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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夷陵

    1938年10月25日,武汉沦陷,《武汉日报》是当时国民政府在华中的喉舌,受国民政府中宣部直接领导,被迫西迁宜昌。

    曼群利用担任报社主编积累的政界关系,拿到了当时千金难求的船票,在惶惶不安之中,一家四口乘坐民生轮船公司的客轮,离开武汉,溯江而上,逃亡宜昌。

    从江汉路泰宁街至大南门码头路程并不太远,江朝抱着一岁多的小女儿楚原,曼群牵着五岁多的汝起,站在码头举目四望。江面雾霭萦绕,曼群不由心里黙吟:“常恐归时,眼中物是,日边人远。望隋河一带,伤心霭雾,遣离魂断。”

    码头棚屋挤满了等待乘船的旅客,携带的各种行李四处散落。军警维持秩序的呵斥声、旅客的咒骂声、妇孺的哭声交织汇集,随同江雾一同回旋升腾。

    码头沙坝上的库房边上则是不断穿梭往返装卸货物的工人,宽阔的江面上,各式船舶好似慌乱地挤成一团,随时有可能擦挂碰撞。

    江水涨落,码头石阶有些湿滑,曼群一家人艰难冲破人流,经过江边趸船,终于登上了汉口轮。

    去往宜昌的船分为南船和川河船,南船主要航行于长江下游一带,川河船则要溯江过三峡到四川。

    宜昌以上的三峡航道狭窄,滩多浪急,险象丛生,有的地方仅容一船通过,特别是川江段的泡水、漩水、夹堰水、回流、扫弯水、横流等水流的不正常状态,造成螺旋桨的推力和舵压力控制力下降,可以使船舶突然发生偏转而离开原有航路,甚至使车舵失效引发事故。

    凭栏回望,曼群感觉曾经熟悉的武汉城在雾霭中变得陌生。

    三天后,抵达宜昌,只见城内军人不断涌入、百姓不断涌出。这座混乱之城仿佛变成了一条由人流构成的奇异大河,泾渭分明,反向流动、日夜不息。

    南京、武汉的相继陷落,国民政府被迫决定在平汉、粤汉线以西建立新的工业中心。以西南、西北建立抗战大后方。

    为此,一日日,内迁转移的学校、政府机关、工厂,连同源源不断涌入的各地难民,将不大的宜昌城塞得满满当当。

    白天人潮如织,人头攒动。在晚上,这滨江小城弥漫着一种虚假的安宁气氛,犹如江面雾霭,密密蒙蒙,隐藏了痛苦和残酷。

    宜昌,古称夷陵,“蜀道三千,峡路一线”,“上控巴蜀,下引荆襄”,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宜昌港则自然成为华中商品物资的集散地和转运站。

    川盐运往湖北、湖南,主要是走水路,必经宜昌。

    抗战开始,沿海一带相继沦陷,海盐生产受到很大破坏,全国产盐量减少一半。而且,东南沿海战火蔓延,运输瘫痪,原本依靠海盐的湖南、湖北等地,食盐奇缺。在这种形势下,川盐再次担当起“济楚”的大任。

    “川盐济楚”使得宜昌码头逐步兴盛。川盐品质好,口感不错,在湖北、湖南深受欢迎。故而,川盐的私盐贩运、贩卖屡禁不止。

    和平时期,从西坝、镇川门到宝塔河,江岸皆是码头,只见连樯接舳,衔尾不绝。舟船以千计,桡夫以万计。当时,宜昌江岸显现出“日有千人拱手(摇橹),夜有万盏明灯(桅灯)”的盛况。宜昌沿江尽是泊船码头,沿码头多有商贸货栈交易市场。

    紫云宫以榨油坊居多,油籽船就停在三江江边交易;板桥河街都是水果市场、青果行;镇川门、中水门江边泊着煤船、砖船,上下搬运工人来年宜昌码头递漂(不能靠岸的轮船,由木划子送客递货);杨泗庙为米市专用码头;一马路至大公桥的沿江沙坝上,多有板屋、草棚,形成河畔市场……茶坊酒馆,江湖杂耍,热闹非凡,成为宜昌码头一景。

    运输的重要物资中,吊诡的是当时宜昌成为全国鸦片的主要集散中心长达数十年,土鸦片出川,洋鸦片入川,码头运输“繁忙”。

    运鸦片主要依靠木船,有时轮船也参与进来,每月至少由汉口-宜昌-重庆往返两次,专营鸦片。

    长期鸦片贩运,给宜昌码头带来虚幻的繁荣——沿江码头上的酒楼、戏院、茶馆、妓院不断增加。同时,鸦片交易也对宜昌人民祸害甚深,常年吸鸦片成瘾的“烟客”数以千计。据1936年3月《HUB省禁烟概况一览》统计:宜昌城内烟馆408家,烟民3675人(这些烟民在解放初期,绝大多数被政府强制戒了鸦片)。

    曼群是报社主编,在到达宜昌后,与报社同仁一到积极筹划《武汉日报》复刊。国民党党内派系纷争,因为是cc支持的报纸,陈诚与cc长期勾心斗角,相互倾轧,对于《武汉日报》的复刊持消极打压态度。复刊变得遥遥无期。

    还好有生活的亮光,这年十月,在三里畈租住的房屋里,曼群与江朝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

    曼群望着窗外街道坐满了逃荒、逃难的人群,此起彼伏的是各种悲惨的长叹短嘘和几近绝望的哀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家国破碎、客死他乡。

    自己则是报纸办不成了,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兵荒马乱、命运困顿,茫然四顾。

    “是沉沦还是奋起?”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实属不幸,而在无法逆转的现实中,不甘沉沦,不言放弃、拼尽全力走下去、去抗争这个时代的不幸、际遇的不公和命运的残酷。

    望着怀里的新生儿,新生命赋予的希冀和初为人父的责任,让曼群开始变得坚定和激越,他喃喃说到:“儿子,给你取名汝起吧,不管身处何时何地,希望你永远保持奋起的生命姿态!”

    《武汉日报》复刊的多方掣肘的状况,已引起国民政府中央宣传部关注而出面干涉协调了,复刊工作终于艰难起步。

    生活还得继续,孩子嗷嗷待哺,加之小弟慈很小就从AH老家出来,跟着自己一起生活,还有保姆这些五六张吃饭的嘴。活下去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目标。

    湖广熟,天下足。

    湖北的资源条件可谓得天独厚,光照充足,雨量充沛,雨热同季,四季分明,既有山区丘陵,又有平原湖区,适宜种养的动植物品种繁多,品质优异,其中水稻是HUB省第一大粮食作物。

    即便是宜昌号称“华中粮仓”,在战时也是物资奇缺,大米成了紧俏商品。大米价格日日攀升。

    1937年战争全面爆发后,当局大肆印钞,直接导致通货膨胀,物价飞涨。持续不断的战事,进一步加剧了货品紧缺。1938年,广州和汉口两个通商口岸沦陷,进口商品价格飙升了72%。1939年南宁沦陷后,进口品价格又在此基础上再翻一倍。等到1942年重要的运输线滇缅公路瘫痪后,货物进口量骤降,仅为1937年的6%,供需严重失衡,物价坐火箭般一路上涨。

    战争进入白热化状态,种地的人没了,地荒了,国内的农产品价格也开启了疯狂上涨的模式。1940年,农产品的产量比1939年下降了10%,等到1941年的时候,农产品的产量再次下降了13%。

    粮食严重不足,当局决定征收田赋时必须实缴粮食,进一步导致了流入市场的粮食减少。人们纷纷把储蓄的法币拿出来换成实物,有些地方干脆重回以物易物的原始模式。

    物价疯涨,粮食短缺,许多公务员也每天只吃得起一顿饭,还得晚上兼职拉洋车才能维持基本生活。

    曼群也是一样,报社在筹备复刊期间,所谓薪资也就是象征性的生活补贴。顾不了曾经的西装革履,生逢乱世,首要的即是活下去,他开始四处寻找兼职工作。

    各种战时夜校在这座小城如春笋出现。

    这天夜里,曼群穿过一条条散布着大大小小夜校班的小街弄堂,内心涌动着莫名的兴奋,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他既感到了一种民族生生不息的振奋,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不仅能做一个好报社主编,也能当一个夜校好教员,就如成为一个掌灯人,在这漫漫长夜,给昏黄灯光下渴求知识进步的同胞,和这沉沉的黑夜带去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