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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午(21)

    于世间万物,初秋是顶好的时节。它不像初春,需要面对冬季萧条的一切,它是在夏天的炎热褪去之后的一股清泉,沁润人们燥热的内心。

    “你还要做什么事吗?如果有事,你就交给孩子们去做吧,他们都在。我想要你留下来陪我看看。”礼锡说。

    慈卿愣了一下,不意丈夫会有这个请求。相伴一辈子,他对她似乎从来都是不需要的。或许只有在年轻时想要儿子时才需要。“看什么?眼前是院子,是柿子树,再往前是田野,礼銳家的麦子青黄交错,再有一段时间可以割了。”

    “我以前忙的很,从来没有看过家门前的风景,直到身体不好了才有时间看看。”

    慈卿面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但还是听了他的话,搬了凳子坐他身边。夫妻相伴而坐,这样一个平常的情景,于他们而言,从来都是难以实现的,争吵和冷漠耗尽了夫妻俩一生的时光,却不想在今时今日这般光景,他们才有机会平心静气地聊聊天。“你以前都忙什么?说件有趣的事,我早上去阿彪那儿买菜,他问我叔叔身体好些了没有。”

    “阿彪是个好心的孩子,心里总记挂着我。”

    “我猜一部分是记挂你,一部分是挂着你的烟。我今天听他说了才知道,原来村里可有人盼着你。”

    礼锡便被逗笑了,他知道阿彪向慈卿说了什么。

    那是他从前身体硬朗的时候,总出去村子里溜达,不着家。现在礼锡偶尔听芬芬一两句抱怨,说建国不顾家,回朋友家都比回自己家的时间长——想来是遗传了父亲了。礼锡每回出去身上都会揣两包烟,一包好烟,一包次烟。碰到抽烟的男人了,无论是同辈的礼銳几个老头子还是小辈的阿彪、坤川这些人,他就开始派发香烟。给别人好烟,自己从爱烟那一包中抽出一支,两人都点着后就吞云吐雾。说也奇怪,他们都不是多么健谈的人,若是平时碰上面了,非叫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但只要抽一口烟,在烟雾缭绕中,什么话题都能扯开。原来在他生病不宜出来走动的这些时间,还有人记得这个有趣的小老头。

    慈卿忍不住打趣他,“递给别人烟抽的时候这么大方,烟友比家人还重要,也没见你对家里谁比对自己还好过。”

    礼锡略有不服气,“家里人个个看我不顺眼,一句话都没有。一起抽烟的人会主动说起好多有趣的事,要是换了你,你预备对谁好一些?”

    “建平……你们之间的矛盾怎么产生的我不多说了,但给你找大医院安排最好的医生看病,这些事情都是他做的,你可不能一概抹去,把自己的儿子说的这么不孝。”

    旁人觉得礼锡糊涂了一辈子,但他只是更愿意将精力和好的东西花在自己身上。如果说他真的糊涂,那也一定不包括卧病在床这段人生中嘴平静的时光,只他嘴上从来都是倔强的,“花那些冤枉钱干什么?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你看我在医院住的那些天都没效果是吧?回到家这么晒着太阳,还有你照顾我,今天感觉舒服多了。”

    “说到底还是使唤我习惯了,医院里的护工和护士都入不了你的眼。哎,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六十多岁了,认命了。但你和儿子女儿的关系,要是哪一天真伸腿去了,就一点遗憾都没有吗?”

    “我有四个子女,两个孝顺,两个不孝顺,扯平了。要说建平还有点良心,为我忙了一些。陈念,你看她都做了什么?我生病躺在床上都为她操心,快四十的人了,一天到晚不着家的在外头混。我要是半儒,早跟她离婚了。”

    慈卿的语调平静得毫无起伏,话里却是最锋利的刀刃,“每个孩子都有各自的缺点,这是人不能避免的。要说使孩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大人,良好的家庭环境太重要了。你想想,作为一个父亲,你对孩子们又做了什么?”

    礼锡这才开始自省。他从来都是一个不会自省的人,因为意识里有一个根深蒂固的观点:作为一家之主,错误怎么可能出现在他身上?

    于是,他理所应当地给了自己在这个家庭中最至高无上的地位:妻子慈卿应该对他唯命是从,她不过是他的一个附庸,也是因为他,它才能有现在不比村里别人差的日子。四个子女应该对他言听计从——建国有一群朋友,那是沾了父亲的光,是父亲一辈子在村里积攒的人脉;建平看似和这个家分离得最深,但现在的衣冠楚楚有赖于父亲允许他念书不辍,以及这么多年的经济支持;建勇与父亲是最相像的,无论是今时今日的社会地位还是性格养成,他能娶妻生子,过着平凡普通的生活,也和这个家对他的辛勤养育分离不得;而陈念,是最离经叛道的一个,作为唯一的女儿,慈卿对她疼爱异常,礼锡也不像对儿子那般严格要求,但陈念的确是太不成器了。

    礼锡轻轻一嗤:“但她只顾自己,率性而为的个性一定是是从我这儿遗传的。”

    慈卿看着他自嘲地笑了笑,他是很难得将一件不体面的事揽到自己身上,更难得的是称这个女儿与自己有相像之处。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的事情无需做大人的替他们费太多的心。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父亲这个角色我做的不称职啊。慈卿,这一辈子让你受苦了,你一定很后悔跟了我吧。”

    慈卿轻轻叹息,“我认命了,日子过得好不好,我也已经是这个岁数的老太婆,再去后悔几十年前的任何事有什么意义呢?太浪费所剩不多的时间了。”

    礼锡平稳的心跳仿佛陡然失去了韵律,“可我病了的这些日子,躺在床上不能出去,只能自己想想东想想西的日子里,我把自己的一生想了无数次,发现最对不住的人,是你啊。有我在的这一辈子都让你受苦了,现在我要先你一步走了,就算是我想对你好,也没有机会再弥补。”

    “如果说我曾经后悔过,那也是在生下建国之前。那时候我是年轻的我,我是自己一个人。我得为我的未来着想。我不想每天都能见到丈夫,却两个人直接一句话都没有,更不想被打被骂,承受那么多痛苦。没有一个女人会想过那样不堪的人生。可有了孩子后,我就不再是自己一个人,孩子才是我做任何重大决定前需要顾及的人。我不愿意我的孩子没有爸爸,甚至当初更可能的是没有妈妈。女人生了孩子后,哪有为自己活的啊?”

    慈卿看了一眼礼锡膝上睡得正酣甜的豆豆,蓦然想起第一次见它时心中总不大乐意养。因着她考虑到阿蓉的小狗虽然是被小主人疼爱得紧,但到底是交予丽梅养着的。丽梅要照顾三个孩子,还要操持家庭的日常,如今更是从礼锡这儿接过了耕种的担子,稍微闲暇的时候还要去山里砍柴,实在分身乏术。然而时间久了慈卿慢慢发现,这是只很乖的小狗,平时主人不在时只专心看家护院,主人回来了便绕到他身边总也不肯离开,却不会添什么麻烦,只要管饭也就是了。

    慈卿的眼角闪落着晶莹的泪珠,落在她苍老衰败的面容上,“我总在盼着会有转机发生:婚后不就第一次动手,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你赚钱养家的压力太大了没处发泄,你不是轻易动手的人;往后的日子里,你越来越容易发脾气,每一次不是摔碗就是打人。当我被拽着头发,感觉整张头皮都要被拽下来的时候,我怕极了,怕自己死在家中。但偶尔打过后,你会忏悔,很诚恳地保证不会再有下次。每一次我都选择相信,相信刚认识的时候那个温柔的你会变回来。我做过最大的反抗,就是回过一次娘家。但作为一个已经嫁出去的有夫之妇,就算我妈也舍不得我走,我也不能留在娘家太长时间。老话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个道理太贴切了。人哪有不犯错的?等年龄上去了,成熟了,自然就知道什么不该做。”

    “所以,我一直盼着你能变好。当我知道自己怀孕,我坚信那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机。没出嫁时总听我妈跟阿姨闲话,女人有了孩子才是在婆家有了一席之地,毕竟是有了和丈夫骨血相溶的一个生命。我一直记得她这句话,在怀孕的九个月里心中盼着生个男孩,你喜欢。也很如我所愿的,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建国,是男孩。你高兴得不成样子,我也是。建国从小就健壮,最喜欢跟着你出去下棋、钓鱼,也许正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现在的他才那么喜欢在外面交朋友,这不着家的性子跟你一模一样。可是建国两岁时,我才发现一切都没有变,你还是以前的你,当做爸爸的喜悦褪去之后,你该动的手一次都没有少过。后来的建平、建勇、小念,我怀着他们的时候你也少不了动手。我真的被打怕了,礼锡,我当时觉得我就跟被抛在夜晚的山林里一样,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