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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步步为营

    刘纬第二次上疏,几乎将咸平元年以来定州、镇州、高阳关三处行营主将一网打尽,仅高阳关都部署周莹得以幸免。

    赵恒一边急诏定州曹璨留意军中异动,一边命王钦若前往龙图阁训诫。

    王钦若心不甘情不愿,他虽然不清楚王超与契丹有没有默契,但天雄军危在旦夕时,本该驰援驾前的定州、镇州、高阳关三路行营却在王超带领下、以“契丹即将强渡唐河”为借口、于唐河南岸安营扎寨。但契丹主力当时正在三百里外围攻瀛州,屡攻不克,才又兵分两路,一攻天雄军,一攻澶渊。战后,王超以“契丹日行三百里”推诿搪塞,一来二去,仅落了个“愚庸”名头和罢职处分,品阶不变,去向未明。

    王钦若的倾向性不言而喻,一心只想走个过场,能有台阶让赵恒下,就算交差。

    刘纬却不想放过自己,先奉上一顶高帽:“先帝以北平幽朔、西取党项之志,托付陛下,学士常伴左右,请代苍生日日警醒。”

    王钦若一肚子套话无疾而终,推心置腹道:“你志向高远,今日咄咄逼人,他日怎么转圜?王超军中任职三十年,故旧无数,杀之容易,善后事难。陛下于心不忍,不也是你我幸事?”

    “下官若与王超易地而处,无脸苟活于世。”刘纬先划出底线,而后畅所欲言,“陛下前岁不斩傅潜,所以王超逗遛不进,屡屡诏督而不至,驾前合战尚且如此,遑论友军协同?

    逾期四十四日,河北人民死伤惨重,公道何在?

    陛下不予,契丹不吝啬。

    康保裔、王继忠一前一后同遭友军坐视,力竭被俘,一封昭顺军节度使,一授户部使赐名耶律显忠。

    有此先例,缘边诸军作何想?再有两难之选如何抉择?

    学李延渥、孙全照舍身忘死?不得好死?

    学傅潜、王超欺君罔上?拥兵自重?见死不救?荣华依旧?

    学康保裔、王继忠力战而降?弃节保全?心安理得?

    傅潜、王超真的只是见死不救?

    下官以为那是默契,待友军丧尽,再沽个好价。

    康保裔、王继忠为何理直气壮?

    因为陛下用人不当、赏罚不明!

    因为河北一路哭不如鼠辈一家笑!

    陛下为何善待傅潜、王超这等祸国殃民之流?

    仁慈?念旧?

    陛下的仁慈只对旧人?

    河北百姓不是人?

    纳税服征,忠君爱国,为何不能护得父母妻儿周全?

    罪该万死不死,将卒何以为战?再有主帅苟且循旧,又该如何处置?

    今日有陛下力挽狂澜于不倒,他日呢?

    难道我皇宋天子年年御驾亲征?

    可他王超、桑赞坐拥十余万精锐禁军,建制完好,却与契丹井水不犯河水,逾期四十四日,在等什么?

    驾前三军死绝?

    黄袍加身?

    割河东、河北于契丹?

    回师东京自称儿皇帝?

    他王超比王继忠更该死,陛下怜惜王继忠,下官绝无二话。陛下怜惜王超,下官不敢苟同,下官耻与禽兽不如之辈同殿为臣!”

    王钦若向来谨慎,哪受得了这种程度的直白,连连摆手:“军国大事,不可臆测。”

    刘纬问:“谁敢说他们与契丹没默契?学士敢?”

    王钦若也动了真火:“证据呢?王超乃阵前一线大员,怎能以默契二字定罪?他日再起兵戈,缘边将帅岂不是人人自危?”

    “证据?贷而不诛,大义不明。私而忘公,大法不立。请学士先问军法,护驾大军逾期四十四日,斩而不赦!”刘纬反问,“河北军民尸骨未寒,不是证据?杀一人可劝全军,不是证据?学士想要纸面证据也有,命定州、镇州行营都指挥使以上疏陈词,道明逾期缘由、界定责任。”

    “你怎么就不明白陛下苦心?斩王超固然可劝全军,但若有此前车之鉴,逾期不至者,何不阵前投敌?”王钦若苦口婆心。

    “军国大事,自有中书、枢密院权衡,下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刘纬掷地有声,“但陛下不予河北父老公道,下官生受民脂民膏、责无旁贷,惟死而已。”

    ……

    王钦若根本就没想过能将刘纬劝服,尽人事而已,回崇政殿复命时,又见登闻鼓院来报,河北特奏名进士及诸科近百人正在登闻鼓院陈情:请天子为河北父老张目。

    赵恒怒不可遏,召来蓝继宗,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呵斥。

    蓝继忠战战兢兢说明始末。

    早在刘纬第一次上疏时,以范昭、张存为首的河北士子就动过赴登闻鼓院陈情念头,最终未能付诸于行动,因为有人担心陈情一事会让刘纬遭池鱼之殃。

    但刘纬自晋州归来当日,立刻马不停蹄的奉上第二疏,且言辞激进直白,处处可见斩、诛之意,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范昭、张存等人再无半点犹豫,振臂一呼,应者如云,最终串连人数高达四百,全是在京等待赴任的河北特奏名进士及诸科及第者。

    范昭、张存好说歹说才将人数控制在百人以内,并向开封府报备过。

    赵恒骑虎难下,遂询王超一事军中舆情。

    蓝继忠一五一十道来。

    王超人望如今仅限于定州、镇州、高阳关三路行营,无惊无险的游荡两个多月,该吃吃,该喝喝,该赏赏,战损多是行军意外,谁不喜欢?

    德清军、天雄军、通利军、瀛州等地军民却是恨意滔天,定州、镇州、高阳关三路行营十余万大军本是河北定海神针,就算他王超什么事都不做,仅仅只是驻扎在契丹北归途中,契丹便没胆子肆无忌惮的攻城陷地,死伤哪会如此惨重?

    其实,京畿驰援河北的禁军最恨王超,包括高琼、石保吉。如果不是盟约达成,王超所部很可能在澶州攻守两败俱伤时抵达战场。往好处想是抢功,往坏处想是居心叵测,赵光义两次北伐期间均有类似举动发生。

    赵恒非但不引以为戒,反而认为王超仅是平庸,用其忠心即可。

    谁都不愿点破,特别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时。

    至于……民间舆情。

    蓝继宗答以四字:误君误国。

    赵恒不置可否,先往刘纬头上套了根紧箍咒,命右谏议大夫、权三司使丁谓视其所学,并察其平日所与游者。

    丁谓遂责以谆谆教诲:“三司事千头万绪,我暂时顾不上你,官家许你以童子之身参预军国大事,已是古今未有之创举,闲言碎语,数不胜数。有错可改,无则加勉,但不能让官家难做,莫要辜负这份宠遇。”

    刘纬言简意赅:“纬谨受教。”

    赵恒可以让刘纬闭嘴,却无法改变范昭、张存等人行程。

    河北特奏名进士及诸科及第者选出二十人登门致谢。

    刘纬心中五味杂陈,既恨范昭等人打乱自己计划、平白无故挨了丁谓一顿训斥,又为那貌似寒酸却是集千人之资的乡土风物而感动,遂以有事相求为由留客,并让刘慈代为敬酒,引来众人酩酊大醉。

    特奏名进士及诸科及者若无背景,前途有限,往往介于官吏之间,为正科出生所轻,又为胥吏所不屑,地位十分尴尬。

    譬如景德二年的河北特奏名贡举,进士及诸科共录取一千四百余人,仅张存留名青史,还是搭女婿司马光的便车。

    他们粗通文墨,几无文采,胆量、魄力却又远胜正科出生,且擅农事、并知刀箭,恰恰是刘纬急缺。

    主有心,客有意,午宴盛极。

    酒未尽兴,慈恩寺便成为河北来人暂时寄居地,再不用为滞留京师待选而焦灼。

    刘纬是真有事相求,请范昭、周存等人帮忙留意女性护院,一定得见过血,当然不是打家劫舍那种,而是对阵契丹来袭。

    早在年初,刘家便又添了十个峒蛮少女,不知礼,但听话,欺负、欺负戴朝宗这种纨绔子弟不在话下。问题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刘纬成天疑神疑鬼,惟恐再遇见李继隆那种喜欢用拳头说话的人,远远见着高琼就躲……

    范昭、周存等人以为是王超在故意生事,立刻红了眼,恨不得杀上门做个了断。

    刘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都劝不住,只好实话实说,若非登闻鼓院陈情一事,他有十足把握为河北百姓讨回公道。

    就在范昭、周存等人深信不疑时,赵恒翻阅王继忠叛降之后的来奏,细细体味个中心酸。

    在刘纬和王钦若的对话之中,心理暗示无处不在,一而再、再而三的突出王继忠,肯定激起赵恒的愧疚之心,无非是多多少少。

    赵恒再阅王继忠来奏时的心情已截然不同,当初急于止战休兵,又因叛降之恶,并未在意过王继忠的个人感受,如今字字血泪:臣先奉诏充定州路副都部署,望都之战,自晨达酉,营帐未备,资粮未至,军不解甲、马不刍秣二日矣,加以士卒乏饮,冒刃争汲。翌日,臣整觽而前,邀其偏将,虽胜负且半,而策援不至,为北朝所擒,非唯王超等轻敌寡谋,亦臣之罪也……

    他在不知不觉之中,翻到最后一封来奏,字体忽然有了微不可见的刻意改变,似乎在向刘纬的方正字体致敬。

    想要重新做人?

    赵恒含泪微笑,又以刘纬所书记注从左到右的横序看去,那杂乱无章的字词之中,隐有异意:官家小心,王超有变。

    与此同时,范昭、张存等人结伴当歌,穿街过巷。

    “楚昭达理,曷罹丧殃。股肱谗慝,令尹子常。贼虐邓宛,夺民之良。蔡以裘佩,唐以纮骦。三年淹恤,宠赂莫章。柏举战败,于郑遁藏。曷磔其体,曷斧其吭。斯人逃罪,国无纪纲。所贵哲后,区别奸良。瓦也是庸,何怪奔亡?

    昔人事主,弥砺厥心。岂无过动,终不愧人。先轸慢唾,鬻拳兵临。箕役致命,伯宫自刑。英英风烈,丹青古今。去之千古,肃肃我钦。”

    崇仁坊,王超宅。

    “谁在外间喧哗?”赋闲在家的王超问。

    “河北恩科进士,孩儿驱他们离开?”其子王德用说。

    “还有?”王超不许。

    王德用不知如何作答,门外那些浪荡子扬言一日一诗一赞。

    是日黄昏,中使携诏而至,却被王超宅震天哭声惊退,那封下御史台狱的诏书就此淹没在历史尘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