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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石郎我要……

    刘纬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赶到前院把事情了解的七七八八。

    原来是几个乡邻在被石家下人追赶时,进刘宅暂避,知道的并不多,“破缸”、“三臧”、“袈裟”、“指骨”连成一线,答案呼之欲出。

    刘纬得知乡邻多为皮肉伤,松了一口气,既不支持乡邻报官,也不让其流落在外,并奉上点心茶汤。

    反正纸包不住火,静候天亮之后,州县处置。

    石康孙的应对措施简单粗暴,挑了十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生子,在城门大开的那一刻,携指骨出奔渡口。

    这个时候,夷陵知县还未起床。

    民间消息永远比官方渠道快。

    一拨又一拨的百姓扛着锄头,赶往曾经无人问津的破庙。口口声声要为峡州学子尽一分心力,以便秋试能在更好的环境下举行。

    少不了石康孙暗中怂恿之功,就差明着悬赏了,挖口破瓦都能换一钱。

    夷陵城很快沸沸扬扬,州、县主官后知后觉的赶到现场,已是人山人海,而始作俑者正在客栈呼呼大睡。

    正如刘纬所料,纸包不住火。

    尽管更夫拼着挨板子,都要三缄其口。

    等着参加秋试的学子,却无胆忤逆考官。

    指骨一事由此浮出水面。

    虽然自从韩愈作《谏迎佛骨书》之后,佛门就不受主流士大夫待见。

    但石康孙如此肆无忌惮的行事,却会令士大夫阶层生出一种错觉:地方官无力压制勋贵胡作非为,难道“本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够?还要加上勋贵世家?

    州县主官很快达成共识,夷陵县尉拿人,峡州判官审案,哪怕不能把石康孙钉死,也要拿那些恶奴出出气,让天下看看读书人不事权贵的风骨。

    不曾想,石康孙自投罗网。

    亲至夷陵县衙击鼓鸣冤,并递上了状纸,讼:“刁民亵渎先帝御赐之物、凌辱忠臣遗孤”。

    接下来的事,就是林宪杰同峡州通判打口水官司。

    首先把“玄奘”的身份定位为僧人,遗骸自然同佛骨沾不上边,大事化小。

    然后又将发掘出来的袈裟、檀木箱、玉盒双手奉上,指骨却无影无踪。

    石康孙本来想一劳永逸,换上几根他人遗骸,无奈时间太过仓促,又人生地不熟的……

    试场遭掘一事,双方都没提。

    半个夷陵城的百姓都去了试场,完全是本糊涂账。

    真要追根究底,地方教化不力,同样难辞其咎。

    石康孙扬长而去,知州大发雷霆,府衙碎瓷遍地。

    知县亲临刘宅,反正隔壁试场还有一地鸡毛等着他收拾,譬如追赃、修葺、加锁等等……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刘纬显露出与年龄不相干的成熟,对知县掏心掏肺,直言石康孙有求文之意,哪怕是用上为殿试准备的诗词,也要尽快送走这群瘟。

    知县很满意刘纬的态度,盛赞其有灵气、有慧根。

    全看在宋太初意外升迁的面子上,除了祥瑞加身、时来运转,没有别的解释。

    这事……得从雷有终火烧成都说起,虽然雷有终依靠平乱之功知益州,可参与平乱的宋军军纪太差、杀戮太重,甚过乱兵作恶。

    巴蜀百姓遂视雷有终为罪魁祸首,十分厌恶,隐有不共戴天之势。

    说白了,就是伺机再反。

    甚至编出顺口溜:有终,有终,为其送终。

    雷有终像是成天坐在火盆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落到和前任一样的流放下场,遂以母亲老病为由,自请还京侍奉,并上疏力陈善待巴蜀百姓的迫切性。

    宋太初由此登顶巴蜀,与其往来密切的刘纬自然水涨船高。

    知县离开刘宅之前,逮着戴朝宗敲打:“令尊是淳化三年进士,也是上一任夷陵父母官,并非勋贵门客,道不同不相为谋,小郎君当谨言慎行。”

    戴朝宗如丧考妣,这话要是传到戴国贞耳朵里,不脱一层皮才怪。

    刘纬没空安慰戴朝宗,开始构思石保兴小传。

    戴朝宗在一旁发呆,好一会才憋出句:“我错了。”

    刘纬语重心长道:“知县极其不易,异地为官,知一县大小民政事,四年一任,任满即转。种种限制,无非一个防字,这是针对读书人的。勋贵世家所受钳制更严厉,就拿浚仪石家来说,今上可以容忍他们作为勋贵、将门存在,甚至是胡作非为,却不能容忍他们占了读书人的位置,庙堂诸公想法类似。作为开国功臣之后,永无上进机会,何其不公?偶尔犯点错,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多数人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死猪也就不怕开水烫,你和他们不一样。”

    戴朝宗见刘纬肯搭理自己,顿时来了精神,“这些话就不能早说?”

    刘纬没好气道:“早说有用?现在说也没见你听,非要逼着父母官耳提面命。”

    “哎!”戴朝宗患得患失,“这次亏大了,石康孙那几片金叶子花得太值,我听人说,那些不是佛骨,是玄奘法师遗骸,应该不犯忌讳。”

    “啪”的一声,刘纬把毛笔扔在条案上,“狗改不了吃屎,又出去了?”

    “就隔两堵墙,用的着出去?躺在床上都能听见人直念阿弥陀佛。”戴朝宗心驰神往,“相国寺知道吗?比夷陵城大好几倍,那儿的和尚……肥的流油,正店、典行、食铺什么都掺和,如果把玄奘法师遗骸迎至相国寺供奉,换十间铺子肯定没问题……”

    刘纬无力的摆摆手,“滚!”

    戴朝宗呲牙:“这里是我家,往哪儿滚?”

    刘纬笑了,“我在琢磨石保兴小传,早点写好,你早点回去。如若不然,石康孙会让那几片金叶子打水漂?街坊们的遭遇你要视而不见?”

    戴朝宗无奈起身,秋后蚂蚱似的越过门槛。

    刘纬又道:“你要是真没心思读书,回去跟叔父、叔母商量商量,我这里有一门稳赚不赔的买卖。”

    戴朝宗志向高远,头也不回的道:“先登进士榜,再行货殖事,才不会被人欺负。”

    次日。

    夷陵喧嚣依旧,在州县两级主官的有意推动下,愈演愈烈。

    试场周围土墙重新加固、补缺,并运来木料改建山门,生怕别人不知道玄奘遗骸曾在这里安放。

    还有乡邻在试场周围置起简陋香案,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家人安康。

    石康孙再次来访刘宅时,脚步有些飘忽。峡州地方摆明了要把帽子死死扣在石家头上,以舆论形成既成事实,当这股风**至京师,千夫必有所指。

    刘纬以专心作传为由,闭门谢客。

    石康孙接连碰壁,心似明镜:世人讲究循规蹈矩,肆无忌惮的行事,读书人深以为耻。

    这样的经历,曾在京师无数次上演。

    石康孙还是有些意兴阑珊,毕竟头一回被八岁童子所不耻。

    他没心思再同坊民斤斤计较,不只是撤状,还给受伤坊民送去汤药钱。

    刘纬确实想尽快粉饰出一篇好文章送走这群瘟神。

    但石保兴并无大书特书的地方,身为兄长,地位却远不如胞弟石保吉。

    长幼颠倒,主次难分,渐为勋贵之间谈资。

    这是石保兴毕生痛处,也是刘纬矫正难点。

    三日雕琢,小传始出。

    浓墨重彩处,均在与党项、契丹对峙前沿。

    石保兴生平最得意的两战,先是添油加醋,后又洒上霜糖,末了还敷上一层红粉。

    至道二年,石保兴任延州副都部署,与范重召等兵分五路讨党项。

    这一战。

    刘纬生花。

    石保兴成了赵子龙和张飞的混合体,身先士卒,负矢不退,易骑突进,且行且斗。

    三日四十二战,既有单枪匹马闯千军的勇气,也有一声怒吼裂山川的霸气。

    世人无不敬其硬朗,可止戎狄小儿夜啼,亦令戎狄妇人春心荡漾。

    苦守空房的党项主母野利氏,时常在纱帐内自梳轻唤:“石郎我要……”

    咸平二年,石保兴知威虏军。

    其时,契丹入寇,欲围城而下。

    这一战。

    刘纬豪气冲天。

    石保兴力排众议,分官帑数万贯予将士:“城危如此,安暇中覆?事定,覆而不允,愿以家偿。”

    如此困守十日,弃城退守论再起。

    石保兴仿若擎天之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契丹闻声而退。

    ……

    石康孙捧着三千字的“石公逸事”,看了一遍又一遍。

    文有了,诗也有了。

    眼赤,脸烫,手抖。

    林宪杰翘首以盼,可石康孙就是没有让旁人参详的意思,反而挥了挥手道:“先生回去收拾行囊。”

    刘纬也把戴朝宗撵了出去,抱着奶娃儿刘慈摇摇晃晃,根本没把石康孙当一回事。

    石康孙知道犯了众怒,语带挚诚:“小郎君放心,石家一定给夷陵父老一个交代。这篇外传我很喜欢,不过……擎天之柱会不会犯忌讳?”

    刘纬摇头:“绝对不会,浚仪石家确为本朝柱石,哪里需要哪里搬,无怨无悔,当之无愧。”

    石康孙红了眼,把刘纬引为知己,动情道:“小郎君明年京师殿试,会看到石家诚意。”

    鬼才想看见浚仪石家诚意!

    刘纬想要婉拒,石康孙却已飞快离去,带给夷陵百姓一场全民狂欢。

    两人都没能想到,随着《石公逸事》的出炉,那些不得志的私人史学家衍生出一崭新派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