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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河边酒馆

    巫纪302年9月,青州,赵国国都,邯城。

    漆黑的雨夜,寒风瑟瑟,豆大的雨点连成片的从天空中洒下,好似连天都降低了几分,沉甸甸的压在大地上。

    四个少年终究是早已筋疲力尽,不久柳若和刘向两人就跑不动了。也不知是雨声还是黑衣少年们从后面追了上来,杂乱的声音充斥着四周,但四人耳中早已无法分辨,即使紧紧靠在一起也非得大喊才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无奈之下,刘歆背起柳若,赢异背起刘向,胡乱辨别了一下方向,就继续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挪着脚步。

    “这样下去不行的,这样冷的雨,我们两个或许没事,但刘向和柳若肯定挨不了多久。”赢异对着刘歆大喊。

    “我记得沿河不远有个谷仓,应该就在前面,上次和几个人约在那里摔跤的。”刘歆也早已筋疲力尽,好在柳若身体不重,背着她现在还能硬撑着。

    “好,我们速速赶去,再加把劲。”赢异抬头向前看了看,但雨水马上打进了眼睛,只能摇摇头甩落雨滴,继续低头前行。

    刘歆背着柳若,跟在赢异的身后一步一步的向前挪着,冰冷的雨水迎面打在脸上、身上。但不知为何,感受着背上柔软的身体和耳边柳若温暖的气息,刘歆感觉自己的身子暖烘烘的,刚才还觉得身上的几处伤口一跳一跳的疼,现在全然感觉不到了,但脚下却软软的,好像踩在棉花上,而不是河滩上硌脚的乱石。

    “柳若,柳若,还清醒就说句话,不是昏过去了吧?”刘歆感觉柳若好久没有声音了,忽然心里慌慌的,艰难的向肩头伸出手想去摸柳若的额头。颤抖的手刚要碰到柳若的脸,便被柳若伸手打掉了。

    “我没事,好好走你的路。”柳若的声音从肩头传来,不知怎的,声音有些发颤。

    刘歆终于放下心来,听到柳若的声音真好,这样在漆黑的雨夜中就感觉不再是一个人了。背上温暖的感觉再次传来,刘歆感觉这种温暖让自己全身都轻飘飘的,好像小时候躺在妈妈怀里,那么的安心和舒服,再也感受不到雨夜的寒冷和身上的伤痛。

    慢慢的这种温暖变得燥热起来,后背上痒痒的,嘴里发干,喉咙发紧,脸上热的发烫,反而冰凉的雨水洒在身上更舒服一些。

    刘歆觉得自己可以这样一直背着柳若走下去,一直走到南陆的尽头。

    “等等,快停下。”正在刘歆胡思乱想的时候,肩头再一次传来柳若的声音,这次没有颤抖,但声音里有一丝惊恐。

    “赢异和刘向呢?”柳若再次急促的问。

    一瞬间,刘歆觉得身体再次变得冰冷,连嘴唇都微微颤抖,因为前面已没有了赢异背着刘向的身影。

    “赢异...哥哥...”刘歆忽然觉得心脏好像被什么撞到了一样,狠狠的跳了几下,不假思索的大喊着。

    周围的黑暗中除了雨声还是雨声,没有任何的回答。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不见的?”刘歆着急的问柳若。

    “你和我说话前就有一阵子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我正要问你,你就和我说话了。”柳若明显也着急了,声音忍不住的颤抖。在这样的雨夜中一旦失散基本上就不可能再找到对方了。

    “我以为你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所以没敢出声打扰你,你刚才在想什么?怎么这么不小心,居然跟丢了呢?”柳若疑惑的问。

    “......”刘歆明白其实是自己的错,这样的环境中应该紧跟着前面赢异的脚步。全神贯注的留意都不能保证不在没有灯火的雨夜中走失,更何况自己刚刚还胡思乱想的走了神。

    这时天空中再次闪过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两人这才发现根本不是沿着河边在走,而是不知不觉中偏离了河滩,走到了谷仓的后面。

    “先去谷仓避避雨吧,这样的天气里没有灯火是不可能找到哥哥和赢异的。”刘歆从刚才就感到柳若在浑身发抖,毕竟是身体单薄的女孩子,这样的大雨中支撑到现在也难为她了。

    “好吧,或许他们已经先去谷仓了呢。”柳若忽然想到这个可能,兴奋的说。

    刘歆背着柳若来到谷仓后面,找到几块松动的木板,简单的扳动了几下就卸了下来,上次他和几个街头少年就是从这里进入谷仓的。

    大概是很久没有人进来了,谷仓中到处都是灰尘。两人喊了几声,除了惊出几只老鼠,并没有看到赢异和刘向二人。

    谷仓里有的是麦秆,胡乱堆了一堆,两个人就瘫在了上面。刚刚还不觉得,一躺下两人就感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的,连手指都不愿再动一下。

    喘足了气,刘歆就站起来一头钻到角落里翻找起来。

    “刘歆你在干嘛?不好好歇着,弄得到处都是灰尘。”大概身边没有了人,黑漆漆的谷仓让柳若觉得害怕,她没好气的对刘歆说。

    “找上次和几个朋友在这里摔跤留下的东西。”刘歆喘着粗气回答,忽然欢呼一声,拎了一个包裹出来。

    一阵嚓嚓的声音之后,一丛火光出现在了刘歆手里。

    “上次在这里摔跤从几个朋友手里赢来的,本来觉得没用就扔到这里了,没想到现在派上大用场了,我还担心被农户发现扔掉了呢。”刘歆喜滋滋的拿着火光和一个包裹回到麦秆堆里。

    原来是一块火镰和几把木刀,还有一小袋子棋子。天知道这些街头少年从哪里弄来的,作为摔跤的赌注输给了刘歆。

    “可惜没有吃的,晚上只喝了几杯米酒,鱼汤和烤羊都没端上来那些黑衣人就找上来了。”刘歆揉着肚子想念着没吃到的鱼汤和烤羊。

    “烤羊倒是无所谓,现在要是有碗热乎乎的鱼汤就好了。”虽然柳若晚上也没有吃东西,但她现在倒不觉得饿,就是觉得身上冷,看到温暖的火光更觉得冷的厉害,忍不住浑身发抖的说。

    “柳若你不会被雨淋的生病了吧?”虽说父亲教的医术刘歆没记住多少,但毕竟是出身医师世家,一转头看到柳若两腮不正常的发红,抱着身子瑟瑟发抖,就心里暗叫不好,连忙在谷仓中间的空地上升起了一个火堆,在边上铺上厚厚的麦秆。

    “不知道,就是觉得冷,还有...好困好晕啊。”柳若一边虚弱的回答,一边眯着眼睛挣扎着躺在火堆旁。

    刘歆的额头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被冷雨淋了是不可轻视的事情,尤其柳若之前在与黑衣少年们的战斗中累的脱了力。刘歆听父亲说过不只一次,这样的病人一躺下就再也没有起来。

    抱了一堆麦秆盖在柳若身上之后,刘歆就手足无措的坐在了火堆对面。这样的雨夜是不可能背着柳若回家医治的,而谷仓里除了谷子和麦秆什么都没有,其实就算有草药刘歆也不知道怎样医治。

    隔着火光,看着柳若虚弱的躺在那里,双颊通红,眼睛紧闭,嘴唇苍白,连平时调皮的那一缕头发都被雨水打湿了无精打采的贴在脸上,刘歆忽然慌张了起来。哥哥不在身边,那个什么都不怕的赢异也不在身边,刘歆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刘歆摸了摸柳若的额头,果然热得烫手。

    刘歆大惊,想起在家中看到的父亲医治病人的样子,连忙拾起扔在地上的包裹,倒掉里面的东西,从上面扯下一块布,从谷仓的洞口转出去,高举着在雨水中淋得透透的,再钻进谷仓,将湿透的布小心的叠好盖在柳若的额头。

    柳若迷迷糊糊中被冷水敷头,忽然精神了一些,仍旧眯着眼睛,虚弱的说:“水...喝水。”

    刘歆连忙拿起剩下的包裹布,看了看又扔在地上,撩起衣襟,从里衣上扯下一块干净的布,出去用雨水湿透了,拿回来慢慢的将雨水挤到柳若的嘴里。

    做完这些,刘歆又不知道能做什么了,只好坐回了火堆对面。看着虚弱的柳若,刘歆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冷,便双手抱住了膝盖,将下巴靠在了膝盖上面,好像这样可以更温暖一些。

    在毕毕剥剥的火光中,刘歆觉得有些恍惚,好像整个谷仓除了他和柳若以及中间的一推火以外,周围都空荡荡的淹没在黑漆漆的虚空里,就这样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瞬间。

    “柳若,你可千万不能有事......我还要带你去吃邯城最好的桂花糕,去听北陆的歌姬唱歌,去太庙后面的山上抓最厉害的蟋蟀,去看你很好奇的那个藏在瀑布后面的山洞......还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东西要带你去看的。”刘歆忽然轻轻的说,他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自己会被这谷仓中的安静压得喘不过气。

    “柳若,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带着你居然和哥哥他们走散了......我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啊......如果哥哥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阿爹教的医术他都学得会......不像我,一看到那些医书就想打瞌睡......他只比我大了不到两岁啊,已经可以帮着阿爹照看病人了......如果我是阿爹,也会喜欢哥哥吧......”

    “柳若,你知道吗?其实......我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有一次我晚上偷偷起来去抓蟋蟀,听到了阿爹和阿娘的谈话......哥哥生下来就身体虚弱得很,所有人都说他活不久,劝阿爹扔了他......但阿妈和阿爹舍不得.....阿爹试了很多方子都不行......后来花了很多钱请巫庙的医师来诊治,医师开了个方子,用了很多珍贵的药材,但最重要的是一种药引子,需要......亲生血脉或者同胞血脉的......脐带血......就这样,阿爹和阿娘才生下了我......”

    “柳若,你知道吗?阿娘怀胎十月生下我只是为了救我的哥哥......大概我生下来就是个死胎也没关系吧......反正有脐带血能救哥哥就行......用我们邯城人的话说,我只是个添头......”

    “但我不恨哥哥,真的,我不恨他......他能怎么样呢?......他也不想生下来就生病,他也想好好活着......”

    “我也不怨阿爹和阿娘......他们有什么错呢?他们只是想救自己的孩子......而且阿娘十月怀胎生下我也吃了不少苦......其实阿爹阿娘对待我们兄弟两个都是一样好的......虽然我常常闯祸,常常惹得阿爹生气......但我心里知道,阿爹和阿娘也是疼我的......不曾比疼哥哥少了半分......”

    “但我就是觉得......我是个添头......也许如果哥哥生下来好好的......阿爹阿娘就不会再生下我了吧......或许,我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刘歆一个人呆呆的看着火光那边的柳若,轻轻的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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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我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同一时间,刘向靠墙坐在地上,看着对面窗外隐隐约约的雨幕,对赢异低声的说。

    赢异背着刘向走了很久才发现身后的刘歆和柳若不见了,但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中,也没法回去寻找,甚至连转身向回走都很难找到方向。在大喊了一阵没有回应之后,两人只好继续向前走。

    还好走了不远,就遇到了一座已经破败的旧屋,大概是哪个破落的农户留下的,里面除了一个屋顶,连门窗都没有留下。两人勉强找了一个避风的墙角,紧紧挨着坐下,靠彼此的体温稍稍取暖。

    刘向知道浑身湿透的时候千万不能睡觉,不然以赢异强健的体魄应该没事,但自己虚弱的身体肯定要大病一场,于是便和赢异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实在是没有话题可以说了,只能相互倚靠着默默无言。

    大概是今晚太疲惫了,刘向感觉心里乱乱的,不说点什么实在难受,便轻轻的说起了自己一直埋在心底的秘密。

    “我曾经在父亲的书房里偶然翻到一张方子,里面用到了很多珍贵的药材,还需要一种很奇怪的药引子,我问了父亲很多次,他总是不告诉我这个方子是治什么病的。”

    “后来还是我缠的母亲拗不过了,母亲才告诉我那个方子其实是给我用的......我从小一生下来就身体很虚弱,大家都说我一定活不过满月,劝父亲早早扔了我......就像很多农户把养不起的婴儿活生生的扔到水沟里一样......但父亲和母亲舍不得,母亲每天抱着我哭......她说那时候我连喝奶都没力气......别人家像我一样大的孩子喝一次奶能喝半刻钟,我喝几口就不喝了......每天都是有气无力的躺在母亲怀里,连哭都没力气哭。”

    “父亲为了救我请了好多医师来看,都说看不好......最后花了大半身家请了巫庙的医师来才得到了这个方子,最后欠了很多债才把方子上的药配齐,这才救了我一命。”

    “当时很多人都劝父亲不要浪费这些钱财,直接把我扔了再生一个就好了,反正婴儿夭折的事情很普遍,也不算什么大事。”

    “虽然命救回来了,但我的身体还是很弱......很多人说我活不过二十岁,但父亲从来不信......他常说我小时候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把一辈子的苦都吃尽了,以后一定可以安安稳稳的长寿。”

    “其实我很羡慕弟弟的......他那样身强体健,虽然贪玩了些,也不喜欢父亲传授的医术,常常气的父亲动用家法......但毕竟他可以一直陪着父亲母亲,在他们身前侍奉尽孝,身后祭奠香火啊。”

    “而我呢,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了......我不是怕死,真的......其实能活到现在我都觉得是赚到了......我是怕父亲母亲伤心,母亲辛苦怀胎十月,辛苦了那么久,父亲为我到处奔走,耗光家产,费了那么多力气救回来的孩子......却还是活不长久,他们应该会非常伤心吧。”

    “我常常会想,也许父亲费尽心力救我回来是错的......当时就应该把我扔掉,刚出生的我应该不知道什么是痛和难受......而父亲母亲当时也许会很难受,但过一阵子也就好了,只会记得一个小小的婴儿刚出生就夭折了......这样他们就不会在对我有十几年的记忆之后,耗费那么多辛苦之后,我再死去时那么难受。”

    “其实你们说起巫教选拔的事情之后,我想了很久......我一定要通过选拔,学习巫教最精妙的医术......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我可以活的久一些,不辜负父亲母亲的一番辛苦,不让他们难过。”刘向就这样看着窗外模模糊糊的雨幕,缓慢而低声的说着,薄薄的嘴唇费力的勒出了一个苦苦的笑容。

    一旁的赢异也靠着墙壁,低着头,静静的听着刘向的话。

    整个旧屋里黑漆漆的,外面的大雨持续不断的下着。连绵的雨声听得久了,会莫名的觉得很安静,好像世间不再有其他的声音,也不再有其他的生灵,甚至时间的流逝都感觉不到了,赢异和刘向好像两个被放逐到虚空中的灵魂,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开始的时候赢异还要聚精会神才能在雨声中听清楚刘向的话,后来慢慢的,雨声好像在赢异的耳中褪去,反而是刘向的话一字一字清楚的传到赢异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