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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城守护

    1938年武汉沦陷,《武汉日报》迁往宜昌,宜昌相继陷落,再迁恩施。

    战时国民政府千疮百孔,自顾不暇,即便号称华中喉舌,直属中央宣传部也罢,报社衣食无着、复刊乏计、坐困愁城。无奈之下,宋社长携主编曼群,赶赴重庆,请示交涉经费。

    曼群家乡位于巢湖北岸,属于滨湖平原区,第一次来山城重庆,这里山高水长,相比较家乡的风景仿佛是平面画,而山城的风景是则是立体画。

    山城坡坎道蜿蜒曲折。不论向上向下行走,高度每变化一米,因视野、角度的不同,周围景色都会呈现出新的变化。也许重庆人性格爽直,不喜欢藏着掖着,就事论事,快意恩仇,也许就是知道,同样的人或者物,角度不同,看法也必然不同,不必过于纠结。

    “主编大人,今天辛苦你再去部里找吴处长看看,我们的报告呈上去,犹如石沉大海,希望这次能有新消息,恩施那边又在电报催缴钱粮了。”来重庆之后,这是宋社长一边苦笑,一边常常对曼群说的话。

    重庆成为战时首都,整个南京国民政府迁往重庆,国民政府的主要部门便集中在以上清寺为中心的两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国民政府中央宣传部亦位列其中。

    为此,自来渝后,相隔几天往返上清寺成为曼群的必修课。

    军阀混战,乱世无情,上清寺早已无寺。

    在抗战期间,上清寺已经是旧城扩张后所形成的新城区域。

    若以上清寺街心花园为圆心,分别可至美专校街、国府路、牛角沱、嘉陵江码头及曾家岩。两条出城公路——南区路和北区路,在上清寺区域交汇。

    军、政、商界的新贵在曾家岩、上清寺、牛角沱、桂花园一线买地建公馆,新式建筑在上清寺干道两侧出现,形成新城区。抗战爆发以来,这些公馆大多被民国政府要员征用。

    山城平地少,为此,在这片区域,密密匝匝分布着桂园、潘园、特园、周公馆、范庄等等重要人物的宅邸,这还不包括散布在上清寺那些高低起伏的树林里,更有权势的民国大佬的官邸。

    五月份的山城,阳光明媚,空气通透,作为“雾都”重庆难得地展示出清晰的城市轮廓和景物细节。

    曼群沿着李子坝正街去往上清寺,重复着几天一次的“要钱要粮”之旅,毕竟在恩施,还有几十号报社同仁等米下锅。

    上清寺临江地段均为岩坎,隔着奔涌的嘉陵江,从上面眺望江北,除相国寺等少许建筑外,全是农田,袅袅炊烟竟然清晰可见。

    道路左侧是嘉陵江,凉风习习,江水奔涌,阳光倾泄在宽阔的江面上,江面波光闪烁,犹如潜行的神龙,身体偶尔浮出水面,露出金色的鳞片。

    江岸两边,有晨起浣衣的女人,身后的小孩在河堤上嬉戏。更多的则是担水的挑夫,担着装满江水的木桶,晃晃悠悠地消失在这座巨大山城的街巷深处。

    此刻已是上午时分,城市早已苏醒。街道上各种店铺已经开门,各种营生活计纷纷上场,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当官的、经商的、卖货的、跑堂的、拉车的各色人等,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自主不自主的受到操纵,努力扮演着着这台人生大戏局的某种角色。

    曼群行走在其中,他认为市井生活看似纷繁杂乱,但是所蕴含着造物神奇、色彩缤纷、温饱慰籍等生生不息的元素,特别有脚踏实地的真实感觉,仿佛带有治愈功效。

    在人流之中,想到自己至今仍孑然一身,在这乱世之中左冲右突,人生无常和命运虚无的脆弱情绪常难以抑制,不免感觉有些黯然。

    突然,曼群感到了阳光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太阳逐渐被巨大的铁幕所遮挡,天空呈现出可怕的黑色,仿佛日全食。曼群感觉气温瞬间阴冷,他不禁抬头望向天空。

    那是几十架铁灰色的轰炸机。血红的太阳旗标志醒目的在空中狂掠而过,密密麻麻的航空炸弹,犹如发疯的马蜂群,黑压压的从天而降。整个城市瞬间经历了冰火两极的摧残,犹如人间地狱,阴冷与炙热相继来临。

    尖锐的防空警报绝望的嘶叫着,四处响起的哭喊声、尖叫声、哀嚎声,到处是熊熊燃烧的房屋、不断升腾的爆炸烟尘犹如死亡之雾,人们绝望地四散择路奔逃,烟雾之中根本无法辨认方向。

    曼群之前也见过空袭,但是这么暴烈的轰炸是第一次经历。他本能地跟随着人流奔跑,试图找到防空设施。猛地,他感觉自己怀中多了什么东西,匆忙之间,低头发现一只手掌残肢,带着滚烫的鲜血,手指还在微微的颤抖。触电似的,曼群脸色煞白,急忙下意识抛出去。

    手掌残肢落在一米外的地上,鲜血的红染红了白色的袖口,犹如雪地里流淌的鲜血,格外刺目。这只手的旁边,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学生,血肉模糊的躺在那里,已经死去。

    之前四处奔逃的人群,已经溃不成军,相继倒地,只有他独自侥幸地站立在烟雾和血泊之中,周围全是死伤者及其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此刻,曼群感觉自己就如面临很多次的人生艰难抉择,在生死存亡的电光火石之间,向左向右,必须马上做出决定。他提了口气,决定向左边宽巷处跑出去。

    “别跑,回来,跟我来”,烟尘中,一声温柔的女声提示,让曼群猛地停住了脚步。循声回头,他感觉自己有些呆住了。

    空袭特点就是态势迅猛,来得快也走得快。此时,因房屋倒塌而升腾的烟雾逐步散去,五月的阳光从烟尘缝隙中,坚定的照射过来,视线还有些模糊,但较之之前清晰了很多。一群穿着白底红边的救护队员,好像魔术般出现在眼前,在她们身后则是大量穿着黄色军装的军人和几辆印着红十字标识的救护车。

    曼群注意到,刚才提醒他的人是一个年轻的女防护队员,上衣上印着陪都空袭服务总队的标识。

    “跟我来,你受伤了吗?”她主动向曼群伸出了手。

    “没有受伤。”曼群感觉因某种莫名的紧张,说得有些结巴。他跨过瓦砾站在她的身旁。

    “那就好,前面可以简单处理下你身上的血污,伤员太多了,我们还要继续搜索伤亡者”。她急切的说到。

    曼群感觉自己被她打动了,她的雪白的皮肤、温柔的杏眼、高挺的鼻梁,以及提醒他时的温柔,和勇往直前的勇气,所有的关于她的一切,不合时宜的锁定住了曼群年轻的眼睛。

    他被迅速带到了那辆救护车里,做了简单检查。接着,曼群看着她敏捷地跨过一堵矮墙,进入到一栋已经被炸塌的房屋中,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看来今天中宣部铁定是无法去了。曼群只能决定原路返回住所。

    跟来时风高云淡、赏心悦目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这一刻的重庆已然变成了人间炼狱。到处是残垣断壁,到处是浓烟滚滚、熊熊烈火。他发现来时的道路已经变了模样,巨大的弹坑横亘在马路中间,无数倒塌的房屋掩埋了街道,街道上被炸死的同胞,形态各异,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挣扎求生的绝望姿势,惊恐的双眼、无声的呼救、伸出的绝望手臂,尸体衣不蔽体、层层叠叠。人类的残肢恐怖地挂在路旁树枝上、堆砌在地面上,空气中充满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

    据当晚政府统计,当天日机36架对重庆主城区商业、金融、居民区投下大量炸弹,其中包括首次使用的燃烧弹,当时繁盛的陕西街、新丰街、商业场、西大街几乎被炸光,燃烧弹将朝天门、陕西街到中央公园一路变成火海,炸死市民673人,炸伤350人。

    面对眼前的惨况,曼群凄然四望:“国家贫弱,山河破碎,何处是家?何以为家?”

    回头望,穿着白色制服的救护队员、和军人依旧穿梭在各个废墟之间,幸存的百姓已经积极开展自救,先前死寂的世界又重新复苏,并爆发出强劲的求生力量。

    曼群想起了才曾救助自己的那个女救护队员,以柔弱的身躯,正为同胞生死争命、向日寇暴行抗争。他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一样,曾经潜藏的自尊和勇气,在经历死亡威胁之后迅速喷发出来,充满着斗志和力量。

    他捋捋头发,挽起来衣袖,折返进入依旧冒着火光烟尘的街巷,他强烈地想要找到她,与她一起,去面对血与火,和所有英勇的普通人一到,自救与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