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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祥瑞横行(四)

    冯拯、陈尧叟很是不以为然,历年童子试均是先阙御前,再入中书,从来与枢密院无关,童子或可言政,参预军事太过儿戏。

    沉默之间,水阁在望。

    西廊景致别具一格,十余名清贵词臣跺脚取暖。

    吃了挂落?

    陈尧叟欲言又止。

    冯拯资格老,没那么多顾虑,问:“两位中使,诸位内学士在童子面前出丑了?”

    宋制,专为天子拟诏、讲读的学士、侍讲、侍读、待制等词臣为内学士,有别于中书舍人、知制诰、直舍人院等外学士。

    内属天子,外隶宰臣。

    一黄门内侍侧身作答:“内臣不清楚,乐班、金吾、礼官、当直诸班均已出殿,杨司谏君前失仪,种司谏……种司谏晕倒了。”

    冯拯咂舌不已,甩了甩两袖清风,换上一副沉痛表情。

    陈尧叟五味杂陈,杨亿死不死的无关紧要,但种放与他互为知己,早就成为坊间美谈,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水阁近在眼前。

    无礼官,无唱赞。

    阁门祗候默默推开殿门。

    雏凤清鸣扑面而来:“两年之内,契丹必然倾国南下。”

    真有妖童肆虐!

    冯拯撩裳、弯腰、垂首、急趋,陈尧叟紧随其后。

    “卿等勿行大礼。”赵恒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冯拯、陈尧叟还是不带一丝犹豫的跪下了,天子直立殿中,东西两侧跪满内侍、宫女,谁敢并驾齐驱?

    “卿等平身,为朕解惑。”赵恒道。

    “陛下不升座,臣等不敢抬头。”冯拯伏地不起,所言带有一丝不加掩饰的愤怒。

    赵恒挥手制止内侍升朝礼赞,重归御座方道:“卿等平身。”

    冯拯刚直起身子,就看见童子膝下竟然垫有一木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无规矩不……咦,这是黄河?”

    刘纬言简意赅:“是!”

    冯拯倒吸一口冷气,左手抱笏板,右手指向岭壑交接处,“灵武?”

    “是!”刘纬朗声道,“请陛下赐清水一壶。”

    稚嫩的双手在地形图上来回穿梭,木盘内的沟壑衔接处多出四道泥封……

    数蓝继宗最是感慨,亲眼目睹童子以附会之言将种放打落尘埃,环环相扣可见心思之急巧。

    地形图同样如此,若是水先入沟壑,谁会认不出黄河?杨亿又怎会当廷泪下,再者……

    算无遗策!

    蓝继宗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和冯拯才是此事最大推手,若是无人辨认此图,童子之言也就毫无说服力。

    不到十岁,已能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假以时日……

    “童子失礼。”清水经刘纬一双小手坠入沟壑,淌过泥封,渐浑渐浊,汇成“几”字形。

    “朔方段黄河确实是这个样子,但地势高低分明,又是怎么判断的?”冯拯很清楚自己的责任是斧正或是找茬,手指从横断地形图的隆起划过。

    “童子起来说话。”赵恒和颜悦色道。

    “启禀陛下,童子跪坐更自在。纵然偶有错漏,也无人怪罪。”刘纬悄悄推卸责任,并拾起一根零散木条。

    “这又是什么?”陈尧叟好不容易才找到存在感。

    “教条,舍妹有些跳脱,用来吓唬她,童子胳膊短,这样解说更直白。”刘纬心虚不已,不知道林宪杰怎么想的,竟然把这玩意儿装了进来,多出一杂物无处安放,要多刺眼有多刺眼,只能拿在手里。

    “请童子赐教。”冯拯脸红脖子粗,似乎找到了种放晕厥原因。

    “不敢当,拾前人牙慧而已。”刘纬手中木条直指那段隆起,“枢相看见的这段隆起,我大宋称之为横山,其实横山并不止这一段。广义上来讲,黄河进出朔方之间的山脉均可称横山,中卫进,葭州出。”

    “地势是怎么判断的?”冯拯不为所动。

    “水往低处流,若无横山遮挡,黄河何必绕走三千里几字湾?秦渠、汉渠、唐徕渠为何终于灵武附近?只因西有黄河、东有横山、北有戈壁,三者均不可越。”刘纬挥舞教条在地图上指指点点,“河以套名,主形胜也。河流自西而东,至灵州西界,折而北,谓之出套。北折而东,东复折而南,至府谷之黄甫川,入内地迂回二千余里,环抱河以南之地,故名曰河套。

    横山作为河套天然屏障,延袤千里,多马宜稼,对于塞外子民来说,无异于屋顶粮仓。”

    冯拯怔怔不语,陈尧叟不知所措。

    “枢相知道党项尽得河套粮仓,意味着什么?”刘纬毫无顾忌的抬头。

    “他敢?”冯拯怒发冲冠。

    “他不敢,但诸公给了他勇气,三面黄河、又有戈壁高原可抵契丹西进、回鹘东侵,还有灵州产粮、盐池供盐,进可攻、退可守,再无心腹之患、后顾之忧,为什么不敢?”刘纬无奈轻叹,“童子纵观史书,发现党项已有立国之本,而且只有南下一条路可供其快速壮大。”

    “夸大其词,灵州城池半破,围城半日可下。”冯拯冷笑。

    “冯枢相何必自欺欺人,时间呢?”刘纬想起张承志的提点,不愿让陈尧叟过于窘迫,遂问,“陈枢相曾造福一方,若三村争水,一村落败,会怎么样?”

    陈尧叟明白刘纬是好心,答案显而易见,但这样一来就站在了同僚对立面,似乎得不偿失……

    “两位枢相还不愿面对现实?”刘纬声渐激昂,“只要灵武至环州这条线畅通,我大宋西陲就有一把遮风挡雨的伞……擎天而立!

    哪来的伞?

    始皇帝命蒙恬领军三十万,筑朐衍、富平二县,即今日之灵武。此乃伞柄,筑长城、依黄河为伞面,从此奠定华夏版图。

    灵武亦可为枪,长城、黄河亦可为盾。

    攻守兼备,夷敢不臣?

    得灵武者,八方来朝,失灵武者,亡国先兆……”

    “童子慎言!”冯拯大惊失色。

    “说下去!”赵恒再降丹墀,又是一阵伏地礼拜声。

    “童子再放肆一回。”刘纬雄辩滔滔,“秦汉隋唐以来,灵武均为兵家必争之地,我占则国强,夷占则国乱。前唐肃宗在此登基拜将,平安史之乱。僖宗割定难五州,酬拓跋思恭剿灭黄巢之功,酿国灭之祸。

    今日皇宋失灵武,不亚于昔日伪晋割幽云十六州。

    十五春秋一代人,三十年之后,党项青壮两倍于今,背靠千里横山,居高临下,环伺陕西,来去如风,西陲再无宁日,诸公过失须用百万军民血肉回填。”

    “灵武半年可下!”冯拯怒不可遏。

    “哪来的时间?河东、河北的局势是不是越来越紧张?诸公轻弃灵武,惹契丹再窥中原。”刘纬似乳虎啸谷,“枢相觉得契丹萧氏会像诸公这般短视?不为子孙计?

    主少国疑,她以半百之龄摄政,还能活多久?

    敢问陛下及诸公,生母可愿以其血肉之躯护犊?

    陛下为社稷长君,国家有福。

    契丹则不然!

    虏主少弱,其母摄政有方,但年过半百,且多病缠身。

    契丹素来以强者为尊,哪一次更替不是腥风血雨?

    莫说是幼主,即便是正直壮年的虏主,又有几个善终?

    除了南侵,虏主及其母已无路可走。

    要么入主中原,以儒治虏。

    要么借刀杀人,以我皇宋君臣之威,斩桀骜不驯者于马下。

    胜负不论,殊途同归。

    虏胜,则中土沦陷。虏众深处汉家腹地,四面楚歌,怎会学朝堂诸公自毁长城?且有儒钳之,虏主及母,坐享其成。

    虏败,则可尽除心怀不轨者,全面削弱强势藩部,亦能激起众虏拥戴幼主之心,至少二十年无忧,虏主其母,大可放心西去。”

    一地彷徨,汗如雨下。

    蓝继宗恍然大悟,杨亿、种放根本就不是童子的目标,而是恰逢其时。

    “赐茶,传吕蒙正、王继英,廊下诸卿可退。”赵恒拍了拍刘纬肩膀,郑重其事道,“卿……今日畅所欲言,以后须上疏奏事。”

    冯拯以下人人欣喜,金口玉言亲授,这下总该消停了吧?

    而且,赵恒放词臣出宫也有跟宰臣通气的意思,似乎不愿深究。

    哪知刘纬愈加昂扬:“灵武实陷于不思进取、一味求稳,裴公死不瞑目,一城冤魂枕土望乡,难下九泉。

    诸公假皇宋之疆土,助虏寇之妄心,任豺狼之辈,肆虐边陲,契丹、四夷又作何想?

    裴公指血染奏求救,军讫不至,他日契丹隔绝雄州南下,雄州将士如何自处?

    诸公之所以弃塞外孤城、继而乱陕西一路,皆因天下在赵,非吕不李无关向。

    弃主家地,与佃何关?

    官在、衔在、俸在、职事在、小家在、妻妾儿女在。

    累君负弃土之名,岂是人臣所为?

    高居庙堂之上,岂能因一叶障目,而不知千古谋、子孙计?

    炀帝尚知:勿遗子孙忧。

    皇宋疆土,何来方外之地?”

    清音落地,一片死寂。

    众人已然明了,童子身为考生,却想拉考官下马。

    历年童子试,皆为天子、宰臣双试。

    更鼓再度敲响,已是未时中。

    内东门忽起喧嚣,词臣、近臣逃难似的蜂拥而至,匆匆步入廊下,压抑大半天的怨气化作一句句冷嘲热讽。

    “水阁地面太滑了,童子若不摔倒,诸位也不用喝一个时辰的西北风。”

    “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

    “有夷陵童子珠玉在前,童子试恐成绝响。”

    “这样最好,大家省事。”

    “不要雪上加霜了,先把种司谏送出去。”

    “请中使搭把手,实在没力气了。”

    宋制,百官赴崇政殿内朝,禁骑、轿、舆,除非特旨恩典。种放当然不在此列,廊下无人问疾也就算了,几个小黄门有多远躲多远,走的时候甚至没人愿意上前搀扶,词臣们只好自力更生。

    一阵忙乱之后,全程保持缄默的种放在旁人搀扶下、踉踉跄跄奔东华门,杨亿则失魂落魄的走向中书。

    大部分词臣都舍不得挪动脚步,有些要在内东门或是学士院轮值,有些想吃御厨房白食。再者……当事人已经离去,正是交流好时机。

    “恭喜两位同僚升迁在即。”一宰臣枢相备选推开东耳房房门,怨气有了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