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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怪果(一)

    接近黄昏,格林维尔镇氤氲在一片灰白的水汽之中。鬼魅一般的巨大树影环绕镇外,摩肩接踵,阴郁而不祥地监视着小镇居民的一举一动。秋冬季节,斑驳的锈色悄然攀上橡树与山毛榉的叶片,在淅沥的小雨中反射出蜡光,显得衰颓而萧索。

    集会在几小时前已宣告结束。如今,人群早已了无踪迹,可林间空地上还是留下了湿漉漉的鞋印。落叶被踏进稀泥,鞋跟留下的洼洞里已盛满积水。糖纸与白底红方格的三明治包装纸被随意丢在路边,染上泥水后,又在雨中渐渐被泡软、塌了下去。

    有小孩落下了自己的玩偶——金发的洋娃娃早已变成了可怜兮兮的落汤鸡,一双碧眼却一眨不眨,带着笑意瞪视着从天而降的无数雨针。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柴火味——火堆早已在雨中熄灭,只有这气味还阴魂不散,悻悻潜伏在湿土与植物的芬芳之下。

    此时,只剩下一个西装革履的商人在一丝不苟地收拾残局。他站在简陋的雨棚之下,大腹便便,黑色的毛毡帽檐上挂着水滴,有些年头的皮鞋上沾着泥点子。商人一手搭在用木条箱垒起的临时桌台上,正把贺卡和明信片按不同图案分门别类。他身后是一台固定在三脚架上的古董箱式相机,为了防雨,早已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了一层又一层。

    暮色渐浓,雨声也越来越大。商人没有点灯,身形好像即刻要稀释在黑暗里了似的。他的马车停在了道路之外的两颗毛榉树之间,栗色的母马时不时喷出温热的鼻息,因落进鬃毛里的雨水而不停抖着颈子。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咕咕啼鸣,几分钟后,又仓促响起翼展扑朔的声音。

    仿佛是听懂了来自猫头鹰的讯息一般,商人抬头,朝土路背离镇子的一头眺望。

    不一会儿,汽车发动机的低哮声从远方传来。

    是一辆方墩墩、通体漆黑的福特T型车。又过了半分钟,从车前两只浑圆的头灯射出的光线隐约穿过森林和雨幕、照亮了四处弥漫的苍白瘴气。

    “......你知道吗?事情来得太突然,我还没来得及考到驾照呢。”

    福特车的车窗似乎是打开的,等它终于出现在商人视线之内时,他能隐约听到车里人之间的对话。

    “没什么好担心的。”车上的另外一人嗤声答道,英语的口音有些奇怪,“......在这个年代,连驾照的概念都还没完全普及。”

    这福特车在泥泞中颠颠簸簸,几乎直冲到简易雨棚的近前时,司机好像才意识到了商人的存在,终于刹车了——后者下意识扬起一只手遮挡光线、一边眯起眼睛。

    “晚上好。”副驾驶上的那人不顾瓢泼大雨、还是挽起衬衫袖子,把手伸在车窗外。他藏在车灯的强光后,丝毫没有现身的打算——商人只勉强看得见他细长的眉眼,冷漠、审视,瞳孔漆黑。

    “晚上好,先生们。”他匆忙答道,一边抬了抬帽檐,同时不悦地意识到毛毡帽已彻底被雨水浸透。

    “你把店开在这么个鬼地方,能有什么生意做呢?”副驾驶上的那人瞥了一眼木条箱上残存的价格标签,淡淡地问他道。

    “哦,今天早上有个集会,这是个临时搭起的摊位罢了。”商人半是无奈、半是尴尬地笑了一声,“人群已经离开,我正准备打烊。”

    车上那人没有理会他。不知怎的,尽管天色马上就要完全黑下来了,福特车上的两人却像是完全无动于衷似的,并不急着赶路。

    “心,三十美分一片,肝,二十美分一片,骨,二十五美分一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副驾驶上那人眯起眼,逐一读出商人桌上的价标,“明信片,十五美分一张,或四十美分三张。”

    与此同时,商人耐着性子站在强光里,一直陪着笑。

    “......很难想象,究竟是怎样的集会上,才会见到这几种东西放在一起卖?”

    “你问我是什么样的集会?”商人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道,“伸张正义的集会,我的朋友。这是世间已经少有的,能够亲眼见证恶人得到恶报的场合,警醒人自己该处的位置,很有教育意义。”

    他的话术好像成功引来了车上那人的好奇。带着隐秘的自得,他看着那人下意识地改换了坐姿,藏在车灯背后的一双眼睛微微发亮。

    “可惜,你们若是早那么几个小时来,就能亲眼见证了。”商人一边竭力装出波澜不惊的语调,推销的语气却时不时偷偷冒头,“你们来晚了,但至少你们还来得及买些纪念品。”

    “你是卖纪念品的——?”不出所料,副驾驶上的人上钩了,忍不住追问道。

    商人忍不住露出微笑,可就在他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只见副驾驶座上那双眼睛朝驾驶座的方向转了转——至今始终保持沉默的司机似乎有了些动作,可商人并看不真切。

    车内两人突然窃窃私语起来,语调越来越急迫、越来越激动。到最后,商人听见他们打开手套箱、簌簌摸索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车里冷不丁传来咔哒一声——原来是司机拿出了手电筒、朝着简易雨棚一旁约莫十五步的位置照去。

    手电的光线揭示出一棵碗口粗细的山毛榉——更确切的说,是那毛榉树烧焦的残骸。光柱顺着被烧得漆黑的树干渐渐往上,终于在几秒种后定格在了离地七八英尺的高度。

    灯光照射出的那东西焦黑而单薄,在冰冷的雨水洗刷下,不时落下掺着碳灰的污水。尽管它已经几乎完全丧失原本的特征,从轮廓上却不难猜出这到底是什么。

    车厢里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毛榉树上吊着的是被烧焦的残尸,死者的两眼和鼻子已不见踪影,腹部往下的部分也不翼而飞。被害者的两手被绑缚在身后,尽管绳子已经被烧掉,却因为他临死前指节彼此交扣得如此用力,至今也没能分开。

    有人在焦尸旁侧的树枝上挂了块木头告示,用红漆写的大字被雨水冲得掉色,反而更显恐怖。

    “我们必须保护我们的南方女性。”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如是写道。

    与此同时,纪念品商人也同样陷入了惊骇的沉默之中。——借由手电的光亮,他终于看清了车里二人的长相:单眼皮,黑发,黄皮肤。过去的几分钟内他那套近乎的闲聊开始带上了地位倒错的酸腐味。

    没等商人做出任何反应,副驾驶上那人已经看见他的表情。

    “我们走。”他“啪”地打掉了司机手里的电筒,低声催促道。

    半分钟后,轰鸣的福特车消失在了通向格林维尔小镇的道路尽头,只留胖商人孑然一身,面对重归寂静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