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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天必相之

    刘纬是想以耕地面积最少的福建路为蓝本,改革州县夫役,但不能是现在。

    发往州、军、县的行文,详细解释了“夫粮折现”、“农时役钱”的前提和不足,便于地方规避,并以权宜之计相授。

    其实,淮南、江浙、荆湖发运使李溥弹劾任晓的奏疏已经抵达京师。

    赵恒急诏任晓上疏申辩。

    任晓避重就轻,把受惊落水改成失足落水,把遭役夫围堵说成役夫陈情,唯独将役夫诉求原原本本道来:效法泉州、兴化军兴役,“夫粮折现”、“农时役钱”。

    不止赵恒摸不着头脑,王旦、向敏中、丁谓、林特等重臣也是一样。

    宋初,“蠲”是仁政的主要方式,即:免初旧账。

    给役夫钱不是没有,修皇陵或是因役而亡均赐缗钱。

    惟独玉清昭应宫的修建,有系统性、大规模的役钱发放。

    举全国之力,仅此一次而已,地方哪有这个财力?

    况且“放罪书钱”不应是泉州专政,更不应该遭泉州截留五成,两浙、江南、淮南、京东转运使憋了一肚子的不满。

    王旦请将“放罪书钱”尽数录入三司,已作役钱发放的暂时不究。

    像是进攻号角吹响,文武百官纷纷跟进。

    王曾、李迪、吕夷简、任中正的新生代中坚力量纷纷畅所欲言,钱昆是他们中的异类。

    李溥趁势再上一疏,指刘纬名下产业实为圣眷所出,足以动摇国家根本,理应和买之。

    赵恒不许,私下认为仅“钱券”之创就能抵消刘纬名下全部家当。

    王旦亲自出面旁敲侧击,主张将“四海银行”、“皇宋日报”、“从业者协会”纳入科配,并许榷商自由进出武州。

    丁谓、陈彭年、林特等南人极其罕见的出言附和。

    王钦若正操心吐蕃宗哥部的李立遵、唃厮啰,又他妈的遣使来上贡了(要钱)。

    向敏中是重臣之中唯一反对的人,认为“中央银行”、“皇宋晨报”之所以能步入正轨,与刘纬有莫大关系,日后有虞,没个章程怎么成?

    建、汀、南剑三州和邵武军主官闻风而动,不是弹劾刘纬跋扈,就是拿春夫无以为继一事叫苦。

    漳州是福建路唯一例外,也想有个市舶务。

    刘纬债多不压身,以反唇相讥,急奏京师。

    “于王相公而言,放罪书钱可谓是天降横财,取之无愧。

    于臣而言,却是两浙、江南、淮南、京东、河北五路商贾资助泉州市舶司的开海钱。

    无功不受禄,受禄则须尽心。

    王相公所言,臣不敢苟同。

    王相公为官三十六载,为相十六年,焉能不知东海之禁利弊?

    禁而不止,形同虚设。

    国家威信扫地,商贾私榷其利。

    滨海百姓先让输出之利,再受输入之苦,理应以放罪书钱均之。

    先帝为政失当,陛下萧规曹随,诸公不问不闻,地方无动于衷。

    商贾趋利,民何其无辜?

    昔日不察,今日不许,见钱眼开,一味索取。

    官乎?

    贼乎?

    受让半数,已是贪天之功。

    天尚且以垂象示之,国家受让岂能不予?

    福建山川险恶,民生艰难。

    岁之所供,惟盐、茶和福州、泉州、漳州、汀州、南剑州、邵武军所产银、铜、铅可为国家输出。

    另有帛绢少许。

    米粮则不足以自给。

    惠民仓、常平仓、义仓等米,每岁活人不多。

    民无以赡养,生子多不举,谓之薅子、洗儿。

    国法虽有“杀子孙、徒两年”之制,民却因生计之故,而不知畏。

    昔日,陈洪进发漳、泉丁男为馆夫,后其献土,转运司计佣取直,凡为铜钱二千一百五十贯、铁钱三万一千五百三十贯。

    先帝特诏除之,并览福建版籍,诫赵韩王等重臣:陈洪进止以漳、泉二州赡养数万之众,无名科敛,民亦不堪,今朝廷悉数蠲削,民皆感恩,朕亦不觉自喜。前代乱多治少,皆系帝王所为。朕抚御万方,固不能家至户到,但持其纲领,行其正道,以齐一之。乡者偏霸掊克凡数百种,朕悉令除去矣。列埙五、七年,当尽减民租税。卿等记朕此言,非虚发也。

    赵韩王等先朝重臣辜负先帝督促之誓,从未以福建民生为己任。

    臣不敢忘!

    今已三十五载。

    观福建百姓生计,与伪闽并无二致。

    兴化、泉州民户年纳身丁米七斗五升,漳州民户年纳身丁米八斗八合。

    终年佣作,仅了身丁。

    贫者子不过二、女不过三,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杀之。

    何以至此?

    大中祥符四年七月,陛下有诏:两浙、福建、荆湖、广南诸州循伪制输丁身钱,岁凡四十五万四百缗,民有子者或弃不养、或卖为僮仆、或度为释老,今悉除之。

    各地丁身钱早已折合为丁米、丁盐,不在蠲免之列。

    中书不知?三司不知?地方不知?

    臣窃以为,惟独陛下不知。

    王相公总领百官,是不知?还是欺君罔上?

    又或者,实是陛下本意?华而不实?

    今天下醮设,岁费缗钱七十万,可活东南六路百万初生丁口。

    诸公何以不劝陛下易之?

    大兴土木而不加赋,乃陛下仁德,非诸公尽责。

    下民易虐,上苍难欺……”

    王旦一病不起。

    赵恒怒不可遏,决定诏刘纬回京待罪,并遣使问王旦人选。

    “吕夷简”。

    王旦再三推辞,最终认为吕夷简的能力和背景均足以震慑沿海豪强,是不输刘纬的“青年才俊”。

    吕夷简既兴奋又为难。

    如果东海复禁,泉州市舶司也就如同鸡肋,刘纬那一屁股烂账怎么办?

    “朝令不可夕改!”

    赵恒给吕夷简吃了一颗定心丸,又出二十万缗钱券,免得泉州市舶司已成无米之炊。

    “广南!”

    林特在吕夷简领券时特意提醒。

    吕夷简哪能不知道是要去找广州海商兑钱?但那刘纬都啃不下来的硬骨头……

    “最少五十万缗。”林特不无遗憾的长叹,“刘纬当初根据广州市舶司十年来的岁课,估其阴私之漏,最少五十万缗,陛下恐你不通货殖之道,仅授二十万缗。”

    吕夷简闷闷不乐的出了三司,遭人轻看的滋味是真不好受。

    但难受的还在后面,中央银行再次发生挤兑事件,溢价一成的钱券应声跌回面值,坊间并不看好吕夷简的泉州之行。

    林特灰头土脸的趋至崇政殿告罪,中央银行半日收回钱券十三万缗,出兑等值铜钱。

    赵恒久久不发一言,一字一顿的吩咐张景宗:“钱券一缗,必兑景德铜钱千钱,折二、折五如故,永世不得更改,去让寿春郡王熟背。”

    林特一身冷汗的出了崇政殿,已然明白那一成溢价实为刘纬价值,似乎不比赵恒年五万缗低。

    赵恒的心不再放在刘纬身上。

    京畿、京东西、河北蝗蝻生。

    北去三百里,黄河似乎有夺泗入淮的可能。

    北去两千里,契丹秦晋国王耶律隆庆暴卒。

    西去两千里,吐蕃宗哥部愈加放肆不能制。

    赵恒的思绪回到原点,喃喃自语:“阴阳?六甲?星历?推步?回来吧,朕把你栓在腰带上……”

    吕夷简出京之日,得五十位才俊折柳相送,他却高兴不起来,心不在焉的拿起“皇宋日报”翻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版块!

    王旦以下的百官名讳,已完全从“皇宋日报”消失,由一全新板块所替代:“育儿心经”。

    王旦病情再次翻覆。

    ……

    远在泉州的刘纬依然我行我素,按部就班的一一回敬,拼命折腾。

    李溥首当其冲。

    “臣闻,江、淮漕卒每冬冻馁道死者众,布褐不完,藜藿不给,大冬积雪,水之至涸,龟手烂足者累岁无代,岁岁如此。

    此乃发运司之过,亦是李溥之过。

    只知国之亟需,而不知民忌急征暴敛。

    黄巢昔日以盐结社起事,安知今日乱不自漕起?

    人间有事,天必相之。

    李溥之流,一如武周来俊臣,媚上虐下,苟一时之安而乱万世。

    只见臣善待福建役夫,而不问缘由。

    福建瘴疠,泉州至漳州、汀州,皆涉瘴鞕,马递铺卒三年一易,死亡大半,全家死者亦有。

    臣不如李溥之流,不敢谋夺铺卒家资,另有一策付国家。

    今天下漕卒、递卒、州县军卒不能果腹者不知凡几,却因职责受困于水路交通、州县要隘。

    臣请暂免福建州县输役,改以漕卒、军卒为之,均其前三年职役,超出则以雇夫之费三成给之,再以得替官员、使臣押之。

    臣又闻,川峡、广南茶听民自买卖,禁其出境。

    而江南折税茶岁一千零二十七万余斤,两浙一百二十七万九千余斤,荆湖二百四十七万余斤,福建才三十九万三千余斤。

    臣请福建茶听民自卖,禁其出境,许其经泉州市舶司出海,以其利补折税茶、补漕卒军卒职役外之劳……”

    七月十一日。

    吕夷简一行抵达升州,坊间盛传两首新词。

    致太尉、玉清昭应宫使王公旦: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人间路。望东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再致太尉、玉清昭应宫使王旦:始皇不朽,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吕夷简遥望长江以南,意踌躇,心生迟暮。

    此时,京师人心惶惶。

    赦由深宫出,直入递铺,日五百里往福建。

    大中祥符九年,七月十一日。

    京畿、京东、京西、河北路飞蝗过境京师,其势蔽空,连云障日,不见边际。

    于是,天子不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