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人生代代 » 辛巳(20)

辛巳(20)

    黑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掩去了刚刚满眼灿烂的火烧云,暗沉沉得仿佛要坠下来,压抑得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淡漠的风凌厉地穿梭着,吹得路上行人迷了眼睛。

    丽梅立在门廊上,耐心等着女儿回家。

    不多会儿,陈蓉终于丽梅意料之中踏着轻快的步伐冲上台阶。

    丽梅伸手揩去女儿细密的汗珠,把她的头发撩到耳后,“现在才二月,天气还有点冷,你看你疯玩的流了那么多汗。”

    陈蓉将手中新鲜的油菜花递给丽梅,“妈妈,我早就把作业写完了,你可没有理由再阻止我出去了。而且现在明明是三月,都已经春天了。”

    陈蓉不理解为什么大人总喜欢按农历计日,不过还好她的生日是端午节当天,否则就要像婷婷和祝佳一样总是搞错生日了。

    “这油菜花都没开全,你摘下的太早了。”

    “这是小君自己种的,她很早以前就从她妈妈那里要了油菜花籽自己种,这朵还是她的花圃中开得最盛的呢。妈妈,我们家的油菜花也都来了吧,到时候榨菜籽油来炒菜,可比金龙鱼香多了。”

    “油菜花到五月才结籽,还早着呢。”

    陈蓉总听妈妈说菜籽油很健康,能润燥杀虫,散火消肿,最特别的是气味好闻。

    “妈妈,什么时候我们家也养只狗吧,我看小君家的小狗可爱极了,我每次去她家,小狗比她都热情。看来狗狗很喜欢我。”

    “好啊,等美霞阿姨家的大黄狗生了崽,我去要一只来。不过爸爸妈妈都很忙,你要养的话就得你自己照顾它,我们可没时间管狗。”

    “自己养就自己养,到时候如果美霞阿姨同意,妈妈帮我把最瘦小的那一只要过来。”

    丽梅疑惑道:“养最瘦小的狗狗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精力,为什么不养最健壮的呢?”

    “一窝狗宝宝这么多,大黄狗肯定照顾不过来,万一最小的狗宝宝力气小受到排挤,甚至吃不到奶,那不是很可怜吗?”

    丽梅点点头,内心最柔软的心肠仿佛被触动。

    为人父为人母之后的岁月那么艰苦,日子漫长的仿佛她会长生不老,但一天到晚需要做的事却是在起床时就能够望得到头,毫无新意可言。

    陈蓉是个女孩,刚生下来那段时间并没有多么受待见,即便是现在肚子里怀着双胞胎,丽梅也总担心孤身一人拉扯孩子的悲剧重演。

    她承认自己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只凭没有给孩子一个温馨的家庭这一点就能定罪,虽然似乎最不在她,但最无辜的便是孩子了。

    很快肚子里的两个小生命即将降世,来到这个他们陌生的世界。如果是男孩,他们所受到的待遇也许会比陈蓉好,但如果只因为性别才被高看一眼,这又算什么呢?

    “阿蓉,”丽梅抚摸着肚子,“妈妈肚子里你的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很快就要出生了,到时候我得照顾他们,可能不会有像现在那么多的时间顾及在你,你会怨妈妈吗?”

    陈蓉眨眨眼睛,“在阿静出生前,阿宁哥哥也只是大姨唯一的孩子。在她出生后,阿宁哥哥不只是一个孩子了,更是哥哥。妈妈,我会做一个好姐姐,照顾弟弟妹妹,为你分担。”

    陈蓉看到妈妈长长的睫毛像小小的羽扇轻盈垂合,眼中似乎有泪光,安慰道:“再说,我现在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上了小学了。我要是那么依赖妈妈,平时就该都待在家里,而不是出去找小君玩。”

    丽梅笑着勾了勾女儿的鼻子,蹲下来,平视着女儿清澈的眼眸,“你这孩子,这么说起来以后你要出去玩,我就更没有理由阻止了。我女儿长得真好看,只可惜脸上有几片不明显的雀斑,长大以后不知道是会消失还是更明显。”

    “妈妈,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没有呀,什么声音?”

    母女俩屏息静气,须臾片刻,陈蓉惊喜道:“是鸟叫声,从我们头顶上传来的。”

    丽梅抬头望去,果然见屋檐下有一个小小的燕窝——家燕在农家屋檐下营巢。巢是把衔来的泥和草茎用唾液粘结而成,内里铺以细软杂草、羽毛、破布等,还有一些青蒿叶。

    里头两只燕子幼鸟乌黑的眼睛泛着黑珍珠般的光泽,小而钝的黄嘴壳有些错位,嗷嗷待哺。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阿蓉轻轻吟诵诗句。

    丽梅笑语嫣然:“真好听,是老师教的吗?”

    “不是,我们还是低年级,没有学到这首诗。我是听同学课间在背诵,听多了慢慢就会了。”

    “是婷婷吗?”陈蓉摇摇头,丽梅接着问:“那是哪个同学呀,我认识吗?”

    母亲总觉得自己的伙伴来来去去就那几个,她全熟悉似的。

    婷婷和小君都是喜欢玩闹,和陈蓉一样性格的,还有总喜欢跟她们凑一起玩的祝佳——比起跟同龄小朋友玩耍,这个小妹妹更愿意和大自己两三岁的陈蓉等人一块儿。

    虽然陈蓉淘气,却也有文静的时候,课间背诗的这个汪冰和便是文静时陈蓉的伙伴。

    实际上,陈蓉对汪冰和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这位隔壁班的同学是老师眼中的模范生,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虽然才一年级,却已经多次在全校同学面前登上主席台作国旗下的讲话,毫不怯场。就连从县城而来莅临指导的领导偶然碰见汪冰和,都会感叹是读书的好苗子,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许多次她作演讲,陈蓉总是和排在最前面的同学调换位置——事实上以陈蓉的个子本就是排在第三个,已经很靠前了,但她为了方便搞小动作,便请求站到最后面。而站在队伍末尾还有个好处就是能和隔壁班队伍的雯雯说悄悄话,和家渝谈论放学后回家玩弹珠和纸牌的事宜。

    当站在最前头望着汪冰和演讲时,陈蓉常常不自觉地深陷其中。

    阳光照耀下的汪冰和从容自信地站在一众大自己四五岁的大哥哥大姐姐面前,在老师赞许的目光下口齿清晰滔滔不绝地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而且居然是脱稿。

    陈蓉觉得汪冰和的脸好像绽开的白兰花,如此动人。

    听了汪冰和的演讲,陈蓉会有短暂的学习劲头,只是很快又输给了爱玩的天性。

    说回对汪冰和第一印象不好的原因,也只是陈蓉的偏见而已,她对学习好的同学会有一种觉得对方喜欢讨好老师和家长的刻板印象。

    只是对着汪冰和,仅仅只是走廊上有过寥寥几次照面,这种不合理的偏见便消失的一干二净,半分痕迹也没留下,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弥漫在心头的好感。

    这种奇妙的难以言说的感情,上一次升腾在心头还是初见婷婷时,所以知道如今再感受到,已经些微陌生了。

    女孩对友情的专一真是傻的可爱,陈蓉并未将自己心间这般微微的潮湿的感觉透露给任何人,连婷婷也都不曾知晓。陈蓉甚至想克制这种感觉,因为她觉得这是对自己和婷婷之间友情的背叛。

    丽梅见女儿痴痴地望着檐下的燕子,捉摸不透女儿的小脑瓜里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古怪想法,只是轻轻唤名字将女儿从遥远的内心世界拉回来。

    陈蓉红了脸,没有多说些什么。

    母女二人正对视间,丽梅听见路边传来的美霞的声音。

    美霞将三轮车稳稳停好,因着刹车有些失灵,又随手拿了快废弃的砖头垫在轮胎前,方才走到廊下。

    丽梅见她拖着一大蛇皮袋,便知她又是刚碾了米,顺便出了鸡饲料,拿来与自己分享。

    丽梅道:“美霞你看你,次次都给我送这些。米糠也不便宜,放在店里买能买上百呢,你每次白白送我,不是存心让我过意不去吗?”

    美霞伸手摸了摸丽梅十分圆大的肚子,“我们乡里乡亲的互相照应着点是应该的。别人或者不能体会,但我知道你怀孩子辛苦着呢,这么小小的身板,里头两个孩子,你看起来比上个月又憔悴了。”

    陈蓉悄悄去瞄母亲的脸,许是日日待在一起的缘故,她却看不出来。

    丽梅听得美霞的话,心下凄苦。她和美霞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只算得上较为热络的邻居,但她知道自己心里那些隐秘的关于女人的苦楚,眼前这个女人是能心领神会的。

    美霞和丈夫住在村里偏僻之处,她家是连着的三间旧木屋,育有一双儿女。

    儿子益杰和明阳一般大,但初中毕业成绩不好,再加上家里实在没能力供养上学,也就不再念书。

    丈夫酗酒,虽然平时会做些木工活补贴家用,但大部分的家庭收入居然是靠她一个女人在外奔波劳碌。

    美霞没日没夜在农田里挥洒汗水,她培养的庄稼几乎是喝饱了她的汗水才得意丰收。

    每天迎着太阳出发,追着月亮回家的生活给了她一身黝黑的皮肤,常年握锄头的手上长满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