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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鹤川凉

    裴忱的目光依旧平静,他早就习惯了自己时不时的血流披面,比起项上人头,这点血当然是不算什么。

    “若我说错了,此刻不会是这样的情景,看来我猜对了。”他目光雪亮,望着镜君的时候,叫镜君几乎有一瞬的退避。

    只镜君到底还是纵横叱咤修者之间多少年的大能,心志非常人可夺。山中老人的威名叫她向来只有威慑旁人的时候而没有她为旁人所慑的时候,只这一瞬的退避便足以叫她觉得有些惊诧,她初见这少年人的时候,只觉得他虽渺小若尘埃,却有种很有趣的特质在,而今日见着,强是比之前强了些,在她眼里却依旧不值一提。

    但给自己的惊讶似乎更多。

    镜君转头,她的手抵在阿尔曼的肩头,叫阿尔曼放下剑来。

    阿尔曼依旧愤愤,但他不敢违逆镜君的意思。

    他放剑的动作有些僵硬,显然是不情不愿的。

    镜君的眼神是洞悉的,又带着一点悲哀的意味,她轻声道:“你来代我说吧,或许这得算是逃避,然而我不愿再面对那样的屈辱。”

    阿尔曼眼里有悲愤的光。

    他低低应了一声是,再抬起头来对着裴忱的时候,倒像是对裴忱没有多少怒意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对什么地方的什么人有刻骨的仇恨。

    裴忱想,那人大概是正在大光明宫之中,是这场战争的赢家。

    他忽而有些庆幸,如果自己贸贸然去到大光明宫中,遇见的便不会是镜君,而是镜君的敌人,镜君是这样强劲的一个对手,她的走脱必叫人寝食难安,自己这样送上门去,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发泄渠道。

    很难说这场相遇里是谁更加幸运一点。

    “大人遭到了可耻的背叛。”阿尔曼冷冷道。“来自于她座下的五位神使联手,叛军攻下了大光明宫,在明尊的座前献上尽忠者的头颅,让无辜信徒的鲜血流淌在山峰之上——”

    裴忱忽而打断了他。

    “这样的形容词适合于与你有着同样信仰的信徒,而不适合于我。”

    他语气冷醒,是个洞若观火的旁观者。

    阿尔曼被他噎了一下,似乎又生出了些不满。裴忱知道,他是不会对自己满意的,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镜君的玩笑话就叫他觉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危机感,这位光明左使是那样景仰自己怀中的大人,几乎不能允许她将目光投诸别处。

    “神使联手反叛,这样的事情,似乎在多年前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裴忱说出这话的时候,又觉出了一丝杀气。

    “不要提起那些叛徒。”阿尔曼冷冷道。

    “我记得其中有一个是你的弟弟。”裴忱饶有兴趣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复杂了些,不过我并不想过多的了解,只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能让这些人几乎是前赴后继的反叛,也一定要将他们曾经的宫主拉下宝座,毕竟即便是胜利了,能坐上那个位子的胜利者也只有一个,其余人似乎不用这样冒险。”

    镜君抬眼看着裴忱,再一次为他的胆大妄为而震惊。

    但是她现在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杀心在。

    她隐约觉得这少年人会成为一个契机,这预感是如此的模糊,叫她觉得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但转而又觉得境况也不可能更糟,或许也是明尊在为自己指出一条路来。

    世人觉得大光明宫疯魔,大光明宫的每个人却都不曾怀疑过明尊是否存在。

    于是她在裴忱觉得几分莫名的目光里从阿尔曼怀中跳了出来,跪在地上合掌垂目。

    她的虔诚简直有些不合时宜。

    女童的声音清脆稚嫩,唱这样的词却更添一分森然与诡异,在她开口的时候,阿尔曼也已经跟着弯下腰去随着她低声祝颂,两人的声音叠在一起,在这山林里叫裴忱听着只觉周围阴风阵阵,连脊背后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您看见日月之辉,世界根基,您晓得秘密所在,一切皆悉,您知前际中际与后际,掌世间一切奥秘,带来洪水前的信息。”

    裴忱又一次听见了这颂词,他本以为这是大光明宫那些人无聊的仪式感,却不想在这样的景况下,还能听见如此虔诚的祈祷。

    她在祈祷什么,祈祷一道天雷落下,将所有敢于反叛她的人全部杀死?那显然是异想天开,神明总宣称自己的座下人人平等,镜君不过是一个代行者,她落下神坛的之前与之后,都只是代神明而行事,而非叫神明为她做些什么。

    镜君一字字赞颂过她的明尊,才肯开口答裴忱的问题,起初听来却更像是答非所问。

    “大光明宫与昆仑为敌,不仅仅是因为昆仑阻我传播明尊的光辉。”

    裴忱觉出蹊跷,却只是静静听着。

    “昆仑之下有封印,邪魔被封印其中,悄然影响了昆仑之人的行事。眼下大劫将至,那邪魔也透出了更多的力量,以蛊惑人心。”

    裴忱愈听愈觉得熟悉,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或许这邪魔是他最熟悉的那一个,他们无数次的交手,但是这一次,裴忱身边没有了征天相助,他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再在交锋之中占到上风,上一次附在付长安身上时那一场交手,就已经足够证明他们之间的天渊之别。

    镜君却像是对裴忱的震惊一无所觉。

    “此次神使是受了昆仑山来人的煽动,那人被昆仑逐下山,我看见她时便该知道,她也是被蛊惑了心神。”镜君苦笑起来,她童稚的一张脸做出那样成人化的表情,其实是有些滑稽的,可这滑稽此时此刻又叫人笑不出来。

    “昆仑的封印破了?”裴忱不由得发问。他的声音在那一瞬间是颤抖的,恐惧驱使着他在思索之前将这句听上去有些蠢的话脱口,那样悚然的语气,倒叫镜君有些惊奇。

    “你似乎对此有些了解。”

    裴忱已经自己率先将这猜测否决了去。

    “不会,若是昆仑的封印破了,一定会有更大的动静,说不得是与九幽那一个一样,都是被附身了。只是九幽本就想将人放出来,而昆仑是正道名门,定然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于是这一个便只好故意被赶下山来,大光明宫是最了解昆仑的敌手,想破了昆仑的封印,来夺大光明宫反攻昆仑也是一条妙计——”

    “你说,九幽想要把邪魔释放出来?”镜君忽而打断了裴忱。

    “我也只是猜测。”裴忱虽与九幽深仇大恨不共戴天,在这样的事情上却也不敢信口雌黄。“观星台的布置是洛尘寰叫他徒弟去的,他说不得便知道下头有什么,当初在游云宗,他们也是前来坏宗门封印的那一个,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洛尘寰那样一个枭雄,定然是不肯屈居人下的,他为何要为自己寻个主子呢?”

    “世人总觉得自己能够掌控神魔的力量,而不为神魔所操纵。”镜君冷笑。“九幽只当自己的信仰是个符号,不会诚心礼拜,便也不知神与人的差距究竟有多么大。他有这样的妄想,倒也不是十分奇怪。”

    “难道这昆仑弃徒,也和九幽有所勾结?”

    裴忱想,自己先前要与大光明宫来往,不过是逼不得已再三权衡之下的选择,要帮镜君,也不过是因为镜君是对他更有利的那一方,二人之间没什么真心实意,都是为了利益在这里促膝长谈,然而现在听镜君这样一说,竟是非要阻止大光明宫这场变故不可。

    镜君的神色竟也有些凝重。

    这样一个被世人视为邪魔外道之首的人,此刻竟也真像是要济世度人一般,对这天下的未来忧心忡忡。

    裴忱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演戏。

    “那是个很可怕的人,她能煽动五位神使,固然有他们五个心中野望相助,但也足证她操纵人心之厉害。昆仑自诩淡泊隐世,也的确没人能教给她这些东西。”

    “她究竟是谁?”裴忱上前一步,他想,自己大概是不认识这个一己之力翻覆了大光明宫局势的人,但从名字推演一番总能发现些什么,换而言之,若是什么都发现不了,那也很能说明问题了。

    阿尔曼冷哼了一声,神色依旧不忿。

    他对裴忱的敌意从未减弱过,只此刻并不能对裴忱下杀手,故而裴忱也不大在乎。

    “那是个中原人——中原人,都是一样的诡计多端。”

    裴忱并没有怒,阿尔曼的确是个太纯粹的人,所以他不能懂很多曲折,也是唯一一个肯陪着镜君逃出大光明宫的人。

    哪怕里面其实还掺杂了些别的东西。

    裴忱很认真地看着镜君,镜君似乎是被他所感染,又像是的确忌惮那个掀起大光明宫风浪的人,她的神色和语气都是那样的郑重。

    镜君的汉话说得很好,但那个名字于她还是有些绕口,她很努力地模仿着那个女子漫不经心的声调,初来的时候那女人不肯说自己叫什么,所以那个名字她也只听见过一次。

    “鹤川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