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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怪果(二十七)

    郑敏之的出现让原本嘈杂的起居室瞬间安静了下来。在一道道沉默而带着敌意的视线中他像一只戒备的猫,弓着背,下意识地贴着墙壁朝前走去。

    这个突然出现的东亚人就这么绕着起居室走了半圈,终于在席尔和他的钢琴前停了下来——倒也谈不上是他的选择,只是因为席尔是在场唯一没有紧盯着他的人罢了。

    “不用管我。”郑两手揣在兜里,在席尔身边的角落里站定,近乎含混地说道。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对谁说的。

    “我认出你来了——是出现在警局的那个亚洲人。”米娜的大伯走上前来,上下打量郑一番,最后点了点头,“应该感谢你和你的同伴,之前帮我们解了围。”

    “比起解围,说不定幕后真凶正是他们自己。”人群中有谁讪讪说道。

    郑抬起目光,看向声音的来源方向。

    “即便如此,我们本可以不站出来的。”他紧绷地说道。

    “站出来的人是你的同伴,而不是你。——发生的一切,我们都隔着墙听到了。”那个唱反调的人干脆上前一步,毫不客气地指出。

    “勒斯特!”米娜的大伯喝止了他,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郑敏之一眼,“他们帮我们脱困,这是事实。不要追问动机、不要怀疑对方的好意,这是基本的礼节。”

    见无人顶嘴,他再次朝郑点了点头。

    “你尽可以留下。但做好心理准备,一旦我们讨论到更加关键的话题,我可能不得不请你离开。”

    “谢谢。这很公平。”后者简短地答道,继而再也不接话了。

    警惕的视线仍旧没有完全从郑敏之身上移开,可细碎的讨论声终于又重新响了起来。郑安静地注视着人群,半晌,又扭头看向始终全神贯注在钢琴上的席尔。

    “这琴对你来说很重要?”最后,他忍不住问席尔道。

    后者没有立刻答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把弄着手里的一块碎木片。

    “你要听实话吗?”几秒种后,他终于抬起头来,“我如今怀着相当复杂的情绪——两份记忆在我的脑海里叠加,没有一份比另一份显得更加真实。“

    他无视了郑敏之困惑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

    “一方面,我是在吉姆·克劳法案的阴霾下成长起来的席尔维斯特·卡维尔,可另一方面,我又是随勘探队进入造访区的席尔维斯特·杜鲁斯。我像是分别经历了两段毫不相关的人生,拥有来自两方、从出生到现在的完整记忆。两份记忆的交汇之处,正是这一架钢琴——对卡维尔来说,这是寄托他反抗的媒介,而对杜鲁斯来说,这是进入造访区的信物。如今这寄托了两方思绪的物件,竟然就这么被砸毁了。”

    他一边说,一边烦躁地将手里的木片重新扔了出去,一边看向郑敏之。

    “你号称是来自格林维尔镇、造访区之外的人,这我已经听米娜说过了。那我问你,你是如何得知两份记忆中哪一份才是绝对真实的?我清楚自己将被迫从两者里做出选择,却完全分不出高下来。两方都如同不合身的外套一样,没有哪一个身份能让我感到更加贴近真实的自我。”

    “这我帮不了你。——在进入格林维尔的幻境之前,我已身负来自造访区的其他诅咒,并没有产生额外的人格或是记忆。”郑斟酌着答道,“很遗憾,这大概不是你想听到的回答。但我想,即便没有绝对真实的自我认同,至少明显有其中一方,能给予你更大的行动自由吧?”

    “可自由并不意味着更加真实。”席尔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直觉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幻象,格林维尔镇本不存在。可看看你的周围呢?这切实存在的屋子,气味、光线与触感,难道比起虚无缥缈的造访区来说,不是更加真实吗?看看我在这一世中的家人的亲戚呢?假如这一切都不过是幻境,他们的性命又算什么?看看米娜,她的选择又算什么?”

    “在我看来这是个伪命题。”犹豫片刻之后,郑迟疑地答道,“假如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又谈何性命之忧呢?哪怕再栩栩如生,幻觉始终是幻觉。”

    “又或者——?”

    “或者什么?”席尔的话让郑敏之皱起眉头。

    “造访区不过是某种共同的癔症,我们所处的世界才是唯一的真实。”

    “对我来说没有这个选项。”郑顿了顿,继而迅速而坚定地否决道,“造访区之外的世界才是现实,没有其他可能。”

    “你当然会这么说了。如果否定这一点,你就不过是个单纯的疯子罢了。”

    郑愣了愣,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要真是这样,我也无法反驳。”他几乎是真心诚意地答道,“我甚至希望你更有说服力一些——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几乎想要相信这个假设。”

    席尔不说话了,带着点悲哀的神色看着郑敏之。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半晌,他好像重新想起了些什么,一边再次拾起一块烧焦的木片,一边继续道,“真实也好虚幻也罢,你怎么看待你的行为?在你看来,究竟是环境决定了人的行为,还是人的本性和准则造就了不受环境影响的行为模式?”

    后者刚刚有所松弛,听到这一番话,脸上的笑容又突然多了几分带着戒备的嘲弄。

    “你大可以直说,没有必要这样阴阳怪气我。”他眯着眼答道,“你觉得我是镇上白人派来的奸细?”

    “又或是为了把人从幻象中拔出去而努力的救援者。”席尔面无表情地答道,“我别无他意,只是单纯的好奇。当同样的行为令两种解释能够并行成立的时候,你如何相互衡量、决定哪一边才是正确的解释?”

    郑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在席尔身边蹲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朝钢琴的方向看去。

    “所谓解释,永远只是事情业已发生之后的反思视角。”他说着,把两只胳膊肘撑在膝上、两手十指相交,“在事情发生的途中,我不会让任何视角影响我的抉择。”

    “万一一步走错呢?”

    “我从不考虑这个可能性。——我只做损害控制,不做灾难预防。”

    席尔被他的话逗乐了,可随即又再次显出悲哀的神色。

    “我欣赏你的率直,可有些年代、有些环境之下,一步走错,可能会招来万劫不复的后果。届时,你怎么办?”

    郑扭头,面无表情地正面迎向了席尔问询的目光。

    “我不知道。”他真诚地答道,“我猜我们马上就要被迫看到结果了,不是吗?”

    席尔没有开口。他无言地起身,把视线转向了客厅中央激辩正酣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