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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怪果(七)

    女孩和男孩不能按一个法子养——大伯每到吃晚饭的时候,总会信誓旦旦地挥着叉子、反复强调——男孩皮实、没轻没重,可女孩子家心地纤细,可不能像男孩那样胡乱养大,要多费心思。

    在米娜看来,这都是鬼扯。可她不敢当着大伯的面这么说,只敢背地里冲她表哥发牢骚。

    “男孩怎么了?我见过好多老爷们儿,内心脆弱得像玻璃做的一样。”她会坐在起居室门口换鞋用的矮凳上,把脚翘得高高的,一边冲席尔抱怨。

    这个大了她整整十四岁的表哥会坐在钢琴背后,也不说话,只是露出微笑,隔三差五用蜘蛛腿一样细瘦的手指拂过三两个琴键。——席尔维斯特·卡里尔是镇上公认的异类,就连大伯,也总是抄着两手、以一种作弄人的语气酸他:

    “呵,谁见过黑鬼当音乐老师的?你摆弄钢琴有什么用?”

    可谁都听得出他嘲弄之下的自豪——南北战争之后,卡里尔家渐渐包揽了格林维尔镇上的松节油生意,从此发家致富。就连镇上有些白人家庭,说不定都眼红卡里尔家这台乌黑锃亮的钢琴。

    每当大伯明里刻薄、暗里溺爱地说教时,席尔也总是不说话,只是露出淡淡的微笑——他浑身上下带着股学究习气,不像米娜别的兄弟姐妹那样,动辄大着嗓门吵得昏天黑地。

    米娜也看不惯他这阴阳怪气的微笑——用她二表姐的话来说,席尔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不大黑”的氛围。可米娜也知道,万一实话实说、惹恼了席尔,她就再没别人来充当自己的忠实听众了。

    于是米娜总是把这小一点的牢骚藏在肚里,只一个劲儿冲席尔批判大伯的育儿经验。

    可在今天这压抑的氛围下,不管是大牢骚还是小牢骚,都被米娜给抛在了脑后——有更重大的任务在等着她。

    男人家,他们从来只说不做,夸尽海口,临到头来谁也靠不住。万一哪个小屁孩不经意得知了她此刻心中的盘算,可不得吓尿了裤子。

    此时天色已晚,家里人刚刚吃过饭,除了借口身体不舒服的米娜,都还围坐在餐桌边上。她离开起居室的时候,听见奶奶捏着手帕在呜呜地哭,像一只烧开了水的尖嘴胖茶壶。

    新近去世的山姆·霍斯是奶奶三妹的孩子,可怜的老太太,一个人住在十来英里开外的别镇,连孩子的死讯都还没听说。没人敢告诉她山姆死时的惨状。——有什么用呢?等到狂欢的暴徒散尽、镇上的黑人终于壮着胆子,把山姆的尸体从树上放下来的时候,只剩下了从颈骨到腹腔的残骸。头颅不翼而飞,四肢也被截去,已经压根辨不出任何人形了。

    微隙的窗口飘进几缕冷冽的夜风,令米娜打了个寒战,终于从令人毛骨悚然的遐想中回过神来。自从记事以来,她从来不属于那个挤在人堆里长吁短叹的角色——比起为已经降临到头的厄运落泪、为躲藏在夜幕下的敌意而恐慌,还不如振作起来、收拾打捞残局。

    米娜一声不吭、溜进厨房,从水槽边上捡起一把剔肉刀——她下意识地用指尖试了试刀刃,却不小心刺破了皮肤。

    她皱眉,一边吮吸指尖,一边用另一只手拿餐巾裹起剔肉刀、藏进裙子的侧兜里。

    米娜最后偷偷从厨房朝起居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其他人还在絮絮交谈着,浑然没注意到她在厨房里做出的小动作。大伯、婶婶,几个表哥表姐都还在忙着劝慰奶奶,只有席尔一个人挂着副沉思的表情坐在角落里,身体后倾,一只脚蹬在餐桌腿上。

    他似乎正想说些什么,一抬头,却刚好和厨房里的米娜对上了眼神。

    席尔询问地抬起一边眉毛。

    可米娜只是迅速倒竖拇指、在脖子前飞快一抹。

    她表哥不一定看懂了她要他封口的暗示,甚至好像因为她脸上的表情而变得有些担心,整个人都坐正了一些。

    可米娜来不及纠缠了。在其他人发现她不对劲之前,她必须离开屋子、赶向格林维尔镇外的密林。

    非得今晚不可。

    她不再管席尔是什么反应,只是毅然打开了厨房一侧的后门、一头栽进潮湿阴冷的黑暗中,提起无比碍事的裙边,飞奔起来。她能感觉到那把剔肉刀的重量,在右腿根边上笨重地来回晃荡。

    米娜白天在咸松饼餐馆的后厨帮工——那餐馆的白人雇主不肯让黑人做前台的服务员,可她至少趁着几个白人员工在餐馆背后抽烟偷懒的间隙,听到了些风声。

    带兜帽的那帮人今晚将再次举行集会。你知道的,那帮家伙口风紧得很,从来不透露他们的集会上到底会发生什么。

    可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倒霉蛋山姆·霍斯,在遭了千刀万剐之后,剩下的那颗头颅被三K党的家伙给砍去了。他们那样的组织,集会上一定还会再对那颗头做些什么。供奉的仪式?还是对镇子里的其他黑人下诅咒?谁知道呢,老兄,还是别去猜测为好。

    泥浆和露水濡湿了米娜的鞋袜,与此同时,一股惶惑之情开始渐渐从她心底升起。她其实并没有一个周全的计划,全凭意气鼓动,下意识地行动了起来。当她切实看见鬼火一般零星行进在密林之间的火炬光辉时,无法克制的恐惧瞬间从脚心蹿到了头顶,让她僵立在原地,懊悔不已。

    将近半分钟后,几十码开外,他们的邻居奥多尔蒂小姐的农场上,传来孔雀哭丧一样的哀啼,终于又让她恢复了几分理智。这位小姐似乎患了什么不治的怪病,见不得阳光,一直由她母亲照顾,只有夜间才会出门散步。米娜摸黑从她家农场旁经过,心里一边打退堂鼓,一边由衷祈祷不要与那性情古怪的小姐凑巧碰上。

    即使现在返回,被大伯给逮着了,也免不得一顿训。——虽说大伯号称女孩应该细养,可万一让他闹明白了米娜到底在打什么注意,谁又能保证她不会遭一通痛打呢?

    米娜心事纷纷,可脚步还是不停,像被火光吸引的飞蛾一样,渐渐步入险恶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