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谢九】
青年看了看他，咧嘴抱拳道：“我姓谢，在家行九，父母偷懒，就取了谢九这个名字。你们叫我九爷，九哥便是了。”
“谢大侠对道法修术所知甚深，请教师承？”
谢九指了指自己：“我就是一个游侠儿，家中富裕，可供我天南地北耍闹。玩得多了，也见多些人事。好比柳诺你，知道《清心诀》，也是见多识广的人哪。”
柳诺微微一笑：“我与你不一样，家境清寒，只好读书。读得多了，也记多些人事。”
“那可要请教，你从哪里读得清心诀？这册书可稀罕。”
柳诺抿了抿嘴，连城见状，插嘴道：“姓谢的，眼下之急在简白。你知道些什么，不要隐瞒，从实招来。”
谢九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才说了，九爷九哥都是中听的，你偏要叫一个不中听的，摆明了要人不痛快么。”
连城咬着牙叫了一声：“九爷请说。”
谢九嘿嘿笑道：“这便对了。你现在心里恼我，可也拿我没办法，还得好好听我说话。哈哈，你这气鼓鼓的样子也有一两分可爱。”
连城白他一眼：“你这恬不知耻的样子，有十二分可憎。”
谢九嘿嘿一笑，不以为意，正色道：“白狼为戾气据身，其实只消助他去戾，自然元魂回体。只是已修成的人形，却难回来了。”
小夭才有希望，听闻此言，顷刻间又坠地狱，喃喃道：“他用了百多年才修成人形。再百年后，我却·……”
柳诺看向谢九，问道：“谢大侠可有什么法子？”
“不必生分，你喊我阿九就成。”谢九转而对着连城道：“你却还得叫我九爷。”他顿了顿：“别的不说，方才被小白毛折腾一番，这位简白公子真怕已是时日无多。当先要紧的，是替他去除戾气，好叫元魂归附，不至于成了孤魂野鬼，连投胎也无处去。”
如意闻言追问：“要如何做？”
谢九有些为难：“若是你师父……哎，这运功去戾，稍有不慎便是自己被那戾气侵蚀，落得非死即伤的下场。”
如意道：“事情由我起，自有我承担。”
连城看了他两眼，谢九被她瞧得心里一跳。连城盈盈笑道：“小九说得是，当下要紧的是救活了如意师哥。你游走江湖见多识广，必是能成。”
“等等！”谢九道，“你说得轻巧，怎么不自己上？”
连城无奈道：“女娲族的内修为极阴一脉，一般人可受不得这气息，反而受害。”
“你果真是女娲一族？”
连城觉得那两人不怀好意，又说不出缘由，而小夭过分炙热，未等她反应，已被牢牢抓住双臂：“你一定有救命的法子！”
连城脸一红，冲谢九努努嘴：“谢九周身气息刚劲，想必修为阳性至刚的内功路数，加之道法修身，运气回劲可以流畅不滞，最适宜替人运功疗伤。”
谢九不由地重新打量连城，正要说话，却听如意道：“我来。”
“你就算了，”连城挣开小夭，拍拍他的肩，“我瞧你戾气虽有抑制却不能控制自如，若一不小心再发狂，连累我们去跟你师哥作伴。更何况，”她忽而一笑，转向谢九，“小九既然瞧得出端倪，想是也知道要如何运气去戾的法子，不是随随便便运功就可以的。谢九哥哥，我说得是也不是？”
谢九微微一笑：“你的哥哥不好当，我受不起。”
“救死扶伤，才是江湖好汉。”
谢九道：“好汉也要留得命在。”他转向如意：“非我小气见死不救，这事一则需得我自家心法，一时三刻也传不了你，二来着实凶险，稍有不慎就会反饬。”
连城脸色一紧：“难道这么凶险？”
谢九道：“谁方才说生老病死是六界循环，死者往生，生而复始。召回元魂，实则逆天行事。你以为违逆天数，只需手舞足蹈几下？”
忽而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道：“倒也未必，分三人之位，合力为之，比一个人的风险小得多。”
连城一怔，皱着眉看向阿宁。阿宁道：“你说的归魂术，我也知道一些，须得以三阳气劲。只要主位之人是你，南北二位，其他阳气心法也勉强可以。小夭姑娘的修为虽不深，好在也是阳性一脉，算上你我，立东南北三位输入体内，期间气脉不断，且相互贯通，便能使暂离魂归于原处。大概可以试一试。”
谢九不免多看了紫衣两眼：“你怎么……这归魂术逆天行事，总归是太过凶险的。你既然知道，也晓得其中的利害吧？更何况这丫头，”他指了指小夭，“一定是平时不好好听话打坐练功，一看就是个半吊子。”
阿宁望着他：“你帮是不帮？”
谢九咬咬牙：“帮，你求我，我自然应允。此间我为你而死，日后清明，你可记得为我烧香点烟，念我三声谢九哥哥，我在鬼界也能做一个潇洒快活鬼。”
“人命坚不如磐石，也不是脆如草芥。你修为深厚，又有我二人分担，死不了的。”
谢九听得欢喜：“阿宁！”就要伸手去抱她。阿宁横了他一眼，谢九谄谄地收回手。
如意满眼感恩，连声道谢追问姓名。
“宁镜。”
“宁姑娘，如意铭记你的恩情，无以为报。夭夭修习不足，只怕会耽误了，我虽不济，定当守心，不连累你们。”
宁镜道：“罢了，你的确比她强出好许。且记得平心静气，我们几条性命，都交托给你了。”
如意心里一颤，抿了嘴没有出声。
谢九见她又看向自己，顿时笑道：“我自当全力以赴，阿宁说什么，我便做什么，绝无二话。”他扭头瞪了瞪连城：“你这丫头看好啦，我谢九侠义助人，可不是嘴上说说的。”
连城道：“是，小九儿侠肝义胆。”
“《旧水五原经》里有说，三魂七魄，三魂为心，气魄为灵。东为上阳，南辅阳，北相承。上阳锁心，辅阳托灵。我立上阳位，如意你位南，阿宁，你在北位。如今是死马当活马医，这几句心法你们速速记住灵，随我运气走穴演练一遍。”
如意与宁镜依言听谢九传授，连城则与柳诺一起帮着小夭将简白移到屋外，方便几人站位。
三人就位，谢九又连连叮嘱一番：“气缓而不得急，心宁而不可焦，以手阳出力，缓输不止，期间心思不可妄动——小白毛，你都记清楚了？别想着你徒儿，想想我们的命，切记切记不要炸毛。”
如意连连点头。小夭还不放心，守在简白身边，谢九道：“旁人容易叫我们分神，你还是站些等，万千不要发出声响来。”
连城二人站得远。连城轻轻拉了拉柳诺衣角：“柳诺，你觉得有几成把握？”
柳诺摇摇头。
“哎，若有万一，小如意会不会……”
柳诺微微一笑：“谢九这人，未必如他看起来的吊儿郎当。”
连城仔细想了想，点头道：“也对，那两人都不简单。在酒家中，谢九一个人便将我们四个全带了出来，修为深刻得吓人。他的道法气息却与那几个蜀山弟子有些相像，不晓得是不是跟蜀山有什么干系的。若真是如此，就难保他不是存了别样的心思——你在想什么？”
柳诺回过神，沙声道：“我见过他。”
“谢九？”
柳诺摇摇头。
“宁镜？”
柳诺静了片刻，缓缓道：“那把剑。”
连城一怔：“蜀山掌门的那柄佩剑？”
柳诺轻轻皱了皱眉，一会儿才道：“也算不得见过。只是那感觉，像是……”
故人？是，也不似，模棱两可的隐约盘亘在心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柳诺抿起了嘴，眼眸沉在山色中。
连城“呀”了一声：“你怎么会认得蜀山的东西？”
柳诺只是摇头：“我不知道。”
连城沉吟道：“我想那柄剑应当真是蜀山掌门之物，不然蜀山弟子不至于大动干戈。宁镜对此剑看得紧，寸步不离身，即便眼下替简白疗伤，依然负在背上不肯取下。”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连城笑得狡黠又无辜：“我在打你的主意呀。”
柳诺笑了：“你已自报家门，可要小心行事。偷抢蒙骗的，叫三溪灵谷丢脸。”
连城翻了个白眼：“你这是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一向光明磊落。”
柳诺想起枯月林外的榕树，欲言又止。他的心思又落到宁镜的背剑上，努力回想与剑的过往，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约莫大半个时辰，夜幕垂临，谢九几人方运气结束。连城上前去，简白身上的黑气果然不见，俯身可以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忍不住抚掌笑道：“小九儿果真厉害。”
小夭惊喜之余又怕碰坏了他的妖身，十二分小心抱在怀里。
谢九正调整气息，面有不快：“我虽气量宽大，不与你计较。这一口一个小九儿的也忒不舒服，九爷我可以要生气的。”
三人耗费大量心神，一时半刻都原地打坐回气。连城不知这归魂术原是这要耗力伤神，对谢九的态度也温和不少，亲自去房内端来茶水递给他。
“我手也没有力气，须得你一口一口喂我。”
连城将茶盏搁在地上：“我现在很有力气，可以当下割了你的舌头。”
谢九委屈巴巴的：“你这是乘人之危。”
连城嘻嘻一笑：“你要不服气，就起来与我打一架。”
如意勉力站起来，对两人拱手作揖：“谢大侠，宁姑娘，大恩所在，难以回报。如意不知道该如何谢……”
“无妨。”宁镜站起身，“山下是我连累你，如此就还清了。”
如意连连致谢，恨不得拜入地里，又道：“天色既暗，几位姑且留在山上。从前修习，师父带着我们在树上入定，我也习惯了。宁姑娘若愿意，我与小夭说，让你与她挤一挤。谢大侠可以在我师父的卧室，师父好说话，不会介意的。柳先生和连城姑娘可以住我的。”
谢九道：“阿宁与我挤一间就行。”
宁镜扫了他一眼。谢九又道：“开玩笑的，我听阿宁的安排。”
“我不跟柳诺住，那我跟你徒弟睡一间，她不会嫌疑我吧？”
如意小声道：“想是不会的。”
谢九摸了一把肚子：“这一番折腾，肚子饿极了。小如意，你们山上有什么，尽管拿出来伺候。”
如意应了一声，连声道歉便往厨房去了。
空地上留下连城四人。八目相顾，还是连城率先摆出笑脸：“我们如今也算有齐心协力救人的情分啦，你们中原人说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嘛。”
谢九一哂：“你要什么直说无妨。”
“既然有缘相识，自然是要真诚相待。譬如我连城，自南疆三溪灵谷来……”
宁镜问：“你果真是女娲一族？”
连城略一挑眉：“原来你知道三溪灵谷。”
顾宁道：“我幼时在南疆长大，听说过。”
连城挑起了眉来：“这可巧得很，南疆哪里？”
“南疆那么大，你未必知道。”
“你不肯说，我当然不知道。”
“明日别过，江湖不见，你无需知道。”
连城一时语塞，谢九得意地大笑，引来连城怒目而视。谢九耸了耸肩：“你口技不如人，就不要逞强了。”
连城一笑：“说不过你，总打得过吧。”
谢九皱眉道：“乘人之危，不是好汉。”
“我是女子，不是好汉。”
“你这歪理。”谢九拉着宁镜就走，连城拦着去路左晃右摇。谢九不由得愠怒：“你这丫头，到底要什么？”
连城道：“也没有什么，我们因为这柄剑，平白承担了骂名，还险些挨打。就想看看究竟是如何厉害的剑——”
宁镜抢断她：“你别动。”
连城拧眉道：“只许你偷，不许我看？”
“此剑为邪，不要看了。”
柳诺微微一挣：“什么意思？这是邪剑？”
宁镜看着柳诺，目光所至，似有剑锋袭面，柳诺不自主后退半步。这微妙的气氛也涂满谢九一身，让他如同吞了苍蝇：“阿宁，你看我——”
宁镜果然看过来：“你吊儿郎当，败坏家风，有什么可看的？我若是你父亲，现在就打得你不能自理。”
谢九抽了口冷气：“我在你眼里竟如此不堪。”
连城竖起耳朵用力去听，旋即对柳诺道：“听见吗？有心碎的声音。”又对谢九摆了个鬼脸。
柳诺敷衍地笑了笑，心思还在剑上游走，追问：“宁姑娘，你与蜀山有何过节？”
宁镜摇摇头。
“既无过节，却偷盗掌门佩剑，是有不得已的缘由？”
宁镜歪着头上下打量他，问道：“你叫柳诺？”
谢九叫道：“我叫谢九！若心有所属，必天长地久！”
连城捂着肚子笑，谢九扭头怒目：“你笑什么！”
连城道：“我原以为中原人讲究含蓄。”
柳诺道：“我们与宁姑娘萍水相逢，因此剑而起。你方才说是邪剑，倒叫我好奇，如何蜀山掌门的佩剑成了邪剑？”
谢九道：“什么邪剑？你不要乱说。”
“没有问你，你不要插嘴。”
宁镜收回眼神，再看柳诺时犹如陌人。也不顾谢九吹胡子瞪眼，慢慢道：“启渊为我先祖耗尽心血而铸，取自天地灵石精华，只可惜老人家病死，铸成此剑尤差一步。未成之剑煞气太重，会侵蚀人心，我偷盗出来，是为了将此剑带回家乡，葬于先祖坟前，以防它伤人。”
柳诺听罢，道：“天下铸剑大师我倒是知道些许，不知祖上尊名？”
宁镜摇头：“没什么名气，不必问了。”
连城忍不住道：“既然如此，直接向蜀山掌门说明便是了，何必用偷呢？”
宁镜的眼神似有无，落下又飘远。“启渊自入蜀山，便是掌门佩剑，传承有年，断不肯轻易交出。这中间好些干系。”
连城道：“你也没有问过人家，就臆测人不肯轻易交出。”
宁镜笑了：“你这丫头好是爱管闲事。”
连城哼了一声：“当初山下你不跟着我们，我也管不着你的。”
宁镜扑哧一笑，乜斜了眼看看连城，又看看柳诺：“我看他好看啊。”
连城秀美拧成一簇，柳诺无奈道：“宁姑娘莫开玩笑啦，谢大侠虎视眈眈，怕是要吃人。我们无意为敌，只想交个朋友。”
宁镜一哂，漫不经心地整理衣摆：“罢了。我瞧那个少年一头白发，很是稀奇，就多留意了些。后来发觉他一身妖气，而身边的柳公子，却是修道之身，说起来妖、道不两立，就好奇跟着看看。”
连城道：“你倒是厉害，瞧得出如意是妖身。若非与妖类打交道的，寻常人家可瞧不出来。”
宁镜道：“这也没什么，我们铸剑常用妖血，接触多了，便熟悉了妖气。”
柳诺随口问：“启渊也是妖血铸的？”
宁镜不置可否。连城嘶了一声：“不对啊，蜀山不是以斩妖除魔自立？”
谢九插嘴进来：“你远在南疆，也听过蜀山的大名？”
“恶名昭著，我自然知道。”
谢九嘿嘿笑道：“山上修道的人，如何得罪了三溪灵谷里的女娲一族？”
连城只翻了个白眼，抿嘴不言。柳诺略顿了顿，又问向宁镜：“你说要带回家乡，可是要回南疆？”
宁镜唔了一声。
“只怕蜀山弟子不会善罢甘休，便是如意也不会容你轻易下山。若他要带你回蜀山，你又当如何？”
宁镜歪着头看他：“你如此担心，不如跟着我去蜀山。”
柳诺微微一笑：“如意是我们的朋友，不免替他多问一句。”
“原来如此，”宁镜有些困倦似，声音也惫懒，“我以为你也当我是朋友。”
“有缘相识，自当为友。宁姑娘若有难处，柳诺也乐意相助。”
宁镜揉着眉心径自离去：“不要打这剑的主意了。此事与你们无关。”
谢九忍不住插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我在，小白毛伤不到你。”
如意已将几间卧室收拾妥当。几人依照如意的安排。小夭守在简白的房里，因而连城与顾宁同住小夭的房间，谢九抢着要最大的天河真人的居室，柳诺便借住如意的。
连城对什么都十二分好奇，抢在谢九前找到天河真人的住处，当先走进主居室里左右打量。室内颇多小物件，竹条风车，木雕野猪，诸如此类。左侧连着书房，连城在门口张望了一眼，转而问柳诺：“你看的书可在这里？”
柳诺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听闻此言干咳了一声。
连城转了转眼珠，又问：“记载女娲血玉一事的却是哪一本？”
“你若想一追究竟，我们可以等天河真人回山，再来拜访。”
连城撇撇嘴：“我又不会胡乱惹事，你担心些什么。”
柳诺一笑：“连城女侠向来处事光明磊落，自然不会干出放火烧书的勾当。”
连城瞪了他一眼：“我自然是光明磊落，没有那些花花肠子。”
柳诺听出些意味，不再说话。连城因而更有些恼，气鼓鼓地胡乱翻书。柳诺垂手而立不声不响，她的书页越加稀里哗啦。“你留在这里做甚？宁镜方才运气，许是要人照顾的。”
柳诺擦了擦鼻尖：“谢九在。”
连城抬起脸来：“你不记挂？”
柳诺摇着头，又点点头，略含了笑意：“我记挂那柄剑。”见连城依旧冷着脸色，只好缓缓道：“你不觉得奇怪？蜀山威名远播，宁镜可以独自上山偷取掌门佩剑；她说启渊为邪，若以蜀山之修为不能压制，她一个铸剑女子又有何能？她不愿自曝家门，又对三溪灵谷毫不陌生。看她疏离冷淡，果真是事事不以为意，还是诸事在握，全在计算里呢。你在南疆时，可听说过有什么铸剑大师？”
连城“啊”了一声，缓和了神色，眼珠左右上下翻搅，终究是摇头，又道：“我既能光明磊落，就不在意魑魅魍魉的伎俩。真话假话，本与我们关系不大。不过日后小如意若要捉贼拿脏，我不会袖手旁观就是了。”
柳诺敷衍地应声，仍思忖着启渊。那隐隐的熟稔，蚕丝一般几不可见。可丝缠心头，勒出的痕迹清晰可见。或许熟悉的不是剑，而是蜀山——这念头毫无征早地闪过，柳诺下意识握紧拳头。
“……柳诺？”
柳诺抽了口气，转而一笑。
连城蹙眉道：“你有心事？”
柳诺摇摇头：“这一日三折，诸多事情，我有些倦了。就不知道如意的晚餐准备得如何了？”
青鸾峰从未设过专门的餐厅，一来山上只有师徒几人，少有远客，二来当家的不拘小节惯了，因而师徒几人一向是在厨房边上搭个小桌，围坐着吃饭。从前这等下厨的活儿都是如意包揽，一向顺着小夭的口味。
“自从师哥出事，我就没有下过采购过食材。这山上只有些野味，你们将就一下。”
连城挨着柳诺坐，第一个抓了鸡腿啃，一边道：“这是你做的？。”
如意低声道：“小夭做的，她虽不说，也很感激你们出手相助，方才安顿了师哥就过来忙活了。之前言语间冲撞了你们，我替她向众位赔不是。”
连城问：“她呢？不一起来吗？”
如意只是叹气。
连城一把将他拉下来一起坐：“你师哥抢回来一条命，你当高兴才是嘛。”
“是。”如意笑了笑，片刻道：“等师父回来，我求他把我毕生修为给师哥，以助他修炼，或许不出几年他可以重回人形。”
“那你呢？”
如意低头不语。
连城小声问：“如意，果真是你打伤你师哥的么？”
简白那时候送来的眼神惊恐尤胜于错愕，如意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我们比武，我一时没有收住，守不住戾气竟入了魔……”
连城奇道：“你身上为何有戾气？”
如意道：“师父说我幼年时体虚气弱，我生父为了救我用了邪门的法子，保住了我的命，也由此种下了戾气。我在山上修行，师父一直教导我收敛心性，不喜不悲。”
“这倒像……”谢九自觉失言，阴沉神色一扫而过，又道：“哎，你是错手伤人嘛，不是故意的。若你把修为给他，自个儿死了，岂不是要你师哥自责，日后他又要救你，没完没了的。”
如意叹道：“妖修炼成人形，原本就不易。我害得师哥修为尽失，要我偿命也不为过。”
连城重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如此说，你也不是看上去的年岁？你修炼成人，又花了多少年？”
“百年有余吧。”
连城呀了一声，不免有些脸红：“这个小如意是叫得不啦。”又道：“也不过是百年，你就陪着你师哥修行百年嘛。”
如意低下头来：“可那时候小夭……”
连城撇撇嘴：“人命有数，没什么可强求的。你师哥比你强很多么？我就觉得你很好，你徒弟不喜欢你是她没有眼光。日后你来三溪灵谷，我的姐姐们可比她温柔可人多啦！”
如意脸色一白，柳诺和谢九都是埋头吃饭，不敢搭腔。连城左右看看，觉得莫名其妙：“我说得是真的嘛，柳诺，你去过谷里，是不是美色如云？小如意，你又何必喜欢一个不喜欢你的……”
柳诺扭头去看谢九：“谢兄，你从前与妖打交道，可有见过妖身重塑的？”
谢九道：“柳兄见多识广，知道的可不比我少。”
“我只爱看些闲闻轶事。”
“彼此彼此。”
一时又是沉默。连城欲言又止，谢九倒像是想到什么：“要说有，兴许还真能帮到如意……”
“什么？”如意站起身来。
谢九放下筷子和鸡腿，理了理衣袖，慢条斯理道：“我爹乐善好施，行侠仗义，远近闻名，又生得如我这般英俊倜傥，风流潇洒。年轻时，不知多少女孩儿寻思着要嫁进我谢家来。好在我爹眼光好，没有理睬那些莺莺燕燕的，才有了我。”
连城刚要开口作骂，见柳诺轻轻摇摇头，便憋着气听谢九胡扯。
“我爹爹的功夫自然是极好的，除了我三伯，家里便属我爹第一。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次因追击怪物落了圈套，虽然被三伯救回了性命，还是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我爹平时冷静无欲，心气温和，却也受不了变成一个残疾……”
谢九叹了一声，几人都是静气等着下文。谢九张望了一眼，接着道：“三伯因为此事，走遍天南地北去找续肢的法子。义肢他瞧不上，假的终究没有真的灵活；他想让我爹行动一如从前。后来，终于在东海云浮渊找到了归墟之地，寻得了他想要的。”
柳诺忍不住问：“什么？”
“璞济枝。”
连城道：“那是什么？”
谢九轻笑：“你自称女娲族人，也不知道？”连城自然摇头，殷殷相望，乖巧得很。
“大约是六界初分时，远古上神们飞升九天前留在人间的木头，存于东海某地。三伯带回璞济枝，给我爹续上断肢。那之后老爷子行动如常，武功修为比从前更进。”
“树枝能变作手臂？”
“远古上神留在人界的东西，能幻化躯体也不奇怪。不过这详情我也不甚清楚，只听说璞济枝能塑肉身续生命，有起死回生之效。”
这话不免耳熟。连城和柳诺对视了一眼，没有做声。
如意扶着桌追问，谢九抢话在先：“你别激动。这些都是长辈间的事，我所知不多。只听其他叔伯偶尔提及，远出东海，穿过暴雨雷阵，可见祥云绕地，而云低可触，是为海上仙境。可惜我三伯已不在人间，除了他，怕是没人清楚了。”
“令尊大人是否知道？”
谢九道：“他不知道。你若问我三伯如何得知的，他死了很久啦，除非去地府问他。”
连城看了一眼柳诺，转而笑道：“小九，看来你出生大户大家，家学渊源。你家在哪里？”
谢九凑近了些，眯起眼来：“怎么，你想上门提亲？啧啧，你这个娃娃一样的身段，我可看不上。”
连城眼珠一转：“小九——”
谢九抢道：“你莫不是要我带你们去？”
连城歪着脑袋：“救人一命，功德无量，阿九哥哥。”
“我不信佛。”
连城又道：“你是江湖游侠，就这样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谢九挑眉道：“你可别得寸进尺，运功疗伤救了大白狗的是不是我？”
“是你。好人做到底。”
“那种凶险之所，光靠‘好’人可不顶用。”
连城问：“你哪知道是凶险？”
“若不是凶险，归墟之地早已趋之若鹜，濮济枝名传天下。为何你们都没有听说过？不是去过的人没能活着回来，就是根本难以抵达。还不凶险？”
连城点头道：“原来如此。”
谢九摇头晃脑：“既然凶险，就得从长计议。你何不等你师父回来共同商议。”
如意道：“师父云游向来不定归期，有时三个月，有时三年。师哥因我遭劫，理当由我承担弥补，他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
谢九望着他：“哪怕凶险万分？”
“哪怕凶险万分。”
“哎，”谢九想了想，“你若送命，岂非我的罪过。”
如意正色道：“你好意告知，我感激尚且不尽，岂能怨你？世事在人，总归要试一试。”
谢九垂下眼来：“容我再细细想。”
如意此刻冷静了一些，想到山上书房也有一些旧书，喜不自禁：“师父修道已久，或许有些记录也不一定。”既拿定了主意，他极快地扒了几口饭，起身恭恭敬敬对谢九作揖：“此番有谢大侠相助，实在感激不尽。成败与否，如意都铭记在心。明日一早，我送几位下山。”
谢九问：“你要孤身前去？东海浩瀚，你知道怎么找吗？”
如意笃定道：“我南下去找三溪灵谷时，也毫无头绪，有幸遇见连城柳诺，又在山下遇见你们，保住师哥性命。我师父光明磊落，亦教导我们心存善意。我相信事在人为，也相信善恶有报。”
“我陪你去。”
如意一愣，连城莞尔一笑，又道：“我陪你去。”
谢九抬起眼皮来，难得有些正经模样：“这可不是玩笑话。都说了凶险……送死也有个三六九等，冒失受死，将来变成孤魂怨鬼还要为祸人间。”
连城道：“有人分担，是不是就剩一半的凶险？”
谢九张了张嘴，没有出声，看看连城，又看看如意。柳诺慢慢道：“你想出海，光有御剑怕是不成。要有能远洋的船，懂掌舵的人，需得有大致方位，不然汪洋大海上，你们就如浮萍，只有沉没的结果。事在人为，重在人力，谋划计算以备万一。”
他望向如意：“不如从长计议，明日再议。”
如意点点头：“柳先生说的是。师父有些藏书，或许能有一星半点的线索。谢大侠，你若想到些别的，不吝赐教。”
夜里的青鸾峰月空清明，星河流泄在树影斑驳间，如山间精灵似。夜风婆娑的声音宛如歌谣，在岁月起初的时光里曼声吟唱。比之三溪灵谷世外桃源的清灵依袅，这里更多几分触手可及的温度与痕迹。如意跑去翻书，谢九说这要去给顾宁送些吃食，也起身走了。
柳诺的心思难得不在启渊上。想到连城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禁有些心烦意乱：“你不要胡闹。”
连城挑了挑眉：“怎么就是胡闹了？”
柳诺站定：“你出过海？你知道归墟在哪里？你拿命陪他？”
连城有些哑然，也气鼓鼓起来：“我没有出过海，也不知道归墟。我来这青鸾峰，也为还恩如意。在山上我们没帮上什么忙，若能助他一臂之力，又有什么不可以？”
她提高了声音：“你是看不起我的能力，还是不愿我帮如意？”
柳诺瞪了她一眼，提步就走：“你要帮谁，也与我无关。”
连城跟上来：“我离开三溪灵谷，更是想见一见山川奇景，不枉度一生。如果真有归墟之地，为什么不去看一看呢？”
柳诺边走边道：“正是的，白如意能御剑飞天，可以带你去。”
连城一把拽住他，拉得柳诺一个趔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诺抽回袖口，慢慢道：“你找我，是想有人领路同行。白如意比我强，比我适合。你无须再跟着我啦。”说着起步就要走，连城忽的又叫住他。
“那你往哪里去？”
柳诺扭过头来看她，连城又问：“那你往哪里去？我之后去哪里找你？”
柳诺一愣。
连城道：“我若真找到璞济枝，若真能救得了简白，兴许也与你有助，能治你的病呢。我该去哪里找你？”见柳诺欲言又止，不自觉蹙眉，多少有些不耐烦：“你一个人惯了，不愿意我跟着，这也无妨。可我答应过你，一定帮你。承诺你在先，自然要说到做到。”
柳诺顿了顿，慢慢道：“你真要去找归墟？”
连城点点头。
“哪怕凶险万分？”
“哪怕凶险万分。”
柳诺轻声道：“我居无定所，也无目的。若你真想出海，我也可以同往。”
连城大喜，猛的又收住笑意：“不过谢九说凶险无比……”她看向柳诺双眸，“你放心，我一定护你周全。”她的思绪已飘向未曾谋面的大海，两眼放光：“你聪明又见多识广，可以出谋划策，我功夫比你强，若有个海妖什么的，自有我出面。既报恩了如意，也见了世面，或许还能救你，是不是一石三鸟？”
“这叫一举多得。”
“是是，柳先生说的是。”
月光落在两人之间，把连城的眼眸照得通透明亮。柳诺看了两眼，轻轻闭上双目，不敢再看。连城静悄悄地站着，柳诺忽然恼怨起她反常的乖巧，自己的心跳声因此格外清楚。
他终是摇头轻笑一声：“哎，可话在前头，我们同如意出海，也只能尽力而为，未必能真如所愿。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算报答了如意相助之情。”
连城喜笑颜开，正要说话，却见谢九荡过来，远远看着两人咧嘴笑。他挥手示意，连城一把拉起柳诺的衣袖就走，拽得他一个趔趄，没给谢九的热情半点回应。
待走远，连城推了一把柳诺：“走，去找宁镜。”
柳诺一愣。
“谢九修为深厚，宁镜高深莫测。眼下两人各自一处，正好逐个击破。”连城边走边侧头来，却瞧见柳诺脸色有些古怪，“你又有何高见？”
柳诺抿嘴笑道：“正是光明磊落。”
连城横了他一眼：“这是知己知彼。”
“谢大侠对道法修术所知甚深，请教师承？”
谢九指了指自己：“我就是一个游侠儿，家中富裕，可供我天南地北耍闹。玩得多了，也见多些人事。好比柳诺你，知道《清心诀》，也是见多识广的人哪。”
柳诺微微一笑：“我与你不一样，家境清寒，只好读书。读得多了，也记多些人事。”
“那可要请教，你从哪里读得清心诀？这册书可稀罕。”
柳诺抿了抿嘴，连城见状，插嘴道：“姓谢的，眼下之急在简白。你知道些什么，不要隐瞒，从实招来。”
谢九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才说了，九爷九哥都是中听的，你偏要叫一个不中听的，摆明了要人不痛快么。”
连城咬着牙叫了一声：“九爷请说。”
谢九嘿嘿笑道：“这便对了。你现在心里恼我，可也拿我没办法，还得好好听我说话。哈哈，你这气鼓鼓的样子也有一两分可爱。”
连城白他一眼：“你这恬不知耻的样子，有十二分可憎。”
谢九嘿嘿一笑，不以为意，正色道：“白狼为戾气据身，其实只消助他去戾，自然元魂回体。只是已修成的人形，却难回来了。”
小夭才有希望，听闻此言，顷刻间又坠地狱，喃喃道：“他用了百多年才修成人形。再百年后，我却·……”
柳诺看向谢九，问道：“谢大侠可有什么法子？”
“不必生分，你喊我阿九就成。”谢九转而对着连城道：“你却还得叫我九爷。”他顿了顿：“别的不说，方才被小白毛折腾一番，这位简白公子真怕已是时日无多。当先要紧的，是替他去除戾气，好叫元魂归附，不至于成了孤魂野鬼，连投胎也无处去。”
如意闻言追问：“要如何做？”
谢九有些为难：“若是你师父……哎，这运功去戾，稍有不慎便是自己被那戾气侵蚀，落得非死即伤的下场。”
如意道：“事情由我起，自有我承担。”
连城看了他两眼，谢九被她瞧得心里一跳。连城盈盈笑道：“小九说得是，当下要紧的是救活了如意师哥。你游走江湖见多识广，必是能成。”
“等等！”谢九道，“你说得轻巧，怎么不自己上？”
连城无奈道：“女娲族的内修为极阴一脉，一般人可受不得这气息，反而受害。”
“你果真是女娲一族？”
连城觉得那两人不怀好意，又说不出缘由，而小夭过分炙热，未等她反应，已被牢牢抓住双臂：“你一定有救命的法子！”
连城脸一红，冲谢九努努嘴：“谢九周身气息刚劲，想必修为阳性至刚的内功路数，加之道法修身，运气回劲可以流畅不滞，最适宜替人运功疗伤。”
谢九不由地重新打量连城，正要说话，却听如意道：“我来。”
“你就算了，”连城挣开小夭，拍拍他的肩，“我瞧你戾气虽有抑制却不能控制自如，若一不小心再发狂，连累我们去跟你师哥作伴。更何况，”她忽而一笑，转向谢九，“小九既然瞧得出端倪，想是也知道要如何运气去戾的法子，不是随随便便运功就可以的。谢九哥哥，我说得是也不是？”
谢九微微一笑：“你的哥哥不好当，我受不起。”
“救死扶伤，才是江湖好汉。”
谢九道：“好汉也要留得命在。”他转向如意：“非我小气见死不救，这事一则需得我自家心法，一时三刻也传不了你，二来着实凶险，稍有不慎就会反饬。”
连城脸色一紧：“难道这么凶险？”
谢九道：“谁方才说生老病死是六界循环，死者往生，生而复始。召回元魂，实则逆天行事。你以为违逆天数，只需手舞足蹈几下？”
忽而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道：“倒也未必，分三人之位，合力为之，比一个人的风险小得多。”
连城一怔，皱着眉看向阿宁。阿宁道：“你说的归魂术，我也知道一些，须得以三阳气劲。只要主位之人是你，南北二位，其他阳气心法也勉强可以。小夭姑娘的修为虽不深，好在也是阳性一脉，算上你我，立东南北三位输入体内，期间气脉不断，且相互贯通，便能使暂离魂归于原处。大概可以试一试。”
谢九不免多看了紫衣两眼：“你怎么……这归魂术逆天行事，总归是太过凶险的。你既然知道，也晓得其中的利害吧？更何况这丫头，”他指了指小夭，“一定是平时不好好听话打坐练功，一看就是个半吊子。”
阿宁望着他：“你帮是不帮？”
谢九咬咬牙：“帮，你求我，我自然应允。此间我为你而死，日后清明，你可记得为我烧香点烟，念我三声谢九哥哥，我在鬼界也能做一个潇洒快活鬼。”
“人命坚不如磐石，也不是脆如草芥。你修为深厚，又有我二人分担，死不了的。”
谢九听得欢喜：“阿宁！”就要伸手去抱她。阿宁横了他一眼，谢九谄谄地收回手。
如意满眼感恩，连声道谢追问姓名。
“宁镜。”
“宁姑娘，如意铭记你的恩情，无以为报。夭夭修习不足，只怕会耽误了，我虽不济，定当守心，不连累你们。”
宁镜道：“罢了，你的确比她强出好许。且记得平心静气，我们几条性命，都交托给你了。”
如意心里一颤，抿了嘴没有出声。
谢九见她又看向自己，顿时笑道：“我自当全力以赴，阿宁说什么，我便做什么，绝无二话。”他扭头瞪了瞪连城：“你这丫头看好啦，我谢九侠义助人，可不是嘴上说说的。”
连城道：“是，小九儿侠肝义胆。”
“《旧水五原经》里有说，三魂七魄，三魂为心，气魄为灵。东为上阳，南辅阳，北相承。上阳锁心，辅阳托灵。我立上阳位，如意你位南，阿宁，你在北位。如今是死马当活马医，这几句心法你们速速记住灵，随我运气走穴演练一遍。”
如意与宁镜依言听谢九传授，连城则与柳诺一起帮着小夭将简白移到屋外，方便几人站位。
三人就位，谢九又连连叮嘱一番：“气缓而不得急，心宁而不可焦，以手阳出力，缓输不止，期间心思不可妄动——小白毛，你都记清楚了？别想着你徒儿，想想我们的命，切记切记不要炸毛。”
如意连连点头。小夭还不放心，守在简白身边，谢九道：“旁人容易叫我们分神，你还是站些等，万千不要发出声响来。”
连城二人站得远。连城轻轻拉了拉柳诺衣角：“柳诺，你觉得有几成把握？”
柳诺摇摇头。
“哎，若有万一，小如意会不会……”
柳诺微微一笑：“谢九这人，未必如他看起来的吊儿郎当。”
连城仔细想了想，点头道：“也对，那两人都不简单。在酒家中，谢九一个人便将我们四个全带了出来，修为深刻得吓人。他的道法气息却与那几个蜀山弟子有些相像，不晓得是不是跟蜀山有什么干系的。若真是如此，就难保他不是存了别样的心思——你在想什么？”
柳诺回过神，沙声道：“我见过他。”
“谢九？”
柳诺摇摇头。
“宁镜？”
柳诺静了片刻，缓缓道：“那把剑。”
连城一怔：“蜀山掌门的那柄佩剑？”
柳诺轻轻皱了皱眉，一会儿才道：“也算不得见过。只是那感觉，像是……”
故人？是，也不似，模棱两可的隐约盘亘在心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柳诺抿起了嘴，眼眸沉在山色中。
连城“呀”了一声：“你怎么会认得蜀山的东西？”
柳诺只是摇头：“我不知道。”
连城沉吟道：“我想那柄剑应当真是蜀山掌门之物，不然蜀山弟子不至于大动干戈。宁镜对此剑看得紧，寸步不离身，即便眼下替简白疗伤，依然负在背上不肯取下。”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连城笑得狡黠又无辜：“我在打你的主意呀。”
柳诺笑了：“你已自报家门，可要小心行事。偷抢蒙骗的，叫三溪灵谷丢脸。”
连城翻了个白眼：“你这是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一向光明磊落。”
柳诺想起枯月林外的榕树，欲言又止。他的心思又落到宁镜的背剑上，努力回想与剑的过往，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约莫大半个时辰，夜幕垂临，谢九几人方运气结束。连城上前去，简白身上的黑气果然不见，俯身可以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忍不住抚掌笑道：“小九儿果真厉害。”
小夭惊喜之余又怕碰坏了他的妖身，十二分小心抱在怀里。
谢九正调整气息，面有不快：“我虽气量宽大，不与你计较。这一口一个小九儿的也忒不舒服，九爷我可以要生气的。”
三人耗费大量心神，一时半刻都原地打坐回气。连城不知这归魂术原是这要耗力伤神，对谢九的态度也温和不少，亲自去房内端来茶水递给他。
“我手也没有力气，须得你一口一口喂我。”
连城将茶盏搁在地上：“我现在很有力气，可以当下割了你的舌头。”
谢九委屈巴巴的：“你这是乘人之危。”
连城嘻嘻一笑：“你要不服气，就起来与我打一架。”
如意勉力站起来，对两人拱手作揖：“谢大侠，宁姑娘，大恩所在，难以回报。如意不知道该如何谢……”
“无妨。”宁镜站起身，“山下是我连累你，如此就还清了。”
如意连连致谢，恨不得拜入地里，又道：“天色既暗，几位姑且留在山上。从前修习，师父带着我们在树上入定，我也习惯了。宁姑娘若愿意，我与小夭说，让你与她挤一挤。谢大侠可以在我师父的卧室，师父好说话，不会介意的。柳先生和连城姑娘可以住我的。”
谢九道：“阿宁与我挤一间就行。”
宁镜扫了他一眼。谢九又道：“开玩笑的，我听阿宁的安排。”
“我不跟柳诺住，那我跟你徒弟睡一间，她不会嫌疑我吧？”
如意小声道：“想是不会的。”
谢九摸了一把肚子：“这一番折腾，肚子饿极了。小如意，你们山上有什么，尽管拿出来伺候。”
如意应了一声，连声道歉便往厨房去了。
空地上留下连城四人。八目相顾，还是连城率先摆出笑脸：“我们如今也算有齐心协力救人的情分啦，你们中原人说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嘛。”
谢九一哂：“你要什么直说无妨。”
“既然有缘相识，自然是要真诚相待。譬如我连城，自南疆三溪灵谷来……”
宁镜问：“你果真是女娲一族？”
连城略一挑眉：“原来你知道三溪灵谷。”
顾宁道：“我幼时在南疆长大，听说过。”
连城挑起了眉来：“这可巧得很，南疆哪里？”
“南疆那么大，你未必知道。”
“你不肯说，我当然不知道。”
“明日别过，江湖不见，你无需知道。”
连城一时语塞，谢九得意地大笑，引来连城怒目而视。谢九耸了耸肩：“你口技不如人，就不要逞强了。”
连城一笑：“说不过你，总打得过吧。”
谢九皱眉道：“乘人之危，不是好汉。”
“我是女子，不是好汉。”
“你这歪理。”谢九拉着宁镜就走，连城拦着去路左晃右摇。谢九不由得愠怒：“你这丫头，到底要什么？”
连城道：“也没有什么，我们因为这柄剑，平白承担了骂名，还险些挨打。就想看看究竟是如何厉害的剑——”
宁镜抢断她：“你别动。”
连城拧眉道：“只许你偷，不许我看？”
“此剑为邪，不要看了。”
柳诺微微一挣：“什么意思？这是邪剑？”
宁镜看着柳诺，目光所至，似有剑锋袭面，柳诺不自主后退半步。这微妙的气氛也涂满谢九一身，让他如同吞了苍蝇：“阿宁，你看我——”
宁镜果然看过来：“你吊儿郎当，败坏家风，有什么可看的？我若是你父亲，现在就打得你不能自理。”
谢九抽了口冷气：“我在你眼里竟如此不堪。”
连城竖起耳朵用力去听，旋即对柳诺道：“听见吗？有心碎的声音。”又对谢九摆了个鬼脸。
柳诺敷衍地笑了笑，心思还在剑上游走，追问：“宁姑娘，你与蜀山有何过节？”
宁镜摇摇头。
“既无过节，却偷盗掌门佩剑，是有不得已的缘由？”
宁镜歪着头上下打量他，问道：“你叫柳诺？”
谢九叫道：“我叫谢九！若心有所属，必天长地久！”
连城捂着肚子笑，谢九扭头怒目：“你笑什么！”
连城道：“我原以为中原人讲究含蓄。”
柳诺道：“我们与宁姑娘萍水相逢，因此剑而起。你方才说是邪剑，倒叫我好奇，如何蜀山掌门的佩剑成了邪剑？”
谢九道：“什么邪剑？你不要乱说。”
“没有问你，你不要插嘴。”
宁镜收回眼神，再看柳诺时犹如陌人。也不顾谢九吹胡子瞪眼，慢慢道：“启渊为我先祖耗尽心血而铸，取自天地灵石精华，只可惜老人家病死，铸成此剑尤差一步。未成之剑煞气太重，会侵蚀人心，我偷盗出来，是为了将此剑带回家乡，葬于先祖坟前，以防它伤人。”
柳诺听罢，道：“天下铸剑大师我倒是知道些许，不知祖上尊名？”
宁镜摇头：“没什么名气，不必问了。”
连城忍不住道：“既然如此，直接向蜀山掌门说明便是了，何必用偷呢？”
宁镜的眼神似有无，落下又飘远。“启渊自入蜀山，便是掌门佩剑，传承有年，断不肯轻易交出。这中间好些干系。”
连城道：“你也没有问过人家，就臆测人不肯轻易交出。”
宁镜笑了：“你这丫头好是爱管闲事。”
连城哼了一声：“当初山下你不跟着我们，我也管不着你的。”
宁镜扑哧一笑，乜斜了眼看看连城，又看看柳诺：“我看他好看啊。”
连城秀美拧成一簇，柳诺无奈道：“宁姑娘莫开玩笑啦，谢大侠虎视眈眈，怕是要吃人。我们无意为敌，只想交个朋友。”
宁镜一哂，漫不经心地整理衣摆：“罢了。我瞧那个少年一头白发，很是稀奇，就多留意了些。后来发觉他一身妖气，而身边的柳公子，却是修道之身，说起来妖、道不两立，就好奇跟着看看。”
连城道：“你倒是厉害，瞧得出如意是妖身。若非与妖类打交道的，寻常人家可瞧不出来。”
宁镜道：“这也没什么，我们铸剑常用妖血，接触多了，便熟悉了妖气。”
柳诺随口问：“启渊也是妖血铸的？”
宁镜不置可否。连城嘶了一声：“不对啊，蜀山不是以斩妖除魔自立？”
谢九插嘴进来：“你远在南疆，也听过蜀山的大名？”
“恶名昭著，我自然知道。”
谢九嘿嘿笑道：“山上修道的人，如何得罪了三溪灵谷里的女娲一族？”
连城只翻了个白眼，抿嘴不言。柳诺略顿了顿，又问向宁镜：“你说要带回家乡，可是要回南疆？”
宁镜唔了一声。
“只怕蜀山弟子不会善罢甘休，便是如意也不会容你轻易下山。若他要带你回蜀山，你又当如何？”
宁镜歪着头看他：“你如此担心，不如跟着我去蜀山。”
柳诺微微一笑：“如意是我们的朋友，不免替他多问一句。”
“原来如此，”宁镜有些困倦似，声音也惫懒，“我以为你也当我是朋友。”
“有缘相识，自当为友。宁姑娘若有难处，柳诺也乐意相助。”
宁镜揉着眉心径自离去：“不要打这剑的主意了。此事与你们无关。”
谢九忍不住插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我在，小白毛伤不到你。”
如意已将几间卧室收拾妥当。几人依照如意的安排。小夭守在简白的房里，因而连城与顾宁同住小夭的房间，谢九抢着要最大的天河真人的居室，柳诺便借住如意的。
连城对什么都十二分好奇，抢在谢九前找到天河真人的住处，当先走进主居室里左右打量。室内颇多小物件，竹条风车，木雕野猪，诸如此类。左侧连着书房，连城在门口张望了一眼，转而问柳诺：“你看的书可在这里？”
柳诺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听闻此言干咳了一声。
连城转了转眼珠，又问：“记载女娲血玉一事的却是哪一本？”
“你若想一追究竟，我们可以等天河真人回山，再来拜访。”
连城撇撇嘴：“我又不会胡乱惹事，你担心些什么。”
柳诺一笑：“连城女侠向来处事光明磊落，自然不会干出放火烧书的勾当。”
连城瞪了他一眼：“我自然是光明磊落，没有那些花花肠子。”
柳诺听出些意味，不再说话。连城因而更有些恼，气鼓鼓地胡乱翻书。柳诺垂手而立不声不响，她的书页越加稀里哗啦。“你留在这里做甚？宁镜方才运气，许是要人照顾的。”
柳诺擦了擦鼻尖：“谢九在。”
连城抬起脸来：“你不记挂？”
柳诺摇着头，又点点头，略含了笑意：“我记挂那柄剑。”见连城依旧冷着脸色，只好缓缓道：“你不觉得奇怪？蜀山威名远播，宁镜可以独自上山偷取掌门佩剑；她说启渊为邪，若以蜀山之修为不能压制，她一个铸剑女子又有何能？她不愿自曝家门，又对三溪灵谷毫不陌生。看她疏离冷淡，果真是事事不以为意，还是诸事在握，全在计算里呢。你在南疆时，可听说过有什么铸剑大师？”
连城“啊”了一声，缓和了神色，眼珠左右上下翻搅，终究是摇头，又道：“我既能光明磊落，就不在意魑魅魍魉的伎俩。真话假话，本与我们关系不大。不过日后小如意若要捉贼拿脏，我不会袖手旁观就是了。”
柳诺敷衍地应声，仍思忖着启渊。那隐隐的熟稔，蚕丝一般几不可见。可丝缠心头，勒出的痕迹清晰可见。或许熟悉的不是剑，而是蜀山——这念头毫无征早地闪过，柳诺下意识握紧拳头。
“……柳诺？”
柳诺抽了口气，转而一笑。
连城蹙眉道：“你有心事？”
柳诺摇摇头：“这一日三折，诸多事情，我有些倦了。就不知道如意的晚餐准备得如何了？”
青鸾峰从未设过专门的餐厅，一来山上只有师徒几人，少有远客，二来当家的不拘小节惯了，因而师徒几人一向是在厨房边上搭个小桌，围坐着吃饭。从前这等下厨的活儿都是如意包揽，一向顺着小夭的口味。
“自从师哥出事，我就没有下过采购过食材。这山上只有些野味，你们将就一下。”
连城挨着柳诺坐，第一个抓了鸡腿啃，一边道：“这是你做的？。”
如意低声道：“小夭做的，她虽不说，也很感激你们出手相助，方才安顿了师哥就过来忙活了。之前言语间冲撞了你们，我替她向众位赔不是。”
连城问：“她呢？不一起来吗？”
如意只是叹气。
连城一把将他拉下来一起坐：“你师哥抢回来一条命，你当高兴才是嘛。”
“是。”如意笑了笑，片刻道：“等师父回来，我求他把我毕生修为给师哥，以助他修炼，或许不出几年他可以重回人形。”
“那你呢？”
如意低头不语。
连城小声问：“如意，果真是你打伤你师哥的么？”
简白那时候送来的眼神惊恐尤胜于错愕，如意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我们比武，我一时没有收住，守不住戾气竟入了魔……”
连城奇道：“你身上为何有戾气？”
如意道：“师父说我幼年时体虚气弱，我生父为了救我用了邪门的法子，保住了我的命，也由此种下了戾气。我在山上修行，师父一直教导我收敛心性，不喜不悲。”
“这倒像……”谢九自觉失言，阴沉神色一扫而过，又道：“哎，你是错手伤人嘛，不是故意的。若你把修为给他，自个儿死了，岂不是要你师哥自责，日后他又要救你，没完没了的。”
如意叹道：“妖修炼成人形，原本就不易。我害得师哥修为尽失，要我偿命也不为过。”
连城重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如此说，你也不是看上去的年岁？你修炼成人，又花了多少年？”
“百年有余吧。”
连城呀了一声，不免有些脸红：“这个小如意是叫得不啦。”又道：“也不过是百年，你就陪着你师哥修行百年嘛。”
如意低下头来：“可那时候小夭……”
连城撇撇嘴：“人命有数，没什么可强求的。你师哥比你强很多么？我就觉得你很好，你徒弟不喜欢你是她没有眼光。日后你来三溪灵谷，我的姐姐们可比她温柔可人多啦！”
如意脸色一白，柳诺和谢九都是埋头吃饭，不敢搭腔。连城左右看看，觉得莫名其妙：“我说得是真的嘛，柳诺，你去过谷里，是不是美色如云？小如意，你又何必喜欢一个不喜欢你的……”
柳诺扭头去看谢九：“谢兄，你从前与妖打交道，可有见过妖身重塑的？”
谢九道：“柳兄见多识广，知道的可不比我少。”
“我只爱看些闲闻轶事。”
“彼此彼此。”
一时又是沉默。连城欲言又止，谢九倒像是想到什么：“要说有，兴许还真能帮到如意……”
“什么？”如意站起身来。
谢九放下筷子和鸡腿，理了理衣袖，慢条斯理道：“我爹乐善好施，行侠仗义，远近闻名，又生得如我这般英俊倜傥，风流潇洒。年轻时，不知多少女孩儿寻思着要嫁进我谢家来。好在我爹眼光好，没有理睬那些莺莺燕燕的，才有了我。”
连城刚要开口作骂，见柳诺轻轻摇摇头，便憋着气听谢九胡扯。
“我爹爹的功夫自然是极好的，除了我三伯，家里便属我爹第一。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次因追击怪物落了圈套，虽然被三伯救回了性命，还是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我爹平时冷静无欲，心气温和，却也受不了变成一个残疾……”
谢九叹了一声，几人都是静气等着下文。谢九张望了一眼，接着道：“三伯因为此事，走遍天南地北去找续肢的法子。义肢他瞧不上，假的终究没有真的灵活；他想让我爹行动一如从前。后来，终于在东海云浮渊找到了归墟之地，寻得了他想要的。”
柳诺忍不住问：“什么？”
“璞济枝。”
连城道：“那是什么？”
谢九轻笑：“你自称女娲族人，也不知道？”连城自然摇头，殷殷相望，乖巧得很。
“大约是六界初分时，远古上神们飞升九天前留在人间的木头，存于东海某地。三伯带回璞济枝，给我爹续上断肢。那之后老爷子行动如常，武功修为比从前更进。”
“树枝能变作手臂？”
“远古上神留在人界的东西，能幻化躯体也不奇怪。不过这详情我也不甚清楚，只听说璞济枝能塑肉身续生命，有起死回生之效。”
这话不免耳熟。连城和柳诺对视了一眼，没有做声。
如意扶着桌追问，谢九抢话在先：“你别激动。这些都是长辈间的事，我所知不多。只听其他叔伯偶尔提及，远出东海，穿过暴雨雷阵，可见祥云绕地，而云低可触，是为海上仙境。可惜我三伯已不在人间，除了他，怕是没人清楚了。”
“令尊大人是否知道？”
谢九道：“他不知道。你若问我三伯如何得知的，他死了很久啦，除非去地府问他。”
连城看了一眼柳诺，转而笑道：“小九，看来你出生大户大家，家学渊源。你家在哪里？”
谢九凑近了些，眯起眼来：“怎么，你想上门提亲？啧啧，你这个娃娃一样的身段，我可看不上。”
连城眼珠一转：“小九——”
谢九抢道：“你莫不是要我带你们去？”
连城歪着脑袋：“救人一命，功德无量，阿九哥哥。”
“我不信佛。”
连城又道：“你是江湖游侠，就这样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谢九挑眉道：“你可别得寸进尺，运功疗伤救了大白狗的是不是我？”
“是你。好人做到底。”
“那种凶险之所，光靠‘好’人可不顶用。”
连城问：“你哪知道是凶险？”
“若不是凶险，归墟之地早已趋之若鹜，濮济枝名传天下。为何你们都没有听说过？不是去过的人没能活着回来，就是根本难以抵达。还不凶险？”
连城点头道：“原来如此。”
谢九摇头晃脑：“既然凶险，就得从长计议。你何不等你师父回来共同商议。”
如意道：“师父云游向来不定归期，有时三个月，有时三年。师哥因我遭劫，理当由我承担弥补，他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
谢九望着他：“哪怕凶险万分？”
“哪怕凶险万分。”
“哎，”谢九想了想，“你若送命，岂非我的罪过。”
如意正色道：“你好意告知，我感激尚且不尽，岂能怨你？世事在人，总归要试一试。”
谢九垂下眼来：“容我再细细想。”
如意此刻冷静了一些，想到山上书房也有一些旧书，喜不自禁：“师父修道已久，或许有些记录也不一定。”既拿定了主意，他极快地扒了几口饭，起身恭恭敬敬对谢九作揖：“此番有谢大侠相助，实在感激不尽。成败与否，如意都铭记在心。明日一早，我送几位下山。”
谢九问：“你要孤身前去？东海浩瀚，你知道怎么找吗？”
如意笃定道：“我南下去找三溪灵谷时，也毫无头绪，有幸遇见连城柳诺，又在山下遇见你们，保住师哥性命。我师父光明磊落，亦教导我们心存善意。我相信事在人为，也相信善恶有报。”
“我陪你去。”
如意一愣，连城莞尔一笑，又道：“我陪你去。”
谢九抬起眼皮来，难得有些正经模样：“这可不是玩笑话。都说了凶险……送死也有个三六九等，冒失受死，将来变成孤魂怨鬼还要为祸人间。”
连城道：“有人分担，是不是就剩一半的凶险？”
谢九张了张嘴，没有出声，看看连城，又看看如意。柳诺慢慢道：“你想出海，光有御剑怕是不成。要有能远洋的船，懂掌舵的人，需得有大致方位，不然汪洋大海上，你们就如浮萍，只有沉没的结果。事在人为，重在人力，谋划计算以备万一。”
他望向如意：“不如从长计议，明日再议。”
如意点点头：“柳先生说的是。师父有些藏书，或许能有一星半点的线索。谢大侠，你若想到些别的，不吝赐教。”
夜里的青鸾峰月空清明，星河流泄在树影斑驳间，如山间精灵似。夜风婆娑的声音宛如歌谣，在岁月起初的时光里曼声吟唱。比之三溪灵谷世外桃源的清灵依袅，这里更多几分触手可及的温度与痕迹。如意跑去翻书，谢九说这要去给顾宁送些吃食，也起身走了。
柳诺的心思难得不在启渊上。想到连城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禁有些心烦意乱：“你不要胡闹。”
连城挑了挑眉：“怎么就是胡闹了？”
柳诺站定：“你出过海？你知道归墟在哪里？你拿命陪他？”
连城有些哑然，也气鼓鼓起来：“我没有出过海，也不知道归墟。我来这青鸾峰，也为还恩如意。在山上我们没帮上什么忙，若能助他一臂之力，又有什么不可以？”
她提高了声音：“你是看不起我的能力，还是不愿我帮如意？”
柳诺瞪了她一眼，提步就走：“你要帮谁，也与我无关。”
连城跟上来：“我离开三溪灵谷，更是想见一见山川奇景，不枉度一生。如果真有归墟之地，为什么不去看一看呢？”
柳诺边走边道：“正是的，白如意能御剑飞天，可以带你去。”
连城一把拽住他，拉得柳诺一个趔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诺抽回袖口，慢慢道：“你找我，是想有人领路同行。白如意比我强，比我适合。你无须再跟着我啦。”说着起步就要走，连城忽的又叫住他。
“那你往哪里去？”
柳诺扭过头来看她，连城又问：“那你往哪里去？我之后去哪里找你？”
柳诺一愣。
连城道：“我若真找到璞济枝，若真能救得了简白，兴许也与你有助，能治你的病呢。我该去哪里找你？”见柳诺欲言又止，不自觉蹙眉，多少有些不耐烦：“你一个人惯了，不愿意我跟着，这也无妨。可我答应过你，一定帮你。承诺你在先，自然要说到做到。”
柳诺顿了顿，慢慢道：“你真要去找归墟？”
连城点点头。
“哪怕凶险万分？”
“哪怕凶险万分。”
柳诺轻声道：“我居无定所，也无目的。若你真想出海，我也可以同往。”
连城大喜，猛的又收住笑意：“不过谢九说凶险无比……”她看向柳诺双眸，“你放心，我一定护你周全。”她的思绪已飘向未曾谋面的大海，两眼放光：“你聪明又见多识广，可以出谋划策，我功夫比你强，若有个海妖什么的，自有我出面。既报恩了如意，也见了世面，或许还能救你，是不是一石三鸟？”
“这叫一举多得。”
“是是，柳先生说的是。”
月光落在两人之间，把连城的眼眸照得通透明亮。柳诺看了两眼，轻轻闭上双目，不敢再看。连城静悄悄地站着，柳诺忽然恼怨起她反常的乖巧，自己的心跳声因此格外清楚。
他终是摇头轻笑一声：“哎，可话在前头，我们同如意出海，也只能尽力而为，未必能真如所愿。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算报答了如意相助之情。”
连城喜笑颜开，正要说话，却见谢九荡过来，远远看着两人咧嘴笑。他挥手示意，连城一把拉起柳诺的衣袖就走，拽得他一个趔趄，没给谢九的热情半点回应。
待走远，连城推了一把柳诺：“走，去找宁镜。”
柳诺一愣。
“谢九修为深厚，宁镜高深莫测。眼下两人各自一处，正好逐个击破。”连城边走边侧头来，却瞧见柳诺脸色有些古怪，“你又有何高见？”
柳诺抿嘴笑道：“正是光明磊落。”
连城横了他一眼：“这是知己知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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