆铁路三十余万筑路工人的一员。

    成昆铁路从四川盆地,经横断山脉至云贵高原,线路沿着中国地形第一、二阶梯边缘铺设,穿越地质条件极不稳定的板块活动冲突带。

    施工所到之处均为穷山恶水之地,全程都面对高原高寒、高温地热、盐层软土、滑坡落石、涌水突泥等一系列险恶条件或地质灾害。

    当时中国国内总体生产力水平落后,工业资源匮乏、先进技术装备欠缺、施工环境恶劣、施工条件艰苦、施工作业困难,工人们要时刻面对严寒酷暑、高原缺氧和突发疾病等,在经济萧条期间还要常年忍受饥饿干渴。岩爆、塌方、山洪、粉尘和哑炮等常见的安全隐患造成大量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

    幸运的是,他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还遇上了一个好姑娘——珮,她是当地一个非常有声望的小学校长的女儿,组建了家庭。

    汝起人聪明、有闯劲、能吃苦,他敏锐的发现改革开放政策带给中国崭新变化,特别是受“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伟大号召激励,八十年代初,因为爱读书,见过世面,他敢闯敢试,抓住新的历史机遇,毅然从一家温水煮青蛙般的集体企业辞职,成为这个小镇上第一个做服装销售的个人。

    她还记得第一次协助他售货的场景。

    那是一个赶集天,小镇和附近山村四面八方的人涌到他的服装店,一边对店内从没见过的新颖款式啧啧称奇,一边难得爽快的掏出钞票,高声喊道:“这件我要了,快收钱,快收钱。”特别是准备娶儿媳妇的人家,为显得比其他家庭更加殷实,往往抢购服装更加卖力。

    每个月,汝起都会赶往武汉、上海、杭州、重庆这些大城市购进服装,确保商品始终保持最新潮的优势,因为市场开始有了越来越多的竞争。

    看到天峨镇大街小巷的男男女女,身上衣服颜色、款式越来越丰富多彩,江朝心里总会很骄傲。

    常常会在看到儿子清点满抽屉花花绿绿的钞票时,总是会想起很多年前,抗战时期,在宜昌物质匮乏的那几年艰苦日子里,汝起的父亲为家人能够吃饱饭活下去,放下文人柔弱身段,每一天按照白天报社上班,到了夜晚,上半夜奔走多个夜校,兼职夜校教员,下半夜回报社写稿改稿的规律轮轴转,熬得又黑又瘦。

    “能吃苦有担当,这也像他的父亲。”江朝暗暗的对自己说。

    经济条件好转,汝起新建了天峨第一栋楼房,前部是服装店,穿过中间一个很大的庭院,后面是一栋两层楼房。买了小镇上第一部电视机,第一台电冰箱,和第一台进口摩托车。

    这在当年的天峨镇,算是一件轰动的新闻。“万元户”开始成为了当地乡民给汝起取的别名,这是那个时代对先富起来的一群人质朴的称谓。后来随着他开公司办企业,别名慢慢变成了“汝百万”。

    庭院里种着绣球、牡丹、月季、菊花、腊梅,以及番茄、葡萄、橙子树、石榴、桃树。

    高低递进的植物把这个居中庭院变成了一座真正的花园,因为预先考虑了一年气温的变化,专门种植了四季都有开花结果的品种,为此这座庭院总是绿意盎然、花果飘香。

    中间庭院完美的隔绝了前院的喧闹,也隔绝了生活的艰辛面容,这座占地很大的庭院,仿佛成为了汝起两个孩子的伊甸园,在其中无忧无虑地过了他们的童年。

    江朝最爱在夏天,用手帕包着一个饱满的石榴,认真细致的品尝一颗颗泛着红宝石色泽的石榴果肉,恰到好处的酸甜和饱满多汁的口感,让人印象深刻。每到这时,她总会回忆起,在年轻时陪同汝起父亲外出应酬,宴会上喝的一种意大利红石榴干红,也是这种味道。

    “这种稳定幸福的感觉终于回来了,只是相隔太久。”她心里暗暗想到。

    初秋的日光轻泻在江朝花白的头发上,反射出温柔的光,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灯火通明、欢声笑语、杯觥交错的重庆某一夜。

    严格说来,江朝和汝起都算不上天峨镇的人。

    江朝出生在百公里外的江家大院,因为在民国时期家境殷实,在当地也算大户人家,从小就被称为“江家二小姐”。汝起则是出生在湖北恩施,父亲是AH人。

    之所以定居天峨,是因为建国后,江朝一直在这片地区不同小学任教,在任教期最后几年,正好在天峨镇担任小学语文兼音乐老师。退休时就决定就地居住,成为了天峨新的正式居民。

    “从四川江家大院到重庆、到武汉、恩施、宜昌、万县,然后回四川川东各地任教......这一生搬了太多次家,累了,就我们母子两人,何处不是家?不想再颠簸了。”江朝心里总是这样想。母亲留下来,当时未婚的儿子自然也留在了这里。

    天峨地处四川东部,川东平行岭谷是四川盆地东缘的主要山系,北起于大巴山脉南麓,南到云贵高原北侧,北部为渠江上源地区,南部水系大多直接汇入长江。

    大巴山横直耸立,明月山、铜锣山、华釜山由北而南,纵卧其间,分为山区、丘陵、平坝。

    这里土地肥沃,农作物种类繁多,但是伴有夏旱、伏旱、洪涝、绵雨灾害。气候则是冬暖、春旱、夏热、秋雨、多云雾、少日照。传统的农耕方式在这里好像千百年没变,仍在进行。

    水稻是主要农作物,生长季长,单纯的“种一收一”模式,这里的农人有一种慢悠悠的气质,对于春种秋收有一种天然耐心的好心态。农闲时打打长牌。

    因为竹山,天峨及其周边的竹编是最具特色的当地手工技艺,用竹材编制的劳动工具和生活用具品种繁多、技艺精巧。

    江朝喜欢这种悠闲的慢节奏,喜欢看劳作一天的农人牵着水牛慢悠悠回家,夏天在收割稻谷的季节,喜欢听屋后田地里,一捆捆吊着饱满谷穗的秸秆,与拌桶有节奏的撞击声,每每成为回笼觉的伴奏音。

    但是她知道自己对于农业来讲是绝对的外行,记得有一次学校组织教师下乡支农,帮助插秧,为了方便,将随身带的“小红书”,放在田埂边上脱下布鞋里,那一天,秧苗不仅插得歪歪斜斜,因为对“小红书”不妥,还被多次谈话最后被处分。至今想起来心有余悸。

    她看汝起好像也是这样。

    天峨有一个很小的邮政所,除了送递镇机关订阅的报纸、和居民的私人信件外,基本就是它的全部工作内容。

    哪时电话很少,书信是异地交流的主要方式。为此那个时代的邮政员仿佛有一种独特的气质,穿着绿色的制服,骑着同样绿色的专属自行车,始终从容不迫,也自带福音传播者的神圣光辉。

    在人们的关注眼光中,仿佛人们等待被挑选,成为荣光的“上帝选民”。一旦被选中的人,接到远方亲友寄来的信件,犹如临时打开了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信件内容也必然成为小镇几天来的共同话题,不管羡慕或者悻悻,小镇又增添了新的内容,洋溢着新生的喜悦。

    不过汝起每个月从邮递员手中接到的往往不是信件,而是大家不熟悉的《十月》、《收获》等杂志。

    对于不熟悉的事物,因为陌生而感觉无法掌控,人总会自然地在心里引发抗拒情绪。在小镇邮递员不解的目光里,总会数落几句:“居然还有看这种闲书的。”

    在多少夜里,虽然白天体力已经透支,但在微弱灯光下,手捧从遥远城市寄来的崭新杂志,满足的喜悦慢慢在心里升腾,忘记了这个自己身处的偏远小镇、忘记了白天的繁重琐碎的劳作、也忘记了痛苦和落寞,像是一杯被静置很久的果汁,被人摇晃后,沉淀的果肉在杯中翻转,重现了这颗被打碎水果的特有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