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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两日三秋催肃霜

    刘纬反反复复权衡报纸定位,最终把销量寄托在争议上,而非客观、真实、良心。

    头版头条必须讴歌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还得给中书、枢密院来上一两句溢美之词。

    黎民百姓爱看这些吗?

    显然不爱。

    头版正中最醒目,应为喜闻乐见。

    标题还得耸人听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难道是在为寇准打抱不平?

    待漏院待朝百官拿到报纸多抱此想,包括王旦、王钦若。

    事实远远超出想象。

    第一句引史为证,貌似寻常:“少正卯在鲁,与孔圣并。孔圣之门,三盈三虚,唯颜渊不去。”

    但又是起因,并立见分晓:“于是,朝政七日,而诛乱政大夫少正卯,戮之于两观之下,尸于朝三日。”

    结果令人心酸,也令人恐惧。

    君子之诛遂为儒生杀人借口,衍生出春秋之义:国君死社稷,忠臣死王命。

    第三句是门徒代世人以问:“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夫子为政而始诛之,得无失乎?”

    第四句则是圣人代天而答:“一曰心逆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

    是儒生耳熟能详的五罪,也是困扰儒生终身的五罪,字字惊心动魄。

    刘纬不问对错,仅仅只是剖析五条罪名内容,以一句似是而非的感慨落笔:罗织经洋洋洒洒八千,不敌大道之言二十。

    末尾还有两字“待续”,欲语还休。

    紧接着是赵谏一案会审结果,赵谏、赵谔两兄弟斩于西市,党羽决杖、流岭外,并列出遭降黜官员名录。

    日报不仅要面面俱到,还得兼顾官民爱好,却又受制于受版面和字数限制,不得不在惊人之语上苦下功夫,千古诗词绝唱当然也不能少,另有一些生活常识的普及。

    不喜国事、时事、家长里短的,可以观摩第四版名为《四大风流才子》的话本,仅是拿当今翰林学士、南唐遗老取向开刷,就赚足世人眼球。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则掩耳盗铃般藏在最下方的广告语当中。

    落第举子所写的游记、感悟、杂文也有了用武之地。

    但李宗谔两头不落好,处境最是尴尬,从崇政殿后殿追到城南永昌坊报社,一定要刘纬给个说法,还在刘宅蹭了顿中秋午宴。

    刘纬真就拿李宗谔束手无策,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李宗谔,必然是“谦谦君子”,如果硬要再加一词,只能是“温润如玉”。

    这样的人,可以敬而远之,不宜恶言相向。

    所以,李宗谔有幸见识到活字印刷的宏伟之处,转悠了好一会才想起所谓何来,低三下四的求刘纬改版。

    刘纬掏出一叠报纸扔了过去:“这是十六日、十七日、十八日的报纸,学士可以先看看,每一版二十万份,一份成本两钱,共计一千二百贯,怎么改?这还没算报童的工钱。”

    李宗谔正为欠王旦的千余贯焦头烂额,语无伦次反:“你……你……早有预谋!”

    刘纬埋头校对:“学士不是应该先看看写了些什么?”

    李宗谔连忙翻阅十六日头版,孔圣虽已不见踪影,标题依然触目惊心:人臣之刀尺,造化之丹青。

    这是后晋石敬瑭褒奖冯道的溢美之词。

    标题之下,既无评论,也无剖析,仅仅罗列冯道生平。

    “历经五朝十一帝,不为将相,便为三公。

    后唐庄宗、后唐明宗、后唐闵帝、后唐末帝、后晋高祖、后晋出帝、契丹太宗、后汉高祖、后汉隐帝、后周太祖、后周世宗。

    寿七十三,与孔圣同。

    赠尚书令,追封瀛王,谥曰文懿。”

    李宗谔哆哆嗦嗦道:“你怎敢拿文懿公与孔圣并列?”

    刘纬头也不抬的问:“孔圣哪里不如文懿公?做不到视君王如粪土?“

    李宗谔气的说不出话来:“你……你……”

    “文懿公卒,京师百姓自发送葬,坊间纸灰累以寸计。”刘纬抬头冷笑,“学士竟然不屑文懿公为人?”

    李宗谔两手攥成青紫,咬牙切齿道:“文懿公……文懿公……无贞洁……”

    “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都来十五帝,播乱五十秋。”刘纬一脸玩味的抱拳,“请学士赐教,五代乱世,何人贞洁胜过文懿公?令尊?”

    李宗谔无言以对,其父李昉深受周世宗柴荣礼遇,两次三番越级擢升,官至翰林学士,后又仕宋。

    “听闻鲁国公(范质)病逝之前,曾戒其子旻勿请谥、勿刻墓碑,不也是心中有愧?”刘纬落寞一笑,“我皇宋臣子哪来的勇气奚落文懿公无贞洁?”

    李宗谔由彷徨变成恐惧,欲哭无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陛下也知道。”刘纬举重若轻,“学士不觉得陛下更为推崇孟圣吗?怎会不对文懿公推崇备至?”

    李宗谔半信半不信,社稷为重、君为轻这类的鬼话……谁当真谁倒霉。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遍照逃亡屋。”刘纬轻吟,“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贱如是,贵如是,长如是,老如是。文懿公是这样劝的,也是这样做的。”

    李宗谔挥袖而去:“好好好,你有理。”

    “学士把十七日、十八日看过再走,给点意见,也好跟晁迥、杨亿交待啊。”刘纬道,“十六日第四版也很精彩,写的差点吐血。”

    李宗谔越走越远:“不就是拿圣人子孙说事吗?看来何用?你又不肯废毁。”

    刘纬扯着嗓子喊:“四大风流才子我已构思五十万字,比前唐玄宗和杨贵妃之间的往事还要精彩,保证京师人人传唱,两年以后,他们四家女眷还能嫁出去吗?”

    李宗谔捏着鼻子回头,本想一目十行……

    “那千惟演不仅深谙龙阳之道,亦对已婚妇人情有独钟,对独守空房的堂弟媳千白氏更是日思夜想,雁书隔墙来去,已然三月有余,中秋这日,又作一词,骗得千百氏清白,有字为证: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李宗谔拍案轻叹:“值得?何必让如此佳句混迹于淫词之中,搏佳人芳心不好?”

    刘纬惆怅万千:“写给谁?我已经定亲了,家中还有妾室伺候,总不能学诸位学士浪迹花丛、叶不沾身。杀一儆百也不错,让世人修修口德。”

    李宗谔干笑两声,翻开十七日报纸,果然罗列了孔子后人历朝历代所献贺表,第四版则用晁迥口吻赋词一首献其长子新妇,并新创“扒灰”一词,特指翁媳不伦。

    但十八日报纸头版则是一片空白,仅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皇宋治下,万象更新,惟诸姓受戮于五代乱世,不知渊缘、不知主支、不知贵贱、不知汉夷,湮及诸夏九州,愧为礼仪之邦……”

    李宗谔就是一惊:“你想为诸姓溯源、排位?”

    刘纬点点头:“还得像《三字经》那样朗朗上口,便于孩童启蒙,人人传唱。”

    李宗谔不以为然:“涉及考证,绝非小事,最少十年功。”

    刘纬道:“确实费时费力,润笔之资肯定不能少。”

    李宗谔问:“有眉目了?”

    刘纬以问代答:“要什么眉目?谁家没族谱?”

    李宗谔大彻大悟:“你是想让那几位拿些润笔之资出来?”

    刘纬嗤笑:“些?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请学士看看第四版。”

    义结金兰?无遮大会?

    李宗谔横眉怒目:“祸不及妻儿!”

    刘纬冷笑:“怎么就没人为我打抱不平?我等着他们上奏弹劾,他们敢吗?身为陛下近臣,反以秽语污及……呵呵……这辈子只能是个学士。”

    ……

    其实,言官很想主动介入刘纬和翰林学士院之争,却找不到苦主,牛筠、羊亿、曹迥、千惟演虽然一看就知道是谁,但谁都不愿对号入座。

    他们四人当中也就钱惟演有能力做点什么,可刘纬一出手就是一天四百贯的花费,反让钱惟演起了静观其变之心,能坚持几天?三天?五天?了不起十天!谁会跟钱过不去?油尽灯枯时……再谈条件。

    钱惟演兄弟七人以礼贤宅为家,规制仅次于皇宫,占据敦化坊一坊之地,紧邻南厢地标国子监。

    寸土寸金之地往往也是销金窟,勾栏瓦舍比比皆是。

    钱惟演踩着夕阳归家,一人一马五亲随、硬是受阻于敦教坊前的人山人海,维持秩序的缴巡卒也被挤得东倒西歪,刻有“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的仪制石碑都已坍塌。

    钱惟演不得不绕道而行,并遣亲随前去打探。

    原来是一间千人瓦舍正在进行史无前例的回馈演出,凡持《皇宋日报》入场、且又通文墨者均可获赠鸡子十枚。

    别说中秋节,就是历年上元节南厢也无这等汹涌人潮。

    钱惟演立刻忐忑起来,在李宗谔家的管事登门以后更是如坐针毡,苦思化解之道。

    受阻于敦教坊的还有石贻孙,他约了二十来个同窗想去勾栏捧捧场,靴子挤掉一只,都没能挤进去。

    一众衙内望而兴叹之际。

    一寒门同窗顶着一兜鸡子冲出人潮,先呼“过瘾”,后又破口大骂:“殿大欺客,往日半个时辰,今日听了三曲便开始撵人,岂有此理!不过唱的真是好啊……绕梁之音,何止三日……”

    石贻孙显摆道:“知道那些个小唱娘子是谁家的吗?我家的!声色歌舞从业者协会就是我家叔叔办的,早听腻了,外面不过三曲,但我家叔叔所办学堂今日结业,正在保和坊置高台以庆,十二曲连唱,三司丁使、开封府李知府都是座上宾,还想让我叫些青年才俊去捧场,可你们个个不学无术,实在是拿不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