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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千古师表(十一)

    福宁殿。

    刘纬再无往日轩昂,泪水怎么都抹不尽。

    “请陛下放心,李公蕴得国不正,屠黎氏满门,记忆犹新,人心不附,待交趾全境平定,即可遣那十万落选僧南下弘法,不出二十年,一如汉唐所辖。”

    赵恒浑浊的双眼转个不停,焦灼而又无力。

    刘纬细细一想,又问:“陛下可是担心宿迁至海州段运河进度?”

    赵恒潸然泪下。

    刘纬连忙道:“请陛下放心,李士衡张弛有道,海州段运河接近完工,沿途船闸、石门均已调试完毕,澶州横陇埽以东的黄泛区积水消退,正在扩建河道,今夏汛期无虞。”

    赵恒两眼再次打转。

    “陛下还有话说?”刘纬哽咽道,“请陛下连眨两次表否,连眨五次表是……”

    赵恒连眨五次,频频西顾。

    刘纬扭头看了张景宗一眼,问:“陛下可曾交待过什么?”

    张景宗扑通一声朝刘娥跪下,泣不成声:“请娘娘圣裁……”

    刘娥只是摇头,紧紧握着赵恒的手搂在怀里,哭的撕心裂肺。

    赵念念、赵祯、赵元元、赵全益、赵德宁、赵德静无不肝肠寸断。

    赵恒视线一直在张景宗和刘娥脸上游弋,眼中的焦灼、无奈不言而喻。

    赵念念最先察觉到异样,拉了赵祯一把,不声不响的领着弟弟妹妹出福宁殿。

    刘娥抹去脸色泪水,心有不甘道:“陛下有意以邕州为南京。”

    刘纬道:“陛下圣明。”

    “圣明?”刘娥疾言厉色,雷霆之问、一问接一问,“是称了嘉瑞心意吧?

    五千里外的瘴役、不毛之地,如何把握?

    大军经海路往返,一岁一来一回,再养一个安禄山?

    天禧四年用兵党项!天禧五年用兵吐蕃!天禧六年掘海州运河!天禧七年用兵交趾!

    左藏库岁岁告竭,内藏库年年周济,所储不及建隆元年三分!

    陛下若有不测,如何优赏诸军?

    太子亲政行庆,如何安抚人心?

    钱券?

    嘉瑞就没想过?

    韩守英西进步伐未停、交趾战事胶著,稍有差池,契丹就会趁火打劫,宫中这些孤儿寡母便万劫不复!

    你安的什么心?”

    刘纬针锋相对:“娘娘尚且顾忌身后名,怎不为陛下想想?

    澶渊之盟,古今未有,本朝君臣如何面对后世诘难?

    石敬瑭之恶名,不能让娘娘有所警醒?

    以半壁江山,养一国军政,另有契丹、党项、回纥、吐蕃、大理、交趾伺机而动,怎是长远之计?

    陛下不思进取,娘娘可敢放手一搏?

    困守京畿?养兵不用?

    徒聚钱财,酿怀璧之祸?

    契丹年年用兵,征高丽、讨女征、平阻卜。

    党项年年略我边民,寇回纥、战吐蕃。

    交趾年年逼我羁縻州服其徭役,南侵占城。

    吐蕃李立遵、温逋奇假唃厮啰之名收拢部族,聚众均在十万之上,野心渐彰,掠我秦州。

    大理坐拥十万大山之利,与西南溪峒眉来眼去,此乃西南不靖之根源。

    我大宋八面皆是百战之敌,无险可守,娘娘却只想着一亩三分地。

    臣不敢苟同!

    此时不伐,待其心愿达成来犯?

    趁其病、要其命!

    今朔方、灵州、银川、定难五州、兰州、湟州、熙州、河州、交州尽在我手。

    拓地何止万里?

    功在世宗、太祖、太宗之上,陛下无身后之忧,娘无后顾之忧。

    国家用度,何足为虑?

    西、南战事告捷,左藏库、内藏库两年即可丰满。”

    刘娥恼羞成怒:“告捷又如何?无用之地,徒耗民脂民膏!”

    刘纬道:“即便是无人之地,也是我大宋天然屏障,有半年缓冲,何处民夫不能征?何处将兵不能调?”

    刘娥气极反笑:“所以许大食国等蕃商掠交趾沿海为酬,造无人之地为我大宋屏障。”

    刘纬毫不示弱:“敢问娘娘,汉唐时期的交州汉人何在?”

    刘娥避而不答:“如此暴行,不是也把深入交趾腹地的将士置于险境?”

    刘纬睁着眼睛说瞎话:“蕃商所为,与我大宋何干?”

    刘娥大怒:“滚出去!”

    刘纬道:“今陛下卧床,而西、南正是用兵关键期,臣请在福宁殿日值,请丁谓、冯拯轮流夜值。”

    刘娥问:“枢密院那边?”

    刘纬道:“西、南军事直递承明殿、福宁殿,其它由曹利用署理。”

    刘娥想了想道:“日值可在福宁殿,夜值会通门外。”

    刘纬又道:“太医局、医官院均已尽力,但陛下病情持续加重,难再有作为。慈恩院自天禧四年起,便大量收治中风患者,已积累一定经验,效果显著,请娘娘择五六人在耳房听用。”

    刘娥嘴上欣慰道“可”,心里想的却是江德明早就整理好的诸多病例,泪水再次决眶,淅淅沥沥的落在赵恒脸上。

    赵恒猛然睁眼,视线如针般斜刺刘纬,流露出无尽哀伤和祈求。

    刘娥喃喃自语:“妾身不是毒妇,妾身不是毒妇……”

    刘纬三拜九叩而去。

    是夜,嘉善坊刘宅东院多出一顶红盖头,鸳鸯帐里暖芙蓉。

    ……

    赵祯不再日赴承明殿,改在福宁殿尽孝,与赵全益一起,肩负赵恒起居,慢慢体会到为人父母的艰辛和为人子女的不易,脸上稚嫩随岁月而去,渐渐有了成人的样子。

    刘纬则困守床前三尺条案,终日不动如山,左手执卷,右手执笔,据重臣或是军情表奏,引出一段段迥异于常识的故事,或是典礼文物以考制度,或是迁拜旌赏以劝善,或是诛罚黜免以惩恶……

    偶尔问问赵祯、赵全益感想,却又不予置评。

    全程无说教,无任何立场,以最公正的字眼回忆过往,并随日渐消瘦的赵恒而深入,多是些最近人性的离经叛道之言,其中的无情、直白更似法家,中书、枢密院、乃至三司的各种不成文之规也被剥得一干二净。

    但赵恒睁眼次数越来越少,身影越来越单薄,呼吸似已不能自主,以肠管输乳汁入喉的办法不再可行,整张脸都塌了下来,令人不敢自视,四月初九的交趾告捷奏也没能让病情有所改观。

    是日,故事依旧,刘纬却一反常态,批判赵祯三个多月来的感想:“殿下是君,并非文官,不能是读书人的思维。君与士大夫治天下,而非士大夫治天下。殿下若无自我,何来君臣之别?”

    赵祯问:“刘卿以为……”

    刘纬道:“臣不知如何为君,但有唐末乱世为鉴。其时,君闲置无为,而官民对立,所以有黄巢之祸。殿下可以是暴君,不能是士大夫。”

    赵祯还想再问,却被匆匆赶来的江德明打断。

    一粒三十倍药量的霉菌落入赵恒喉中慢慢融化,一根银针刺入赵恒腕间血管,粒粒鲜红滴入碗中。

    是夜。

    刘纬、冯拯宿于会通门外。

    丑时中。

    赵恒苏醒,召赵祯问:“可愿纳嘉瑞女弟为太子妃?”

    刘娥、赵祯的惶恐无以复加,第一次心连心。

    不说“叔侄争娶”,不说“姑奶奶”这一名头家喻户晓,仅是刘娇“二十六”岁的高龄就让人望而却步,大赵祯整整十一岁。

    赵恒又道:“那就是不愿?何人可为太子妃?”

    刘娥松了一大口气:“郭允恭女,素为祯儿喜爱,贤良淑德。”

    赵恒言简意赅:“可!”

    又召耶律燕哥、赵全益母子。

    赵恒问:“全益出镇银川,以何人看护?”

    耶律燕哥道:“请陛下做主。”

    赵恒问:“全益昨岁正冠,衣食住行俱需看护,可纳嘉瑞女弟为妃。”

    耶律燕哥目瞪口呆,那张俏脸五颜六色。

    “娇娇姐?孩儿愿意。”赵全益扑在赵恒床头,“请爹爹再给娇娇姐下道诏书,不许打骂孩儿。”

    耶律燕哥狠狠一咬银牙:“请陛下成全。”

    卯时初,又诏两府三衙主官赴福宁殿,知制诰、翰林学士于殿之东楹待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