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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牢狱

    山路再长,也总有到尽头的时候。

    而凌率果然不曾安寝,大殿灯火通明,远远看过去像是黑夜正朝他们睁开一只冷嘲的眼。

    凌云的步履反倒有些迟疑,但裴忱是毫不犹豫地朝着大殿走去。

    他知道这一刻终究要来,避无可避。

    凌云看着裴忱的背影,不知为何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裴忱是要去接受一个更糟糕的结果——甚至会比被逐出师门更可怕的结果,而这又是他所无法阻止的。

    凌率正在那个道字下头阖目养神,他今夜穿的不是素日常见白衣,而是一身掌门的冕服,凌云心底冷笑了一声,他分明记得两人今日傍晚见面的时候他还没穿这么一身,毕竟太过累赘繁重的衣裳于他也是种负累,分明是凌御趁着他二人上山的时候先一步来通告了凌率,要是他们师徒两个人走得再快些,没准还能瞧见凌率睡眼惺忪的模样。

    “掌门师兄。”凌云淡淡道。“我已把我那劣徒带来了。”

    凌率终于睁开眼睛。

    他的神情同裴忱第一次所见已然是大不相同,那双眼睛里所迸发出的冷芒像是要把裴忱刺个对穿。然而裴忱恍若未见,他向凌率屈膝,只是态度依旧是不卑不亢的。

    “弟子知错。”

    凌率这才冷笑了一声,道:“你还知道你是我游云宗弟子?你还知道你有错处?”

    裴忱默然不语,只一叩首。

    他其实不是在对凌率在叩首。

    这一叩首是给凌云的,他觉着自己实在是对不住凌云,或许当初凌云本就不该把他给收入门下,若是凌云知道收下这个徒弟不过是会为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他还会肯收徒么?

    凌云瞧着裴忱,其实也懂这一叩首的含义。

    裴忱自以为在他门下呆得太短,故而没人能了解他。

    凌云也的确不像是个洞察人心的,他性子太冷淡,什么东西在他眼前都像是云烟,过眼便散了,什么都剩不下。

    可偏偏有些东西不是云烟,他能察觉,也能洞悉。

    凌云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对着凌率一拱手道:“掌门师兄,这是我的错。”

    “你还是要维护你这徒弟?”凌率冷冷地看着凌云。“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霄忱入我昆仑后都做了些什么好事?私自下山在先,面壁多年不思悔改,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便骄狂得不可一世,如今又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同九幽帝君上游云宗去闹事,偏偏自己又是游云宗的弃徒,是要我昆仑多少年清誉都毁于一旦?”

    他这样骂过一串却是脸不红气不喘的,裴忱倒也真心敬服,不过这敬服之中几分讥诮,便不足外人道。

    凌云却道:“他一心要杀九幽帝君,是被我压下来的。”

    裴忱下意识便要抬头去看凌云,可又被他生生忍下来。

    凌云所说如果是真的,那当然是大罪,是假的,也得被治个欺瞒掌门的罪过,那是个可大可小的罪责,若是凌率一意要追究,便是师徒两个人一起完蛋。

    他如今只能信自己同凌云之间的师徒情分还没有到那般地步,凌云不会舍了自己而为他担罪,这么说定然是有脱险的法子。

    凌率扬眉。“云师弟,你一贯最是嫉恶如仇的人,如何会做这样的糊涂事。”

    “那九幽帝君如今正执掌一国,治下河清海晏,然而膝下无子,身旁亦无兄弟。若是他横死,那么便是藩王相争,如今大劫当前,若如此生乱,实非万民之福。”

    凌云却振振有词,用的还是当时裴忱对他说的那一番说辞,显然他虽当初听时对此嗤之以鼻,却还是认真思索了一番,此刻说来更为有理有据。皇家萧墙之祸致使天下黎民苦难,这原也是有先例在的,并非凌云空口白话。

    凌率听了,却是和先前的凌云一般反应。

    只听他冷笑一声,道:“天下,云师弟素日最孤高的性子,如何也心怀起天下来了?”

    凌云却拱手恳切道:“修行之人可目下无一人之苦,然而若视万人苦难为无物只顾自己修行,那同左道有何区别?见死不救,知难不阻,与杀人何异?”

    凌率半晌不曾说话,显然也不曾想到凌云有这样一番大道理能拿来堵他。

    不过他毕竟做了这许多年的掌门,机巧更甚凌云远矣。

    “若是不杀,分道扬镳便也是了,如何还与那妖人同行,甚至去昔日宗门闹将起来?”

    裴忱还未答,便又叫凌云接过了话头。

    “这也是我授意的。云星宇得位不正,游云宗上下苦之久矣,那前任九幽帝君洛尘寰未死,云星宇非但不赶尽杀绝,反而将之留在游云山上,霄忱是当世最想叫洛尘寰身殒的人之一,对游云宗又十分熟悉,叫他去是再合适不过的。”

    “别家宗派的事情,师弟你倒是十分关心。”凌率前倾着身子,语气不辨喜怒。“怎么不见你对自家事务如此上心?又或者,师弟你是上心了的,只是师兄我太愚钝,以至于不知道?”

    凌率实在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凌云如此答不能算错,他如此问虽显有些牵强却也合情合理。

    然而这一问诛心。

    果然,凌率又问道:“是不是哪一天,我也能看见师弟站在我面前慷慨激昂地说一声,你凌率得位不正,昆仑上下不满久矣?”

    凌云终于有些失色。

    “绝无此意!师兄,师弟所言句句属实!”

    裴忱终于听不下去。

    他师父是个孤洁之人,光风霁月坦坦荡荡,为了他却要被这等小人刁难诘问。

    裴忱不愿见凌云为他而屈膝。

    他忽然又重重叩首下去,额前抵着大殿冰冷的汉白玉地面,修者本该对这痛视若无物,这一痛却似是彻骨,叫他声音也不由得哽咽。

    “千错万错都是弟子的错,师命本是为昆仑着想,是弟子因一己之私曲解了师父的意思,怎能叫师父为弟子承担过错!”

    这话是说给凌率听的,更是说给凌云听的。

    凌云知道,裴忱这一说,他便再不能辩驳些什么,否则便是叫凌率坐实了自己包藏祸心一说,到时候更无法救得裴忱。

    此时之凌云,同方才之裴忱是一般的满心无奈。

    裴忱跪地俯首一动不动。

    他不敢抬头去看凌率,怕他这一抬头,凌率便能从他的眼中读出不甘与愤怒。

    可他无论如何都收不住这一脸的怒容。

    其实凌率也没有错,铲除异己是每个掌门都要做的事情,这件事又本是裴忱自己授人以柄,若是凌率不发作,倒是对不住这天赐良机。

    但他不该想趁机把凌云也拉下去。

    论修为论为人,在裴忱眼中凌云都胜凌率远矣,也许便是如此才叫凌率放心不下凌云,可若凌云做了这昆仑掌门,也许今日之事便是另一番景象。

    他听见凌率的声音,是从他头顶上传下来的,他此刻姿态太低,所以凌率的声音便太高。

    犹如从天上落下。

    “你如今倒是显着师徒情深,可当初做下此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的师父?”

    不管凌率是出于什么心思说的这句话,他说的都没错。

    一直以来裴忱都习惯独来独往,他身边只有征天一直相陪,可征天是比他还要桀骜的性子,当然不会劝他戒急用忍,只会怕事情还不够轰轰烈烈。

    他做这些的时候,似乎的确不曾想到过凌云。

    便是出了事,所想的也不过是自己要一力把这件事担下,不曾想到凌云会出来维护他,更不曾想到就算凌云不出面,凌率也一样可以迁怒于凌云。

    裴忱长跪不起,额前是一片冰冷,心底也是一般的冷。

    如今他会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昆仑一贯示人磊落,有了凌云那一番辩驳,定然不能治裴忱以死罪,若是不死,事情总还会有转圜的余地。

    凌云却是无辜受累,不该遭半点非难。

    凌率的声音像是带着一点残忍的快意,或许他已经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从前霄岸那一回不曾叫他抓着机会,这一回裴忱却把刀子递了过来,而且凌云也自动自觉迎上来了,他想替他徒弟挡这一刀,可惜是挡不住。

    “上一次你便与左道妖人缠夹不清,不想面壁之后转眼便出了此事,看来是本性顽劣不堪大用。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罚你一死未免太重。霄忱,从此你便驻守囚魂大阵,终生不得离开半步。”

    凌云大惊,还要再说话时,却听见裴忱决然声音。

    “多谢掌门慈悲,弟子领命。”

    凌云以为他不知道驻守囚魂大阵是个什么样的差事。

    那里是不毛之地,终年无人敢于近前,囚魂阵外又有重重结界道道关卡,都是昆仑历任长老设下的,莫说是裴忱一个炼神境,便是更进一步真成炼虚之境也未必能够突破。

    这是一场永远的幽闭。

    裴忱却不在乎,他来昆仑便是为囚魂阵,况且只要把他禁锢在那里,这刑期便注定不会是永远,魔主出世是星象昭显避无可避,等他也拦不得那一日,便是他跟着一并脱困的时候。

    只想来有些好笑,狱卒和犯人怎么也有一并被关进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