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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这碗汤名叫糁,是山东琅琊的地方小吃。抗战的时候,我有个战友是那里人,他阵亡了,我背着他的骨灰扒火车去找他家,想把他的骨灰落叶归根。千辛万苦找到以后,他的老娘熬了一锅糁来感谢我。我一辈子没有忘记那个味道。现在我不再是当年落魄的小兵了,有各种大厨做全世界的美食满足我的口腹。但是吃来吃去,还是年轻时候吃过的东西好吃。”邵谦修不紧不慢地,边吃边说,“人都是活在记忆里。”

    “您一定能很长寿,看外表,您像是六十多岁的人。当年和您一起作战的弟兄,很少有能像您一样如此长寿健康的吧。”马烨说。不是恭维话,而是实话。邵谦修甚至连头发都还没有完全变白。参加过八十多年前那场战争的人,现在起码也要九十多岁了。九十岁的老人都是什么样呢?大部分都是躺在床上插着管子,动弹不得,如同雕像。而邵谦修说话走路都没有疲态。

    “我已经够长寿了。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刚好是00后。”邵谦修开了个玩笑。

    “00后?”马烨十分吃惊,“您今年一百岁的意思吗?真是看不出来。”

    “比一百岁还多一些,我生于清光绪二十六年,农历庚子年,那一年闰八月,共384天。”邵谦修见马烨流露出一丝茫然,又解释,“也就是西历1900年。”

    马烨感到震惊。没错,就是震惊。马烨见过最年长的人是一个苗族老太太,有106岁。当时马烨觉得沾了喜气,见到寿星被民间视为一种福气,传说百岁老人都是有寿运伴身的。古代时一个地方出了寿星,皇帝都会高兴,赦天下赏黄金。而眼前身体硬朗的邵谦修竟然已经……119岁了?

    马烨简直感到难以置信,这个岁数打个五折自己还能接受,119岁的老人真的能说话清晰还坐在这里吃油条吗?但身为长老,想来邵谦修也不会撒谎。

    “我活的太长,走过战乱和贫困,走到现在的繁荣安定。但自从升任了协会的长老,我接触了一些禁忌信息,发现对我们协会来说,和平就像一层薄纸一样一捅就破。鬼蛊党、兽潮、吸血族……巨大的危机还伴随着我们,如影随形。这些年协会成员们的生活都过得非常舒适,高薪厚禄,却没有多少真正可以称之为战争的时刻。”邵谦修说。

    马烨坐直了身体,意识到邵谦修开始谈正题了。开篇的语气就十分沉重,有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

    “我打过一百多次大战。十二支步枪在我手里用坏了。我清晰地知道真正的战争之神会以何种恐怖的面目出现。”邵谦修眯了眯眼,声音低沉又凝重,如同穿越几十年岁月,“塔山战役的时候,我负责夜里到阵地上把战友的尸体背回来。漆黑的夜晚,我在战场上爬行搜寻,双方官兵的尸体混在一起,一大堆一大堆,就像屠宰场堆积在地上的猪内脏。先分别军装的颜色,战友的军装是浅黄色,敌军的军装是深黄色。分辨不清,找棉衣内左胸处的胸标,战友的胸标上都写有名字和单位。如果连胸标都没有了,就摸帽子,战友的帽子与国民党军的帽子的区别是没有透气孔。确定之后,我就把自己人的遗体扛在身上,开始往回爬。在塔山之战的六天中,我背回了一百一十七具烈士的遗体。我没有负伤,但是我的衣服上满是血污,像是刚刚在血河里泅渡后上岸。我留着那身军服,后来反复地洗,反复地洗,洗到最后还是透着一股淡红色。”

    马烨沉默。要说之前他对邵谦修的尊敬是因为他的位高权重,现在的尊敬就是因为他的经历了。邵谦修年轻时无疑是个真正的硬汉,不,没有年不年轻,硬汉即使年迈了也依旧会坚硬如铁。

    “我现在害怕的是。我经历的那些尸横遍野,不久后就会在协会的年轻人身上以另一种形式重演。”邵谦修话锋一转,抬起头来直视马烨,目光锐利的像刀子。

    “有征兆了……是吗?”马烨感觉后背和手臂上开始泛起鸡皮疙瘩。

    “对。大战的气味,协会高层已经嗅到了一些。但现在长老院还保持着沉默,因为我们还没有具体对策。一些事情还需要调查。过早进入备战状态,一来会打草惊蛇,让敌人们提前进攻。二来会引起内部的混乱。”

    “明白。”马烨点头,思考半晌,又问,“冒昧地问,我能稍微了解征兆是什么吗?战争会以何种方式进行?在哪里开战?”

    “按理说这些东西你暂时还没有权限看,但我是长老,我认为你有必要看一下。”

    邵谦修说着,从茶几的抽屉里抽出几张照片,推给马烨。

    马烨看着那些照片,脸上不等声色,但后背上的汗毛像钢针那样一齐竖起来了!

    第一张照片,疯长的野草地,红色的土壤,烈烈大日,黑色皮肤的人体堆积在草地中的大坑里,密密麻麻的人,表面上能看到的就有上百,但底下还有多少谁也不知道。这像是一个屠杀现场。大半个非洲正在战乱,所有人都知道。

    “这是海地共和国的一个村庄外的千人坑,里面有677个人,你觉得是战争导致的积尸坑对吧?错,这些人不是战乱而死,他们是鬼蛊党制成的人傀,人傀是一种类似丧尸的东西,通过药物麻痹大脑、增长肌肉,把他们变成无比听话又凶猛异常的傀儡。”邵谦修给马烨解释。

    第二张照片,幽深的地牢,木头的栏杆伸出无数的双手,牢房里站着无数的黄种人。许多人甚至穿着西服和皮鞋。他们的脸变成可怕的苍白色,但黑色的血管像蚯蚓一样爬满了他们的脸。

    “这张是大阪的地下黑牢。鬼蛊党不知道什么时候修建的。我们协会的日本分会专员们调集重兵攻破了那里,发现里面关了整整三千一百二十人,有两千多人已经制成了人傀,还有一千人是最近一周刚刚抓去的。很多人是走在上班的路上,路边停着的某辆车里忽然跳出人来把他们拽进车里。还有人是在家里睡觉,鬼蛊党的人翻窗而入,用枪指着他们的头。”邵谦修讲述着,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叫人胆寒,“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在没监控的地方被抓的。大城市监控密集警力充足,鬼蛊党的人还不敢太猖獗。”

    马烨继续向下看,每一张照片都是一处黑牢、千人坑、血腥实验室或者坟场。数目之大、场面之残忍、范围之广叫人触目惊心。班加罗尔郊区和阿拉斯加的照片上规模最大,甚至突破了惊人的五千人。

    “怎么会这么多?”马烨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地区有这么多人被抓,当地的警方为什么没有动静?这些万人坑里的人数都够得上战争时期一次大战了!”

    “现在全球有将近八十亿人。我们目前发现的这些鬼蛊党窝点总计有三万四千名受害者。一多半是在战乱地带。我们做一个计算,三万四千除以八十亿,几个人里有一个人被抓去?答案是235000人里有一个被抓走。简直就像一游泳池的水溅出了一滴。根本不会引起注意。”邵谦修似乎早就料到马烨会有这种疑问,连数字都计算好了。

    马烨沉默。

    长久地沉默。

    信息量太大了。各种念头向洪水一样冲上脑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