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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盛世祥瑞

    丁谓的惭愧实实在在。

    眼前这双小儿女是这个时代成文、不成文规则的受害者。

    赵匡胤、赵光义俩兄弟得国不正,防范之心甚重,手段逐渐加码,“南人不可为相”、“官、职、差遣分离”、“机构频繁更迭”等制衡措施先后出台。

    在尽废武人军权之后,财政大权一样将这种防范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

    北宋初期,沿晚唐、五代旧制,置使以总国计。

    应四方贡赋之入、朝廷之预,通管盐铁、度支、户部,合称三司。

    又称计省,位亚执政,坊间尊其使为计相。

    赵光义逼死赵德昭、赵德芳、赵廷美以后,帝位已无旁落之忧,但两次北伐均以失败告终,却让一切都变了。

    彼时赵宋再无北上之力,抱残守缺,禅精竭虑的经营半壁江山。

    数年韬光养晦,荒废近百年的中原大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经济民生突飞猛进。

    赵光义愕然发现。

    三司似乎成了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什么都能管。

    向来由心腹所担任的三司使独掌财权,能与政事堂分庭抗礼,隐有尾大不掉之势。

    然而,素为帝王所忌的相权此时已然三分,甚至是四分。

    有朝一日,三司使转任中书,天下还姓赵?

    于是,三司使罢。

    改置左、右计,理诸路财事。又置总计,判左、右计事。凡涉计度者,三计通议之。

    换汤不换药,变相裁撤三司使,其权三分。

    盐铁、度支、户部判官水涨船高,成为事实上的执行监督人。

    像是动了宏观经济的阀门,商品经济陡然降速,财政收入增速也随之放缓。

    可是,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特别是那种标榜正统和天下太平的脸面工程。

    譬如资圣阁。

    譬如开宝寺。

    靡费巨万,即便建成以后,士大夫阶层都不愿奉诗唱和。

    无他,实乃巴蜀血汗所铸。

    赵光义不是昏君,自认为中原百姓苦难深重,不宜过多承担额外摊派。但巴蜀百姓独善其身,出钱出力出物,天经地义。从而不计后果的巧立名目,导致无数百姓家破人亡。

    这就是丁谓惭愧缘由,若非担心江南乱起,倒霉的会是江南百姓。

    不仅如此,三司这种要害部门频繁的机构人事变动,还让地方无所适从。

    掌管绝户资产的盐铁司兵案抱着不做不错的心态,任地方施为,只负责收钱、画押、造册。

    刘纬兄妹的处置方案,就这样火速出炉。

    未曾考虑刘安余荫,也没说明里正之役如何处置。

    这恰恰是刘纬最担心的地方,惟恐县村勾结,上下其手,人财两没。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献投。

    丁谓、焦守节体量公事,本就有代天巡狩之意,察访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虽说夷陵不在峡路治内,但始置于咸平二年的荆湖南、北路转运使,正是为了彻底平定蜀乱。

    后方弊症丛生,遑论前沿?

    “小郎君不是还有个叔父吗?”焦守节心直口快。

    “叔父随雷大官人转战益州,不幸没于阵中。”刘纬再度泪目。

    “原来是一家人。”焦守节自带招厌体质,没大没小的拍了拍丁谓肩膀,“此乃三司户部家事,丁博士多费心。”

    刘纬嘴里的雷大官人即雷有终,在平定李顺之后,迁三司户部使、知审刑院,是丁谓正儿八经的主官。

    “小郎君连夜赶来,可是安置有所不公?”丁谓下意识的想把小事化无。

    “乡邻待童子兄妹很好,家母丧事也是耆长在操持,刘家无以为报,还有七十亩水田,想献给县里……”刘纬一语惊人的同时,飞快盘算着,‘若真是历史上有名的鹤相,或许能少走点弯路’。

    “不妥!”丁谓果断拒绝,看了焦守节一眼,两人心里同时生起一个念头,孩子身后有人指点。

    “官人可是担心有损朝廷体面?”刘纬动之以情,“童子和妹妹太过年幼,无力负担里正之役,守着家业酿怀璧之祸?”

    “朝廷自有规制,里正因故不能履职者,由上三户依次替补。小郎君大可不必星夜兼程,朗朗乾坤,并无法外之地。”丁谓已然忘了对话者只有七岁,打起官腔。

    “童子不想入他户寄养,更不想跟妹妹分开。官人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刘纬看清丁谓那双微微上挑的斜眼后,反而没了顾及。

    同属神童,应有共鸣。

    “田地献投?如何生活?官给口粮?为奴为婢?妹妹将来怎么嫁人?”天色渐亮,丁谓看清孩子稚嫩的脸庞之后,心头忽然一软,重又和颜悦色道,“滞留夷陵的蜀地孤寡应该不少,择一良善妇人照顾你兄妹可好?”

    若有别的选择,刘纬不愿意小命把持在别人手里,正要婉拒,焦守节突然大惊小怪道:“小郎君长的真俊俏,是不是在哪见过?”

    丁谓哭笑不得,对方并非十四五岁的小娘子,体统还要不要了?

    “有幸遇见两位官人,是童子三生福报。”刘纬不愿浪费六年一次的交流机会,又是深深一揖。他心里很清楚,丁谓入蜀次年,王均叛乱,体量公事变就地留守,除户部判官、改任峡路转运使。又次年,王均伏诛,蜀地大变。西川路分拆为益州路和利州路,峡路分拆为梓州路和夔州路,合称四川。五年之后,赵恒重立三司使,丁谓迁三司盐铁副使、知制诰、判吏部流内铨,成为实权近臣,大展拳脚。

    “进来说话,待会戴知县来迎。”焦守节捏了捏刘娇脸蛋,神情分外慈祥,谁家没有小儿女?

    “没什么忌讳,蜀地年年乱,家破人亡何曾少过?小娘子眼都睁不开了。”丁谓淡淡的道。

    “不睡,朵朵……找娘。”刘娇抱着刘纬摇头晃脑。

    “多谢两位官人厚爱,童子想带妹妹在江边走走。”刘纬婉拒。

    “小郎君嘴里的不会写字和启蒙有何不同?”丁谓话锋忽然一转。

    “勉强识文断字,书写不大会。”刘纬说。

    “闻了一夜腥臭,我也去江边走走。”丁谓离家月余,着实想念家中儿女,把刘娇抱在怀里朝江边走去,心里想的却是焦守节那句“小郎君有点面熟”,他此刻也有同感。

    “这就去洗,臭讲究。”焦守节笑骂一句,返回客栈倒头就睡。

    “小郎君万万不可有怨怼之心。”丁谓一声轻叹,想要化解刘纬心中郁结,“国朝不幸,以半壁山河,养一国军政。人家田产,只三四年间,便自不同,千年古田八百主,如今一年换一家。不这样……又能如何?找不出更好的办法。”

    “不见得。”刘纬有心引起丁谓注意,语不惊人死不休,回头看了一眼,见随从在十步之外有气无力的逛荡着,便轻声道,“蜀中积弊,实非一朝。百家为村,不过数家有食,穷迫之人,十有八九,束缚之使,旬有二三。贪乱乐祸,无足多怪。若令家畜五母之鸡,一母之豕,床上有百钱布被,甑中有数升麦饭,虽苏、张巧说于前,韩、白按剑于后,将不能使一夫为盗,况贪乱乎?”

    丁谓有点懵,他知道眼前的孩子颇多奇异之处,比自己幼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背出这么大一段话,还是在人意料之外。

    “爹爹在世时,每晚都会这样念叨。”刘纬欲盖弥彰,“爹爹还说,百万禁军不如四字。”

    “一视同仁?”丁谓问。

    “官人是进士出生?”刘纬强忍不适,装出一脸钦佩。

    “说易行难。”丁谓不由冷笑。

    赵光义防贼一样防备南人、蜀人,长江以南和蜀地为官,禁携家属。同等条件下的官员任命,北人总会先蜀人、南人一步。

    夷陵知县戴国贞也是南人中的一员,夷陵县城不满五百户,是下县,堂堂正牌进士出身,硬生生的耗尽二个任期才能出头。

    “今上仁厚,青出于蓝。”刘纬紧紧抓住救命稻草。

    “哦?”丁谓不再把刘纬当孩子看。

    “童子深有感触,改元以后,巴蜀政令已有宽厚复古之相,今上仁爱,地域性歧视基本不存在。南人也好,蜀人也好,在今上心里,都是大宋子民。官人运道无双,必能青史留名。”刘纬不再遮遮掩掩,存心坐实神童之名。

    “小郎君倒是什么都敢说,愿不愿意跟本官走。”丁谓看了看怀里已然睡去的刘娇,边打量刘纬边寻思,‘把那缺德的驾崩说得这么委婉,三五十年的衙署老吏都做不到。’

    “愿为官人书童,只求能带上妹妹。”刘纬汗流浃背。

    “雏凤清鸣,甘心寄人篱下。”丁谓似笑非笑。

    “宰相门前七品官。”刘纬索性不要脸到底。

    “呵呵。”丁谓停下脚步,面江而立,抛弃不切实际的念头,又问,“择一孤寡良善照顾小郎君兄妹,也不可行?”

    “童子想把刘家现有田地捐给夷陵做学田,资助贫寒学子果腹。”刘纬固执己见。

    “学田?并无先例。”丁谓想了想又道,“不过……潭州知州李允则正在扩建岳麓书院,好像有这方面的意思。

    “请官人开历史先河,为寒门学子张目。”刘纬说。

    丁谓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另一边的夷陵知县戴国贞也好不到哪去,水递铺铺长迎出半里,阐述刘纬兄妹拂晓上门一事。

    一开始,戴国贞没放在心上,县丞处置还算公允,并无不妥。但焦守节的一句玩笑,却让他心提了起来。

    “戴知县真是好运道,治下七岁神童出世,必将名闻天下。”

    好运道?

    戴国贞不这样认为,神童的确是好事,但这个神童是来找麻烦的。

    早在李唐开元十三年,李隆基封禅泰山时,便有九岁曹州(今菏泽)神童刘晏进献《东封颂》。

    李隆基奇其幼,命时任宰相张说亲试其才,后评其为“国瑞”。

    从此以后,神童成为太平盛世的特有祥瑞。

    赵光义坐稳江山之后,有样学样。

    雍熙初,得杨亿,年十一,召以童子对,授秘书正字。

    又于淳化二年,赐泰州童子谭孺卿本科进士出身。

    当今天子赵恒,也很在乎神童这个特殊的祥瑞。

    即位之初,便召九岁邵焕赴阙亲试,赐帛遣归。

    咸平二年,邵焕再度叩阙。

    赵恒令赋春雨诗,感其挥笔立成,授秘书省正字,准其秘阁读书,以彰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