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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祥瑞横行(十三)

    寇准突遭无妄之灾,茶不思、饭不想。

    一来,三万缗(贯)诱人,可在内城寸土寸金地段、置两进宅最少十座。

    二来,薛安上来头不小,祖父薛居正的宰相任期横跨太祖、太宗两朝,配享太庙。

    虽然薛安上告的是柴氏,但挑在如今这个关节行事,寇准坚信张齐贤才是其目标。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样的状子怎么判都落不到好,更何况是一前一后两任宰相的碰撞。

    “请柴氏回衙问话,礼数周到点。”寇准轻叹,“一石激起千层浪,戴国贞这人怎么样?”

    “小的今日上午把戴国贞往年奏疏和公文草草看了一遍,并无任何出奇之处。为人虽然油滑,却未坏过规矩,一直在本厅待茶。”张文质道。

    “请戴国贞过来赴宴。”寇准推窗北望,有点冷清的御史台三院深不见底,仿佛一头蛰伏已久的猛兽破壳而出,于是有感而发,“这就是永初兄嘴里的神童?若非我们相识二十载,也会以为是你在呼风唤雨!”

    另一亲随贾德润听出弦外之音,遂道:“薛安上虽在开封府投状,但张仆射已出知永兴军,按理说此案应由御史台审理。”

    “不妥。”寇准断然摇头,“京师地界争产,开封府责无旁贷,薛安上区区一浪荡子敢牵扯张齐贤?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贾德润压着嗓子道:“李相?”

    寇准紧皱眉头,“不好说,搁在以前绝对不会,可现如今九岁童子都敢在崇政殿为裴济叫屈,官家态度耐人寻味,张齐贤弄不好会杀个回马枪,李沆心里怕是也没底,再推一把也不是不可能。”

    贾德润奇道:“那童子所献地形图真有这么大影响力?是不是还有酷似刘才……”

    “放肆!”寇准不悦,“当为尊者讳。”

    贾德润连忙深揖悔过:“小的知罪。”

    寇准忽又莞尔一笑,“那童子若献上一幅幽云十六州地形图,会不会更热闹?”

    张文质附和:“难啊……已陷虏手一甲子……”

    寇准目光愈加深邃:“难吗?未必!你以为童子怎么作的灵武地形图?依史据志而已。”

    这时,门外随从轻声问:“启禀老爷,户曹戴参军求见。”

    “请他进来。”寇准自言自语道,“能不能,一问便知。如若不能,灵武地形图凭什么取信于人?”

    中书西厅,宰臣公廨。

    吕蒙正的午食很简单,粥、馒头、菘、豆腐。

    刘纬案前则是米饭、鲤鱼、羊肉羹,寓意水土兼顾。

    吕蒙正落筷时,刘纬盘子里仅剩一副鱼刺,宾主尽欢。

    杂役撤案上茶,亲随、胥吏纷纷退至廊下午食。

    一老一少的交流更加轻松自在,刘纬说着说着就转到了吕蒙正身后,在其两肩轻轻揉捏。

    吕蒙正僵硬片刻,笑道:“童子既然对老夫行子侄事,老夫便倚老卖老的关心关心。”

    刘纬厚着脸皮道:“鲤鱼味美,童子寡幼,无以回报,尽绵薄之力求个心安,能得相公教导,实乃三生有幸。”

    吕蒙正肃穆发声:“崇政殿殿试动摇国本,古今未见,童子依仗何在?”

    “几位相公胸怀宽广,怎会跟童子斤斤计较?”刘纬想了想又道,“即便童子有错,也可以用十年时间去悔过,再花上十年时间洗心革面。”

    “呵呵。”吕蒙正笑出几分凄凉,“是啊,用不到十年,老夫就该与黄土为伴了。”

    “相公仁厚,寿比南山。”刘纬嘴甜似蜜。

    “老夫当真了。”吕蒙正语带揶揄,“种放和杨亿呢?”

    “童子年龄虽小,却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两位司谏后人若有出彩者,定会不计前嫌的举荐。”刘纬煞有其事。

    “哈哈……咳咳……”吕蒙正开怀大笑,喘了好一会才苦口婆心道,“童子可知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谢相公提点。”刘纬这才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童子十分敬佩杨司谏为人,就事论事而已。至于……种司谏,空有虚名,无才无德,童子一点也没放在心上。我大宋开国四十余年,进士、诸科及第者近万人,哪一个不曾含辛茹苦过?他们容不下侥幸!”

    “童子呢?”吕蒙正意味深长。

    童子试属恩科,亦在幸进之列。

    “正要请相公成全。”刘纬绕至吕蒙正案几前,深揖道,“承蒙陛下召对,并包容童子放肆言行,从无怪罪之意,比那些报国无门的莘莘学子幸运太多太多,何来脸面再生受出身?愿与万千同窗共赴州、省、殿三试。”

    吕蒙正色变,随即送客。

    小半个时辰过去。

    “绝不可行!”李沆和吕蒙正碰头,恨不得把刚刚出宫的刘纬追回来。

    “太初稍安勿躁,即便你我同意,官家那边也不会点头。”吕蒙正笑道,“老夫经不起那孩子折腾,提出来便算尽了心,没想过要陪他胡闹。”

    “麒麟儿谁不喜爱?可规矩就是规矩,岂能因人而废?真要是如他所愿,天下人岂不是会笑你我凉薄,容不下一总角童子?”李沆狐疑道,“真不愿要出身?不会是想以此挤兑种放吧?”

    “那孩子应该看不上种放。”吕蒙正觉得自己过于尖酸,欲盖弥彰道,“对恩科也有些排斥,似乎想学王曾拔州、省、殿三试头筹。”

    “圣功兄别怪我多虑,崇政殿进言对错暂且不论,今日中书一诗一词呢?丝毫不掩金戈意,杀气腾腾。”李沆幽幽一叹,“看童子这劲头肯定比寇准更早跻身政事堂,他在你我这个位置会做什么?挥师北上?”

    “你我倒是没有挥师北上之心,契丹南下之举又何时消停过?”吕蒙正反问。

    “非不愿,而是不能,我大宋无法承受第二次雍熙北伐之失。”李沆道。

    “现在不能,不代表二十年后。官家素来勤俭,两库日见丰盈,为的又是什么?”吕蒙正态度鲜明。

    “圣功兄觉得我做错了?”李沆意兴阑珊。

    “太初想多了,换做是我一样别无选择,惟有效仿太初行事。”吕蒙正毫不掩饰身心俱疲的现实,喃喃轻语,“我老了,守成尚且不足,谈什么进取?做不到尽善尽美,就求个问心无愧,夯实基础,以待后人。”

    李沆觉得自己老当益壮,本是为声援吕蒙正废除良贱制而来,既然未能在刘纬身上取得共识,也就懒得再主动提起。

    吕蒙正不仅没对李沆提起废除良贱制一事,同僚、属吏亦是闻所未闻,仿佛一切已胸有成竹,又或者老而健忘。

    中书东西厅并未因李沆和吕蒙正的不欢而散生出隔阂,亲密无间的协调、细化安抚西凉府六谷首领潘啰支的一众事宜,庞大帝国飞速运转,全力弥补心腹之患。

    刘纬仍然困于礼部本曹贡厅,等待中书诏敕。

    张承志和万德隆对此一头雾水,童子试乃国朝祥瑞,刘纬更是才惊内廷中书,为何会被限制居住?难不成又犯了什么忌讳?

    戴朝宗比谁都急,拎着刘纬衣襟叫嚣:“你说,是不是又作妖了?害得我……娘一宿没睡,娇娇连哭两夜。”

    “放心吧,几位相公对我很满意,快把娇娇送过来,入夜再送回去,两位先生不是外人。”刘纬挣脱戴朝宗的胡闹,又跟张承志、万德隆解释道,“学生托吕相请旨,不受出身……”

    “啊!”向来圆滑的万德隆大惊失色,“童子试本就是恩科,小郎君试而不受,是在欺君罔上……”

    刚刚迈出门槛的戴朝宗去而复返,抓着刘纬双肩使劲摇晃,“我们是奶兄弟,你看不上赐进士及第,我可以帮领俸禄,我爹还等着你去开封府见他呢!”

    刘纬怒目:“急什么?吕相说会帮我试试。”

    张承志恍然大悟:“小郎君就是因为这事被吕相赶出来的?”

    刘纬顾左言他,“学生已经把种司谏得罪了,总不能再同读书人离心离德,十年寒窗,固所愿也。”

    张承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旁敲侧击,“不合规矩,无故事可依,太过鲁莽。”

    “林先生去接娇娇吧。”戴朝宗垂头丧气道,“月俸十六贯、年春冬绢各三匹全都不翼而飞,心好痛……走不的路。”

    林宪杰毫无芥蒂的作揖远去,他跟着刘纬的时间较长,又兼书童、门客、管家于一身,深知熊孩子走一步看三步,绝不至于在功成时失蹄。

    万德隆和张承志也明白,不愿受和不受是两码事,由不得刘纬自主,但这就意味着明日中书受敕会另生波折。他们常年在冷衙门蹉跎,四处打点方能参与童子献瑞,盼望借此资转。哪知刘纬不止神异,还特有主见,变着法找事,崇政殿天子试对、中书宰相试对事后均让人心惊胆战。

    刘纬赔了半天不是无济于事,反是戴朝宗在一旁插科打诨令气氛轻松许多。

    万德隆、张承志心情阴转多云之际,微澜又起。

    “两位先生可知何处能聘得女教谕?”刘纬问。

    万德隆、张承志像是惊弓之鸟,怔怔不言。

    “学生欲办蒙学,授始龀读书之法。”刘纬自己也能闻见铜臭味,红着脸道,“已录得一同窗,是吕相公亲随刘乾家的女公子。”

    同一时间,东华门外。

    刘乾服侍吕蒙正下轿改乘马车,一边挑旺碳火,一边忐忑道:“相公,我想让清姐儿随夷陵童子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