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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夜行者(三十七)

    第一天日班结束后无事发生,李炘回家后累得倒头便睡,直到第二天午后才终于醒来。他消磨过下午,又在沙发上瘫到入夜,接着重新回到医院——休息的时间远不够他放松紧绷的精神,在再次跨进急诊科的时候,他感受到一阵几乎让人窒息的疲劳感。

    差十分钟到十一点的时候,李炘换完制服,回到待机区域,和安德鲁与克莱昂碰头——几人各自回家的那二十四小时几乎像是不存在一样,此刻简直就像是第一天三人告别后的直接延续一般。

    “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你们到底是怎么撑下来的?”他忍不住问克莱昂道。

    “撑不下来的人都走了。”后者苦笑着耸了耸肩,“跑急诊的员工离职率高得吓人——这个行业是个无底洞,靠不断吸食新人的热忱而持续下去,等到你只剩下一身职业病,钱也没存下几个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把你一脚踹走。”

    他越说越停不下来,评论也愈加辛辣:“要我说,这都不是最大的问题。我们这行最难对付的问题其实是职业疲劳——一旦你开始怀疑所谓的人道主义只是个幌子,就怎么都停不下来了。”

    李炘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而安德鲁尽管一副不想参与聊天的样子,却还是时不时朝着二人的方向瞥两眼。

    “不要误会了,我不是说当急救员的不应该建立一定程度的心理防线。我们成天和横祸与惨剧打交道,如果不疏离一点的话,很快就会崩溃的。”克莱昂抿了口咖啡,又继续道,“可当你一天到晚见到的都是这样的事情,很难不保证自己最终会失去共情的能力、变得漠然。有些人没有被贫穷和疲劳劝退,却因为内心的麻痹而感到自责,最后无法再坚持下去。”

    “有关心理防线,造访区急救队里也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李炘听着听着,忍不住评价道。

    克莱昂点了点头。“毕竟你我也算是同行,我们之间差别并不那么大,不是吗?”

    他伸了个懒腰、把两只手枕在脑后。“不管你面对的是生活的鸡毛蒜皮,还是造访区内未知的恐怖,面前倒着伤者的时候,能做出的选择和选择带来的心态,说到底了也就区区那么几种而已。”

    李炘点了点头。之后,几人无话,就这么坐在待机室里,直到派遣中心再次下达新的出车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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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意到异常的时候,三人正好接到一起路边有人昏迷的汇报。

    当他们赶到现场,却发现病人是一个流浪汉打扮的人——他戴着已经脏到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鸭舌帽、露指手套破破烂烂,花白的头发和胡须很长时间没有修剪过,乱蓬蓬地四处支棱着。他看起来颇为衰老,可真实年龄说不定只有三四十岁。那人一手搭在路边消防栓的顶上,似乎一度试图把自己从地上重新拽起来,却在尝试的途中失去了力量。

    “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老彼得?”克莱昂好像认识这名流浪汉。

    他一边问,三人一边合力把那人扶起、让他背靠消防栓坐下。

    “你知道的,老毛病了。”那人倒也不客气,一边闷哼着一边回答他道。

    流浪汉颇为理所当然的态度好像让安德鲁有些不悦。他有些嫌弃地看了患者两眼,垮下脸来。

    而克莱昂只是点了点头。

    “慢性糖尿病引发的低血糖症状。”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安德鲁把血糖计递过来,“李炘,街对面有个便利店,你去看看有没有果汁和巧克力棒卖。”

    “他自己不工作,凭什么让别人照顾?”这时,安德鲁终于憋不住了,轻蔑地评论道,“要是他像其他人一样勤勤勉勉,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病人没有力气反驳,只是瞪着安德鲁,胸膛随着呼吸而剧烈上下起伏。

    克莱昂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安德鲁一眼。

    “积点口德。”他冷冷答道,又重新俯身面对流浪汉,扶住后者的一侧肩膀以防其再次摔倒,“不用放在心上,老彼得。”

    李炘见克莱昂控制住了现场,转身正准备往便利店去,却又听见身后传来响动。

    ——他回头,却发现老流浪汉拼命试图挣脱克莱昂的搀扶、自行站起来。

    “我有正经工作的。”当他再次因无力而失败之后,流浪汉瞪着安德鲁,沙哑地答道。

    “哦?”后者有些嘲弄地答道。

    “我凌晨帮鱼店运送冰块、午后帮废品场分拣回收品,午夜帮餐馆倒厨余垃圾。我打三份工,可薪水只够我买胰岛素,我付不起房租。”他说到这里,喘不上气了,一只手攥紧了胸口处的衬衫,但好像还是想为自己辩驳,“我不是游手好闲的人。我不滥用药物。我只是时运不好,仅此而已。”

    安德鲁沉默了,他的整张脸也在同一时间完全涨红了,耳根也变成了甜菜一样的红紫色。

    李炘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他只是重新向便利店走去,自费买了果汁和士力架,又买下了便利店仅剩的一只火鸡三明治。

    等他回到老彼得身边时,克莱昂还半跪在流浪汉身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着。安德鲁站在距离两人二三十步距离开外,背朝二人,一个人倚靠在救护车边上。

    克莱昂接过李炘买来的食物,不无揶揄地看了看安德鲁。

    “在有些人看来,你说不定只是被骗取了同情心的傻瓜。”他故意提高嗓门,以就连安德鲁也听得见的音调对李炘说道。

    安德鲁把头埋得更低了一点,却并没有接招,和克莱昂吵起来。

    李炘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流浪汉接过果汁,小口慢慢喝起来。

    偏偏就在这时,从街角的黑暗处突然飘来了橙花的气味。

    李炘突然全身僵直。他抬头,看向气味来源的方向。

    “你去哪儿?”几秒种后,意识到李炘突然迈开脚步,克莱昂抬头,警惕地问道。他的问话让安德鲁也不禁转身、看向李炘。

    后者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越走越快。

    “安德鲁,快通知队上的人——”在他即将消失在转角处的时候,李炘终于扭头,对安德鲁喊道,“你不是想接近陈郁博士吗?——这就是你的机会。”

    后者一开始还有些犹疑,在李炘说出陈郁博士的名字时,好像突然下定了决心,取下了别在腰际的无线电。

    与此同时,李炘在靠近街角的一户人家前站住脚跟。橙花的香气就是从这家院子里飘来的。——就在他的眼前,一棵长得歪歪扭扭的橙树于几秒钟内迅速结苞吐蕊,盛放出数百朵莹莹白花。

    当他穿过院子,朝房屋正门走去的时候,橙花又纷纷凋零,结出带着锈红色表皮的沉重子实。

    李炘轻轻一推,屋子的前门便嘎吱一声自行滑开了。

    与此同时,橙树上的果实一个接一个地炸裂开来。伴随着血红色的汁液,仿佛昙花一样的白色蟹蛛于寂静中鱼贯而出、跌落在地,又朝着李炘的方向飞速攀来,像一片苍白的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