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连城纪 » 【二·言徵】

【二·言徵】

    青山绿水间草木葱荣,白鹤在空,仙鹿于地。青衣广袖的女子就在山林间拈叶吹奏,声乐流转千回,潦草地涂抹在山间水上,落地成红花繁盛,满是生的喜悦和福祉,连片而去,茂然千里。

    “谁……”

    柳诺慢慢睁开眼,头顶白帐流苏,外间有人声说道:“……我只问过一句女娲血玉的事,就被师父责怪,想是极要紧的。这厮对血玉知道得比我还多,不能放任他乱跑。”

    柳诺听到那声音,气不打一处来,憋不住一阵咳嗽。外间的人听到响动,掀帘进来,当先一个容颜秀丽,较之连城年长些。

    “你可真没用,不过是小小法阵,竟能震了过去。可觉着还好?”她身后紧跟的少女笑嘻嘻的,正是连城。

    柳诺叹了口气:“承蒙姑娘几番关照,在下如今再好不过。”他坐起身环顾四周,房内摆设素雅,除了当中卧榻,靠窗一张坐榻,搁着粗木小几,两团坐铺,几上的药箱还未合上,药瓶绷带零散地摆着。

    连城道:“这是我商姑姑的卧室,她用药比我厉害,你的伤口是她清理的。”

    柳诺有些不好意思,赶忙爬下床来。

    “坐下罢。”言商指了指凳子,笑容温和,“一般人进不了枯月林那种地方。你如何进了林子,又惹了柳茵茵他们?”

    连城抢着道:“误打误撞嘛,也是有的。”又侧过脸对着柳诺慢慢说道:“你如今到了三溪灵谷,是我女娲一族的地方,需得谨言慎行,不可再莽撞了。”

    柳诺作了一揖,也一字一顿道:“是,柳诺必不做隐瞒,如实相告。”又谢过言商救治,言辞恳恳,对连城的挑眉弄眼视若无睹。

    言商却未再追问,嘱咐柳诺内服外敷,按时吃药,又细细说了药品。“你莫小瞧了伤口,若妖气侵入心脾,却不好办了。”

    柳诺一一应下,完了道:“我叨扰灵谷清修之所,实在惭愧。”

    言商微笑道:“我们借地而居,原非正主,但凡是生灵,都来去自如。只是清气极甚之地,并非人人都有益处,譬如阳极修为的人,就有大害。你也是入道修习的人,日后不便久留你。只是谷中久未有外人,怕是你觉着不习惯。”

    她的温柔和气更衬得身边人面目可憎,柳诺在肚中一番感慨,再三道谢。

    言商转头对连城道:“你可安分着些,莫老惦念偷溜出去,惹得阿徵不高兴。她如今不在谷中,回来时怕又要罚你。”

    连城吐吐舌头:“是,姑姑。”又跳脚道:“枯月林的小贼抓到了吗?”

    “这些自有阿徵处理,你别多事。”言商拍拍她的头,只是笑:“既然是你的朋友,你便好生看顾。待他伤口好了,就送出去罢。”

    连城自然点头称是,嬉皮笑脸送她出去,待言商走远,回过身来看向柳诺。

    柳诺心里一跳。

    “掐指一算,你可承了我好大的恩情,一则带你来到三溪灵谷,二来枯月林中舍命相救。我替你记着,日后再与你讨还。”

    柳诺咬了咬牙轻笑:“姑娘大恩,没齿难忘。”

    连城跳上坐榻,一边倒水,一边挑起眉来:“这话言不由衷。你是不是觉得如今在我的地盘,只好顺着我的意,心里万般委屈?”

    柳诺反倒干脆起来:“万般谈不上,也就千般吧。”

    连城笑得呛到了水:“你既已得了教训,我也不会再与你为难。从前的事,你我可算一笔勾销。”

    柳诺也在榻边坐下,漫不经心地问:“之后的事呢?”

    “若谷主回来,我带你见她,问问女娲血玉的事。你还不知,谷主是我师父,除了出谷一事,别的总是依着我。”

    “好。”柳诺微微一笑,“此前我误闯枯月林,偶遇连城姑娘施以援手,也一并谢过了。”

    连城挥挥手:“这便是了。你留在这里,我也自当细心照看。”柳诺一笑,不置可否。

    “看你遇见妖怪,也能处乱不惊,柳先生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

    “这便是多读书的好处。”

    连城哈哈笑道:“是,你是书生,博古通今。书中可有没有美食屋,填你现在的肚子呀?”

    柳诺这才觉得饥肠辘辘,折腾一通,已精疲力尽。连城带着柳诺离开卧室,穿过院子拐入隔壁的里间。时临傍晚,言商正在准备晚餐,连城嬉皮笑脸地留着等吃,又道:“柳诺说饿得厉害,商姑姑你多做些,有雪花鱼最好了。”

    柳诺脸皮没处搁,只好不停微笑。又片刻,言商招待两人吃饭。这灵谷的食物倒是与外面无差,是清汤时蔬烫米面,看着清口,吃起来味汁香浓。“今天没有准备,将就一下。”

    柳诺连声道谢,笑得勉强,乘言商不注意,瞪了连城一眼。连城视若无睹,不吝言辞夸赞言商手艺。柳诺已饿得头昏眼花,但毕竟是客,不想太过放肆,小口小口吃完一碗,就称饱了。连城笑嘻嘻地也不多言,谢了言商就带柳诺离开。

    等出了院门,连城咯咯笑道:“你果真吃饱了?”

    柳诺点点头。

    “你们中原人哪,真是言不由衷。”

    柳诺一笑,问:“你平时也这样蹭吃蹭喝?”

    连城白了他一眼:“春种秋收,最是忙碌的就是我,担着谷中半数的农活。这是报酬。”

    柳诺不由好奇:“你们也农种?”

    “这话问得好笑。我们一样吃饭睡觉,不自己劳作,难不成等天上掉稻米?”见柳诺还有疑惑,又道:“我们的先辈原是女娲身边的祭司。女娲上神牺牲后,才迁徙过来,借南疆灵谷清气继续侍奉上神英灵。久而久之,这里灵气汇聚,成就了三溪灵谷。”

    借着晚霞,谷中的山清水秀晕染开一层温柔的红晕,俗世的平安喜乐与世外桃源的悠然自得相得益彰。远望有群山叠影,临近碧水中流,两条清水相交,依连城介绍,一名桂水,一名息水,水质清透,涓涓不息。谷中用水,都是取自这里。

    自女娲一族迁至此地,就很少有外人进来。谷中建筑全然不是时下的样式,还保留着石砌天成的模样,无多雕饰。连城带柳诺一路前行,迎来过往的点头含笑,让柳诺心生错觉,似乎已在此处多时,而岁月怡人,又不辨时长。

    两人折折拐拐,来到一处庭院。院中的山茶花红叶纷飞,在这不当值的季节里浓烈张扬,欢喜怡人,簇拥着三间石屋联排。

    连城冲院门努努嘴:“这几日你就住在我这里。”

    柳诺不免微微皱眉。连城推了他一把:“你还嫌弃?”

    待进到屋里,摆设与言商地房间无异,右侧书房,左侧卧室,都是床坐两榻,两厢并无隔断。连城手指点过烛台,屋内登时柔光通明。她一边点起香炉,一边道:“你就睡那里,床仍归我。”

    柳诺一愣。连城扇了扇香烟,见他神色有怪,蹙眉道:“柳先生,瞧你也不是精致的人,难不成那坐榻委屈你了?”

    柳诺低声笑了笑:“你既然爽快不计较,我自当领情。多谢姑娘没叫我披天露宿。”

    “我就是小肚鸡肠的人么,”连城在壁柜里翻腾,抱出一床被褥,手脚利落,嘴上更不饶人,“我既说了过往不究,就不会出尔反尔。反倒是些小人,总念着受了委屈,仍要斤斤计较。”她侧过脸,“柳先生知书达理的,总不是小人吧?”

    柳诺计较的自然不是这些。他孑然独行惯了,也看多人心伎俩,虽对连城颇有腹诽,却不至不依不饶。那隐而难寻的入口亦将规章条纹拦在外面,山谷里的女子天然爽利,怕是真的未将男女有别放在心上。而自己一样问心无愧,又何必扭捏。想到此处,柳诺再无顾忌,打量屋内散落的书册,一些木雕石刻的小玩具随便懒散地扔在窗台和书架上,虽不整洁,倒也谈不上杂乱无章。

    柳诺将地上的书册拾起放回书架。连城招呼他休息,掐灭几株烛火,留了书房桌上的一根,明明灭灭,悠长得很。

    她自管坐上床榻,盘膝打坐起来。柳诺无心打搅,缩在坐榻上心思全在不久即刻得见的女娲族长。由北自南,辗转行路不知几千里,而心心念念的思忖近在迟尺,让他不知该是欢喜还是犹豫——如若镜花水月,终究不可得呢?柳诺在温凉的夜里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

    只是言徵并未回谷。连城中午回来时,说言徴仍在处理枯月林里白王的事,又主动提出替柳诺换药。柳诺好言回绝了,自己料理了一番,肩头还有些隐隐作痛,连城却道是好事,不见疼才真的麻烦。

    “既然如此,我带你去见祭祀长老。他们看管书阁,也摘记俗事,许是知道什么。”

    女娲神殿是谷内最为繁复高大的建筑,两排巨大大理石为廊,前后三殿殿宇巍峨,青石铺排,柔光翡翠。殿前的女娲神像颔首低眉,仪态天然如常。柳诺被连城引着,抬眼望向神像,竟觉得与连城三分相像,不由驻足出神。

    连城笑道:“没见过女娲娘娘么?”

    柳诺道:“中原女娲神庙不多,从过见过这样栩栩如生的。”

    连城问:“你们中原的女娲娘娘长什么模样?”

    “泥塑的模样。”

    连城哈哈大笑,带头进入神殿中。柳诺屏息随后,大理石清澈的回响,似乎神颔首示意,正温和回应,映在烛火通明里,不由得人不虔诚。

    穿过前殿,入后堂偏殿,几位祭祀长者正打坐,当前一位风朗神秀,气定从容。连城收敛了嬉笑,毕恭毕敬叩拜殿中神像。

    言宫颔首微笑:“小城儿。”

    连城向几位长辈问安,道:“宫长老,我有一个朋友从外边来,求问女娲娘娘。因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我便将他带了进来。”

    言宫抬眼望向柳诺:“是你想要女娲血玉?”

    柳诺作揖行礼:“是。”

    言宫站起身来:“上古女娲传下之物,早已失传了。”

    柳诺怔怔的,连城上前扶她,又好奇问:“我原只听过她的名字,竟是真的。从前又是哪里来的,兴许还是再找一块?”

    言宫看向连城,连城觉得大祭司的双眸柔光流萤,如前殿烛火,温柔而深远。“既是神器,便只唯一。”

    柳诺低声道:“既然是神器,又如何弄丢了呢?”

    这话不免带了埋怨,言宫却也不恼。“绝艳易凋,深情亦不寿。”

    柳诺茫然自语:“我用以救命,果真没有?”

    “世间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人命天数,向来难以左右。”

    连城仍陷在好奇里:“长老,果真如柳诺说得,女娲血玉可以起死回生更改命格?师父总教我生命有数,不用强求,也不可强求,尤其我女娲族人。既然如此,女娲娘娘留传这样的神器,不是相悖么。”

    言宫的叹息几不可闻:“女娲血玉本为救世,不为救命。”

    连城疑惑道:“我不明白……”

    大祭司却拉过连城的手打断她:“阿徵了解得更多些。有些事,你不如问她。”

    连城告辞出来,柳诺低头不语,一路都是闷闷的。

    “等师父回来,再问她不迟。”连城挥挥手,又拍着胸脯:“既然我撞见了你,自然帮到底了。”

    怕是她自己的好奇更甚,不依不饶得要探究明白。柳诺心底一笑,自然也不说破,敷衍地谢过了,跟着连城折返。她却走得漫无章法,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家院子。柳诺略一思忖,便不禁抿嘴冷笑,——到底是仍有猜忌,不想自己认得路呀。冷眼看她随意收拾一通,又跑出去不见。不会儿回来,端来一大盘子桃子,粉嫩嫩得煞是可怜。

    柳诺正坐在坐榻上出神,接过连城抛来的果子时有些许吃惊。“我不饿。”

    连城盘腿坐到一边,挠了挠头,道:“你若还想走走散散心,我带你去桂水上流。不过谷里好玩的不多,左右就这些地方了。”见柳诺低头不出声,又道:“兴许师父真知道呢,切莫现在就灰心丧气。”

    屋中烛光活泼明亮,映得连城双颊灿烂。柳诺看了两眼,将桃子把玩手里,轻声问道:“是不是大祭司知道的比你师父还多些?”

    连城叹了口气:“也不瞒你。说来言宫长老比师父更年长些,我从前看书不懂,大多问她去,她都能一一作答。”想了想,又道,“不过谷里要紧的事,是师父做主。宝器藏品,问她没有错的。”

    柳诺点了点头,见连城戴着新摘的山茶花,娇滴滴地半掩在右耳后,觉得她对红色偏爱得明目张胆,竟是有些可爱。

    第三日,连城拉着柳诺一道同谷里的人晨起祷告祝礼。谷中少有外来的人,他却也没有因此得到格外的关注热情,只被当做是寻常的谷中居民。

    这反而让柳诺觉得自在安然。晚间霞光斑斓旖旎,他坐在廊下石凳上,全身嵌在光晕里,竟是许久不得的安宁平静。

    连城是飘过来的,轻灵得不着痕迹。当她咧嘴嘻嘻笑时,似乎是山茶花婆娑作响。“柳诺!”

    柳诺望着她,微微笑起来:“想来谷主回来了。”

    “猜得不错。来吧,我引你见她!”她的脚步轻快,又不时回头看柳诺有没有跟上。柳诺袖手跟随,看着前面的两束黑发一蹦一跳,不由抿嘴偷笑。

    “师父不太喜欢外面的人。不过你也别怕,她虽看着冷淡,心地很好。你在她跟前老老实实地说话,不必瞒什么,切记切记。”

    柳诺微笑道:“好。”

    “至于枯月林的事,她若不问,你便不必说了,柳哥哥,啊?”

    这突如其来的柔声细语落在手心里温温热热得喜人,连城扯扯他的袖口,柳诺点头道:“是,是我自个儿不小心,乱闯了妖怪地。”

    连城喜不自禁:“等此间事了,我去捉了柳茵茵与你出气。你别瞧她龇牙咧嘴,其实不堪一击。”她摩拳擦掌,目光炯炯:“不过仗着乌期撑腰,一向耀武扬威搔首弄姿。等我收拾了她!”

    她笑得天然明媚,眉眼都弯成月牙儿,柳诺被她笑得心头一暖,仿佛冬日阳光透着雕栏洒在衣袖间,斑斑点点,晃成一曲悠长的歌谣,笑意背后浅藏着的小小心思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柳诺有些好奇枯月林里的贼与宝器,连城未曾提及,想了想,也就没有问了。

    言徵的屋子并不比连城的更大。院中铺着石子路,不如连城的花开热闹,然清淡的质感更与谷中的气韵相合,柔软的光晕下是山石的铮铮韧骨。连城一走近院里,当即收敛神色,轻手轻脚的模样与平日大相径庭。待进到屋里,更是小心谨慎。

    一样是左右两厢通透的结构,柳诺跟着连城立定在右隔间。两边都是书架,有幽香绕人。书架前的女子素衣广带,垂发及腰,裹了一层寒峭,似有若无。

    她放下手册,侧身望向柳诺:“你姓柳?”

    “是,他就是柳诺,是我从枯月林捡回来的。”

    言徵转过脸:“不要瞒我,你是不是又溜去外面的村镇了?没有你引路,外人也进不得枯月林。”

    柳诺抿嘴笑了笑。连城不敢抬头:“小白怎么样了?师父抓到人了吗?如此嚣张……”

    “他无大事,你也不必去骚扰他。”言徵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回柳诺上下打量。这目光柔若无骨,却叫柳诺不自觉背脊发寒。他恭恭敬敬作揖:“谷主。”

    言徵慢慢道:“你来找女娲血玉?”

    柳诺点点头:“是。”

    她从书架中走出,窗口清透的日光洒落裙摆上,山雾似轻拢了一圈,言徵的眉目因而不辨喜怒,声音也清淡:“你怎么会知道女娲血玉?”柳诺觉着是她的寡淡停驻了时间,将其清丽姿容消磨得模糊而稀薄,一如这谷中从容不迫的晚霞。

    柳诺因此将求访蓬莱阁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又道:“我南下此地,只想碰一碰运气,不想偶遇了连城姑娘,才知古记不假。”

    言徵淡淡地应道:“上古时候的诸多传奇,都说得天花乱坠的。后人对千年前的宝器总是不吝辞藻天马行空,言辞夸张或许也是有的。”

    “或许?”

    “我未曾见过,也只是听闻。”

    连城忍不住插嘴:“先前大祭司说不知,而你说只是听闻,既然如此,那蓬莱阁的人又怎么会知道?”

    “三界初分,六生始定时,三皇上神皆处中原,神话传奇由那里流传也不为奇。”

    柳诺低声喃喃:“如此说来,女娲血玉本是中原之物。”

    言徵看过来:“上神之物,原就不属地界。何况五岳三川皆是凡间,后人自作主张,分封画地,才是庸人自扰。”

    连城皱起眉来:“师父,如你说得,那便是假的啦?”

    言徵转过身,将手中书册放回书架,身影没入阴影里。连城紧走两步追问:“就是说蓬莱阁的人瞎写咯?”

    言徵道:“别人要写书,我也拦不住。蜀山也好蓬莱也罢,都与我们不再相干。”她说得漫不经心,连城垂手立在书架外侧,不敢再多言语。

    柳诺追问:“即是女娲一族,想必对女娲血玉了解更多些,或许谷中有旧时藏书记载,可能容我——”

    “没有。”

    “既有传闻,便有出处,或者有其他的名字,有相似的宝器,能救人性命——”

    “没有。”

    “……女娲怜悯生灵,炼石补天,而今她的后人躲在深山一隅,不闻乱世。”

    连城喝道:“柳诺!”忙对言徴道:“他被妖气冲昏脑袋了,我就带他出去敲打敲打。”

    柳诺深吸了口气:“我一时失言,谷主不要见怪。”

    言徵的裙摆窸窣作响。她在柳诺跟前站定,口气温和却态度坚硬:“柳诺,你所求之物不在这里。等你伤口的妖气除尽,就由连城送你出去罢。”

    柳诺心中茫然,从言徵身上挪回目光,收敛在眼睑下,微微点头。

    言徵轻柔叹息:“后人崇拜敬仰女娲,笔墨描绘,大概是融会贯通了其他宝器,世间奇妙本难以尽绘,人世一生所知恐怕沧海一粟而已。只是女娲血玉一事,你别再惦记着了,就此作罢。”

    柳诺心里终是一沉,忽而呼吸一紧。所谓奇遇,所谓欢喜,大概都是为临终一击,最后粉碎时化为千刀百刃,胸中的郁结再耐不住,不由分说地破口而出。他看见连城呆了呆,而后转为惊吓,才发现言徵胸前有鲜花盛开,好似雪山峰顶的云锦杜鹃,招摇得触目惊心。

    待他悠悠转醒,当先看见连城喜笑颜开的模样:“柳诺!”扶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我不知道你伤得这么重,方才可吓到我了。”

    柳诺不着痕迹地拂开她的手,见言徵仍在一边,身上还有自己的血迹,略有歉意地抱拳,言徵摆了摆手:“无妨的。”扭头对连城道:“你先出去。”

    连城委屈道:“带他进入枯月林是我不对,可柳茵茵出手太重,竟要他的性命。”

    言徵扫了她一眼,连城乖乖闭嘴,偷看了一眼柳诺,见他已回转起色,这才不情不愿退了出去。她倚着院门拿脚刨地。等了片刻,才见柳诺推门出来。

    连城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他弯腰抱拳:“我本无意伤你,只想施以小惩。终归是我大意,连累你重伤,柳先生,对不住了。”

    柳诺哑然,忍不住微微笑出声:“与你不相干。”

    连城直起身来愣了楞:“不是因为柳茵茵?”

    柳诺摇了摇头:“不是。是我旧病复发,一时急火攻心。”

    连城瞪了瞪眼睛,长舒一口气,刚想笑却又忍了:“你们家一个个都是病秧子么。”

    “妖伤固然是引子,底子才是大碍。到底与你无关。”

    连城撇了撇嘴,随着他慢慢走:“你这是宽解我,还是挤兑我?”

    言徵的话仍在耳边,柳诺心思杂乱,愈发觉得山谷中的宁静气象冷漠遥远。他不自觉抓了胸前的衣服,轻轻皱起双眉。

    “柳诺!柳诺!”只有这叫喊声有些温度,柳诺不禁有些疑惑,明明三溪灵谷这样从容出世,却偏生出连城这般活蹦乱跳的人物来?

    “既然无果,留着只添乱。我想尽早回家去,还劳烦连城你带路,引我出去。”

    连城有些吃惊:“师父赶你了?”唔了一声,又道:“你身上有伤,好歹等言商姑姑看过在说。”

    柳诺淡声道:“你师父说已无碍,不妨事。我也惦念幼妹,便尽早走吧。”

    “你不再找女娲血玉了?”

    柳诺耸了耸肩:“何必强求呢。何况天高海阔,指不定也有别的法子。”

    “也不在这一时嘛,”连城抬头笑笑,“你既说我们医术高,便将你妹妹接来,姑姑们都是好心肠的人,不会放任不管。”

    柳诺只是摇头:“不必麻烦了。”

    连城便不作再声,走在柳诺跟前往住处折回。柳诺心不在焉地跟着,连城安分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嘟嘴:“要说我们三溪灵谷,也是山清水秀,我这几日带你都走不同的路,你竟没有半分称赞,更迫不及待要走,想来是山野粗鄙,入不得柳先生的眼睛。”

    这埋怨有些赌气的意味,柳诺本无心留意风景,这才勉为其难看了一圈,点头称赞道:“三溪灵谷自然当得灵字,谷中之人更是仙气非凡,天然明艳的。”

    连城吃的一笑,转过身来抱臂乜了眼睛看来:“你说好说坏,我都不至于困你在这儿。真要走,难不成我还强留你么?”

    柳诺道:“女娲血玉之事到此为止,我绝不会四处乱说,与你们招惹麻烦。”

    连城皱了皱眉头:“我们留你医你,并无所图,师父和大祭司也言无保留,怎么看你看来,总是别有计较呢。”

    柳诺悄然叹了一声,转而柔声道:“是我小人啦,连城姑娘莫见怪。”连城斜眼看他,秀眉挑得老高,仍有不爽。柳诺又是道歉连连。

    “有时觉着你傲气得很,有时又谦卑小心,真是怪人。”她不由自主笑出声,眉眼又是弯弯得喜人,“柳诺,你到底是因在我的地盘,刻意委屈低头,也算是能屈能伸啦。”

    听她玩笑话,柳诺就知连城的不快已烟消云散,便微微一笑:“我一向不爱惹麻烦。”

    连城已起步往前走,走了两步,猛地停住转身,叉腰道:“好哇,你说我是麻烦!”

    柳诺抿嘴笑道:“不敢。”此时两人正好于息水之上,低头可见水面清澈委婉,迤逦南去。连城本要动手,转念想到柳诺才吐血到昏厥过去,只好愤愤地收回拳头。

    柳诺亦想转移话题,探身去看水,边问道:“你曾说三溪灵谷,是有三条溪流汇集的缘故。我在谷中,只瞧见息水和桂水,怎么不见第三条?”

    连城笑问:“你猜。”

    “已经干涸了?”

    连城瞪了他一眼:“别红口白牙咒我族人。谷中的息水与桂水,明眼看得见。另一条澧水,是由已故先辈的灵力凝聚而成,若无高深修为不可见。三水之中,澧水才为命脉,是我们最为宝贵的。”

    柳诺点点头:“原来如此。”

    “你在想什么?”

    “谷中奇景配美人,相得益彰。”

    “这确是实话。”

    柳诺晓得她从来不在口舌上让步,也由她得意,过了一会儿道:“你的汉话说得与汉人几乎无异,汉家礼数也懂得周全,”想起她的不拘小节与自己同室而眠,不免顿了顿,接着道:“苗疆之北,天高地广,可看的山,可行的水,不计其数……”

    连城歪着头望来,柳诺叫她盯得不好意思起来。连城一字一顿道:“你这是邀我与你一起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是什么意思?”

    她抬头的样子天然纯净,阳光照在脸上,好似有灵光流动,恍如璞玉。柳诺回想方才的话,一时语塞。连城见他模样窘迫,不免失笑:“我们可不是躲在深山,是出不去罢了。别说南疆,石河村就已很远啦,遑论中原。”

    柳诺疑惑地蹙眉,连城耸耸肩:“谷中灵气清透,适宜我们生活。外界浊气太盛,对我们这一族的身体很是不好。你可知道当年女娲上神是怎么死的?”

    柳诺摇摇头。

    “众神以五灵珠分天地魔三界,人居地界,浊气遂生,上神们因此飞升九天清气之界,而那时人间多妖魔,女娲不愿袖手不顾,留在地界,帮助凡人抵抗妖魔,耽搁了飞升的时间。她受浊气侵蚀,再也去不得九天,后来就死了。”

    柳诺默然,一会儿才道:“是我失言妄断,胡说八道……”

    连城一挥手:“放心,师父不会放在心上,我也不至于与你怄这个气。你们怎么说的?宰相肚里能撑船。”

    柳诺毕恭毕敬地拱手作揖:“连相国大人大量。”

    连城指着自己嘻嘻笑道:“我能做相国么?你们的宰相难当得很,我可不做。”

    柳诺“哦”了一声:“你还知道朝纲的事?”

    “看过一些,太过无趣了,不如民间野记有意思。”

    说话间,两人已走近连城小院。她低头想着些什么,柳诺也不知如何开口。两人俱是沉默。连城“呀”了一声,才发现已跟着柳诺走到内屋。

    “我先走啦。”

    柳诺“嗯”了一声,见连城兀自出神,又问:“你又在想什么?”

    连城眨眨眼睛,轻笑道:“想你说的话。”

    “嗯?”柳诺还想问,连城早已走得飞快。

    翌日柳诺早起,拾掇了一番,却没见连城咋咋呼呼地端着早饭进来。又等片刻,来的是前日见过的言商,被柳诺问起连城行踪,只是摇头不知。

    这几日谷里行动颇多,柳诺身在其中,虽不曾多问,但大致也猜得到是与那白王受伤之事相关。连城偶尔提及,似乎颇为严重。不过她年纪尚小,未多参与谷中事宜。连城虽心有不甘,但听从安排,也不去多问。

    言徵另有要事不便相见,柳诺便想着与连城道别,可问遍谷中相识的人,均未曾见过她。柳诺只好自行离开,由谷中人用法阵传输。等他睁眼,看到的正是那日被连城吊起的榕树。

    古树仍在,树下一脸狡黠的少女却没瞧见。此番离去,大概再无相见。柳诺默默站在原处,一时没有挪步。看了一会儿,才起身折返。

    走了大半时候,已能隐约看见石河村人烟。柳诺在村中停留,来到当日酒家,伙计看见他很是意外,笑说:“来一碗酸辣汤吗?”

    柳诺忍不住笑了,坐下身四下环顾,伙计问道:“你还等人啊?”

    柳诺愣了愣,摇头一笑,吃过东西准备了干粮便原路返回。

    又四日,柳诺回到大理城。风景依旧,而心境迥异,站在城门下抬头望去城门匾额,镀金大字已洗刷得颓败无助。他怅然若失地站了一会儿,辗转这些年,每每有了希望,都是殷切而往败兴而归,南下时候对自己言道,“最后一试,如若不成就此作罢”还算不算数?

    柳诺转身面向城外官道,在晦暗天色下绵延不见尽头。求功名便挑灯夜读,慕军功而从戎边疆,好钱财可作贾行商,喜天伦则生儿育女,世人皆有希翼所求,可砥砺前行。

    ——而自己又该往哪里去?

    原来沧海行舟,从无所谓明灯指路,而龋龋独行,欢喜和希望亦无瓜葛。他的眼前逐渐模糊,四面八方的混沌将他湮灭其中。昏暗中有那熟悉的身影伸出手来,喃喃絮絮地说话,柳诺倾耳去听,可周遭寂静始终不闻半点声响。

    “说啊!”他向前一挣,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厉吼,终于听清:“柳诺!”

    柳诺一个激灵,猛地惊醒——眼前仍是无尽的官道,有人马车辆往来,尘土飞扬,红衣少女因此拢上一层俗世喜乐的烟火气。而夕阳余晖,更映衬得她温暖异常。

    柳诺愣了一下,却听连城嘻嘻笑了一声,道:“柳诺,你发什么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