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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大争之世 (十五)

    史上。

    曲阜孔氏,不预庸调。

    周世宗柴荣登基之后,始均孔氏田,并抑为编户。

    孔氏特权,自此不再。

    但好景不长。

    太平兴国三年,赵光义又封孔子后人为文宣公,并免科差。

    改名仙源的曲阜、乃至兖州渐渐成为孔氏自留地,引来无数黎庶投靠,科役渐成空谈,乱京东一路风气。

    ……

    五十五年后,诏复世宗旧制。

    大庆殿外,数百文武聚集,哽咽不绝,看似为孔,实则为己。

    殿门纹丝不动,院门却关上了。

    刘纬领着范讽等重臣堵住叩阙百官去路,冷冷喝道:“请陛下收回诚命不是不可以,兖州万顷良田科役又该由谁来承担?”

    有官揖道:“请相公明鉴,圣人之后,历来如此。”

    刘纬问:“汝不识字?不知诏复世宗旧制是何意?”

    那人倒趋数步,躲入人群。

    刘纬冷嘲热讽:”尔等感动天地,怎就不愿意承担孔氏科役?指望民脂民膏尽孝?礼义廉耻何在?青史提及今日,又该如何落笔?”

    又有一人出列,“下官不才,愿以俸禄致敬孔庙。”

    “大善!”刘纬盛赞,“堪为师表,发回原籍任教。”

    一刀笔吏闻声而动,请那官员登记姓名。

    百官哗然。

    刘纬慢悠悠的逼近人群:“尔等有家小奉养,黎庶不也有父有母、有儿有女?”

    百官让出一条羊肠小道。

    刘纬又问:“为往圣继绝学不能光凭一张嘴吧?尔等不愿出钱,可愿尽一分力?”

    百官退避三舍,让出一条康庄大道。

    刘纬怒不可遏:“尔等不愿出钱,又不愿尽力,却来逼太后、陛下以民脂民膏养千年世家,良心何在?又或者……根本就是想成全岁储粮十余万石的仙源孔氏称王称霸?”

    百官噤若寒蝉。

    刘纬痛心疾首:“敢为势家请愿?不敢挺身而出?斯文败类!”

    又有一官出列:“请相公明示。”

    刘纬从善如流:“自汉以来,仙源孔氏世代出仕,汉封宣尼公、北魏封文圣尼父、北周封邹国公、隋封先师尼父、唐封文宣王、武周封隆道公,拜十朝八十帝,历千年而不衰,却无视圣人之道式微、四夷教化不彰,今有一支幡然醒悟,愿赴交州弘我正道!”

    流五千里?

    百官悟四字,化作鸟兽散。

    刘纬不愿就此放过:“请问范中丞,当直不直,制当如何?”

    范讽道:“停俸一月。”

    ……

    是日,诏右谏议大夫、知兖州、孔子四十五代孙道辅改知澶州,他满是忐忑的赴中书过堂。

    吕夷简“抱病”参预,晏殊等人陪坐。

    刘纬只是轻轻一问便将孔道辅按在地上摩擦:“孟宁何许人也?”

    孔道辅但汗不语。

    所谓孟宁,是孔道辅到任兖州之后的一大政绩,他不仅在邹县东三十里外找到孟子冢,又在邹县西二十里处寻得孟子第“四十五代孙”孟宁,并向中书举荐。

    刘纬半点情面都不给:“四十五代?孟氏能跟孔家比?享一千年锦衣玉食?五十四代更合乎情理。”

    孔道辅汗如雨下。

    刘纬轻喝:“仙源孔氏乱我兖州一州科差不够?还想再捧个圣人出来?”

    孔道辅连忙撇清:“下官心切,为人所趁。”

    刘纬声色俱厉:“哪来的圣人?要么已死!要么去死!仙源孔氏有什么资格以孔庙为家?”

    孔道辅力争:“太宗、高宗圣恩,非孔家所愿。”

    刘纬拍案:“请孔大夫过目。”

    刀笔吏双手奉上:“这是太平兴国二年兖州代上奏疏,仙源孔氏先诉于州,太宗方降特命免之,请孔大夫过目。”

    刘纬得理不饶人:“我大宋圣人在大庆殿、在福宁殿、在崇政殿、在慈宁殿,汝等何德何能?敢以圣人自居?”

    孔道辅心有不甘:“下官遵命行事。”

    刘纬点了点头,一群胥吏抬进来两大箱卷宗,“这里面有份名单,该执行家法的执行家法,如若不然,莫怪某请国法,余下先看管,今冬赴交州。”

    孔道辅羞愧难忍,涕泗横流。

    刘纬拂袖而去:“雍熙三年北伐,文宣公孔宜受诏督粮、卒于王命,才有孔家今日体面,并非孔圣荫庇!孔大夫好自为之!”

    吕夷简抄起一沓卷宗翻了翻,眉头越皱越深,“原鲁虽非家主,但官阶显贵,又主兖州事,责无旁贷。”

    ……

    黄昏,大庆殿后阁。

    刘娥有感而发:“孔道辅还算方正,却是旁支,治不了那些不肖子孙。”

    赵念念挺着微微隆起的腹部来回踱步:“娘娘这话,孩儿不敢苟同,孔道辅知兖州,怎能对治下不法不闻不问?”

    赵祯心乱如麻,这没名没分的将来怎么办?泉州不是还有个寿昌?姑侄同侍一夫?

    刘娥蹙眉:“皇帝?”

    赵祯回过神:“孔道辅会不会辞官?”

    刘纬道:“兖州未定之前,他不敢。”

    赵祯忧心忡忡:“李溥呢?既专且贪,别再逼的孔家走投无路。”

    刘纬实事求是:“李溥之才,不在臣下,若非无出身,中书应有他一席之地,分得清轻重。今日漕运通畅,丁晋公运筹帷幄居首功,他李溥冲锋在前,受尽非议、除尽积弊,不输首功。”

    赵祯啧啧称奇:“卿当初不是因为海运与李溥争的不可开交吗?他可是躺着回京。”

    “臣把他的履历过了一遍,但凡差遣事,几乎无懈可击,总不能指望他是不食烟火的圣人吧?”刘纬带着伤感叹道,“就行政能力来论,十个孙宣公比不上一个李溥。就德行来论,一千个李溥加起来也别想跟孙宣公并列。”

    赵祯劝道:“卿节哀,孙奭寿终正寝。”

    “都老了。”刘娥忽一皱眉,“外面有些吵,是百姓来谢恩?”

    ……

    天禧五年,五月十五日。

    诏书一日三降,惠及军民,敲打百官。

    诏废田产白契。

    凡民户所持田宅白契一律换给官契,免输置簿,契内顷亩、间架、四邻、税役、立契业主、邻人、牙保、写契人书字照旧。

    今起,税契改户每千钱输十钱。

    天禧元年以来所输官契,持契要、户贴诣州县商税院退印契钱。

    “退税”的问世,惊扰了人间。

    千百年来,人们求的只是“永不加赋”、“大灾减免”,从来没想过官府能把吃进嘴里的肉再吐出来。

    他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涌向商税院换来一纸凭证,又在中央银行或是四海银行换来真金白银。

    他们奔走相告,以最朴素的情感表达感激,赶赴宣德门、东华门、西华门、拱宸门顶礼膜拜。

    络绎不绝的人群、黑压压的人头汇成一道湮灭沧海的堤坝。

    禁军尽职尽责的维持秩序,而又不失温度,眼角也有晶莹,往日冷漠全然不见,像是堤坝上的固土杨柳。

    同日有诏:凡禁军四十五以上,复耕为民,给京西路上田四十亩、养老钱八十缗……依阶递增、厢军半之。

    灯火初上,皇城水泄不通。

    文武百官有家归不得,体会到凤毛麟角的另一层含义:孤独,他们似乎已经站到军民对立面。

    刘纬以实际行动昭告世人。

    摊丁入亩,势在必行!

    仙源孔家都要缴纳科差,谁敢例外?

    赵祯御宣德门。

    醉倒在山呼万岁之中。

    孙奭遗奏忽自心底闪现:摊丁入亩之制,可为万世之基,天禧不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