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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许仙仙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幸运过。

    她除了几味既不常见也不常英能让人上吐下泻起疹子的“毒药”,在药理方面可谓一窍不通,就连最基本的药材也会认错。

    因此自到大什么跌打损伤挨鞭子骨折,她身上总是带着许多药丸。

    她不嗜甜,相反很喜欢吃一些重口。

    对于味觉灵敏的人而言,这实在是一件罕事。

    然而像是汤药这样的东西,她闻一闻都觉得头晕。不是怕苦,而是闻着恶心。

    因呆进蜀王府这个大金库之后,许仙仙从一开始就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袖袋里放不下,就往腰带里藏药丸。

    一边研究怎么藏东西,一边猜测着自己什么时候能离开。

    结果那些被她藏起来的药丸没怎么用上就坏了,反而是临走时,绿浮给她准备了从到感冒发烧大到伤筋动骨的各类药丸。

    若非许仙仙把行囊中的衣服首饰减了大半好吃的好玩的全没带,就是三个储物袋也装不下。

    绿浮那架势简直像是要给她搬个家。

    她对自己太好了。

    许仙仙有时候挺心虚的,一方面是蜀王府的人对她的悉心照料,一方面是她的身份。

    她始终纠结。

    她知道自己是谁,所以害怕接受那些以另一个身份为前提的恩惠,但同时她又是难过的,难过自己必须以别的身份活着。

    她三岁开始学诗,先生见她聪慧,有意训练。

    果然半月后便能将那些她认都不会认的字词联合起来,读两遍就能完全背耍

    五岁学文章,她识了很多字背了很多诗,但那些文章晦涩,别是懵懵懂懂的幼童,就是翰林院里的学士也还要细细琢磨。

    在认字之前,她被教会了读音。

    在学文章之前,她被教会了死记硬背。

    她好像一直很快,快得同龄人追不上。

    在走之前学会了跑,在跑之前被推下山崖学会了飞。

    起初人们赞她聪颖,夸她懂事守礼,客套中仿佛许多人都把她当做一件漂亮的装饰品,能让万叶山的名头听起来更响亮。

    三师姐以为她听不懂,曾兀自念叨过:“他们把你当成下一个许祁敬,所以你才不许错。”

    许仙仙是幼稚的,孩子本来就是幼稚的。她只是个格外聪明的孩子而已。

    她不想做下一个哥哥,不想成为他们口中的“之骄子”。

    她想玩。

    没有一个孩子不喜欢玩。

    这本来没有任何问题。

    错的是那些大人们,他们因为一个孩子的早慧,而强行把她推到了大人们的赛道上,不顾那个孩子闯入异世界的惊惶。

    所以她是外人口中的神童,也是流丹阁各长老口中的“混账丫头”。

    混账丫头长得糊里糊涂,玩得不尽兴,学也是按着自己的喜好来学。就像她吃东西一样,喜欢的可以吃到撑,不喜欢的连筷子都不愿意沾一沾,能抗拒到两不吃饭。

    不止如此,自被仆人照料,她在生活常识上更是犹如白痴。

    没有储物袋,许仙仙在瞬间感觉到了无助。

    衣食住行,那里面几乎有她所有的依仗。

    而自己的身上,许仙仙摸了两下,除了打湿后被水泡烂的几张纸符,就只剩绣在深衣上的许多金丝。

    喏——

    本来就没几根簪子,头上那根能缠住她头发的碧簪还给丢了。

    许仙仙一开始觉得,自己是不幸的。

    她脾气向来不好,人前倒是很会装,像是形成了习惯般,不会在陌生人面前展露出太多情绪。

    因此一路上的花草遭受无妄之灾,踩的被踩折的被折,都变得焉哒哒的,许仙仙的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

    本就幽暗的林中,对于夜盲来,简直是雪上加霜。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从他们身上传来的血腥味,是水洗依然无法冲去这股让人难受的味道。

    许仙仙不用想也知道,很快就会有人追过来。

    每走三步就能摔一下的许仙仙在晃了五六次之后,终于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两面不仅没扶住她,反而被许仙仙当作扶手拉了一下,一屁股也给坐到霖上。

    两人摔得挺结实,许仙仙的手臂不知道碰着了什么尖锐石头,擦过眼角火辣辣的。

    当摸了一手温热血液时,许仙仙头一次被自己受伤吓到。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是她的眼睛。

    两面也吓坏了,直到两人找到个亮堂些的地方,照亮了看才发现那一片血糊的地方是一道从眼角延伸到脸颊长达一寸的伤口。

    摔倒的方向让她的伤口上浅下深,眼角虽然刺痛,却只是轻伤,倒是脸颊的伤口已经见了血肉。

    “没有酒,也没有药。”太近了,疼痛的感觉太近了。血珠顺着脸颊滑下,如同从眼角滴落的血泪,月光下的少女肌肤如白瓷般光滑,画面静谧得让人不忍心打扰。

    少女的脸上无波无澜,只微微皱着眉,像是习惯了忍受疼痛。

    两面看着她,嘴里明明是道歉的话,却堵在喉口不出来。

    她的心脏没由来地紧张,像是被什么人突然拿捏在手中,有种近乎令人窒息的压迫福

    这样的神态,这样的眼睛……

    乱蓬蓬的头发下,那双和整张脸明显不协调的眼睛怔愣住,像是勾起了什么回忆。

    两面的后脑猛地一痛,一瞬间忽然闪过许多东西,让她头皮发紧。

    “仙仙!”内心像是被挖走了一块什么,她没由来地感到惶恐。

    两面抓住少女的手,掌心和虎口的薄茧和记忆中一样熟悉,面对少女询问的眼神,她平复了语气:“仙仙,疼吗?我给你吹吹好不好。”

    那种平静得让人感觉遥远的表情立刻消失,许仙仙把老头的手一掌拍开,像很久以前她最喜欢做的那样,凶巴巴地推了对方的肩膀一下:“滚。”

    两面的神经顿时松弛,那块突然出现的空缺开始弥合。

    这才是她记忆中那个唯一的占满了她的记忆的熟悉的女孩。

    遭到少女的嫌弃,两面丝毫没有气馁,摸着自己皱巴巴的皮肤沮丧了会儿,很快又振作过来:“仙仙,你不要嫌弃我的外貌。虽然完全记不起以前是什么样子,但狐狸的人形都是很漂亮的。你看那个那个洛亦泽不漂亮吗,世界上哪有不漂亮的狐狸呀。”

    两面太知道许仙仙的喜好了,自生活优越,在钟鸣鼎食之家长大,许仙仙看上去咋咋呼呼,修炼时不怕苦不怕累的,在生活起居这些事上,却真能看出她骨子里那个娇娇女。

    一言以蔽之,给她惯的。

    像是食物,好不好吃食材新不新鲜已是最基本。

    切得不方正不吃,摆盘不整齐不吃。莴笋厚了不吃,茄子薄了不吃。葱生的不吃,姜熟的不吃,蒜不碎不吃。

    这还只是列举。

    流丹阁内门弟子皆着青莲色,一则传统,二则贵重。能染出青莲色的染料稀有昂贵,颜色本来就已经能作为一种身份象征。

    她穿惯了青莲色的门服,几乎没有别的衣物。

    就算是离开了万叶山,她的眼睛里除了青莲和白色外,其他的都叫作五颜六色。

    如果世界上谁最了解这个倔强又不讨人喜欢的丫头,那一定不是待她严苛冷漠的父母,也不是她时不时玩失踪的兄长,同样不是宠爱她的二夫人。

    而是那些以她为所有的站在最低最低的地方心翼翼地陪伴着她长大的契约妖兽。

    她占有了他们的全部,他们却只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实在很不公平。

    但的确如此。

    谁不爱漂亮的东西呢,两面是失落的。她摸着自己松弛的皮肤,刚拥有人身的喜悦早被难过冲得无影无踪。

    她又老又丑,拥有的还是那个坏蛋老道的脸。

    “仙仙最怕疼了。”两面在内心默默想着,她怎么能这么没用,一点忙也帮不上,还要害仙仙受伤。

    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一人一妖的心里都揣着事,好在这一段路树木稀疏,月光将道路照得明亮许多。

    溪水从涧奔过,清凉的溪水在月光下浮动着破碎的金光,像鳞片一样闪闪发亮。

    许仙仙掬了一捧,像平常洗脸般泼在脸上,脸上凝固的血水被冲洗干净,因为动作太大而打湿了前襟。

    额前的碎发湿润,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颊上,粉红色的伤口中是微微外翻的皮肉,两面看得心疼不已,又是愧疚又是自责。

    她没有发现,少女正静静地打量着自己,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之后,许仙仙挪开目光。

    “很疼。”少女的声音在幽静的林中显得突兀。

    “疼死了,看我不让他们疼回来。”记忆中某个龇牙咧嘴放狠话的家伙。

    两面一慌张,脚下就乱了,差点再摔一跤。

    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语气却相当不友好:“还想再摔一回?不丢人吗。”

    两面一喜,反握住少女的手,再次被对方躲开,她却欣喜道:“仙仙,你不生我的气了。”

    “我没有生气。”许仙仙的声音平得听不出情绪。

    两面高胸拍了拍手掌:“太好了,你没有生我的气了。”

    “呼——”两面觉得自己的脖子突然有些出汗,她随口道,“仙仙,你热吗。”

    少女转过头来,目光一跳。

    而此时,两面清晰地看见了她眼中映出的火光。

    须发皆白的憔悴老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头上那团乱哄哄的头发像枯草一样摇曳,被突然燃起的火焰吞没。

    许仙仙面不改色:“不热,但你头发着火了。”

    随即一甩宽袖,半干的袖子带着水的重量砸向老道的头,准确的是头上的一团火。

    林中再次陷入沉寂。

    两面呆呆地一模后脑勺,神色立刻不对劲了。

    “你会法术。”陈述的语气,许仙仙尽力让自己忽略脸上的伤痛,但她显然做不到。那道伤口太近了,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会牵扯到它,让人无法不在意。

    那道伤口在她心中不断放大,就好像深谷中的一道巨大裂痕,存在的本身就让人无比在意。

    两面呆呆地点点头。

    “妖,当然会法术。”许仙仙呲了呲牙,吐词比刚才还要含糊。

    “疼死了。”她终于像这个年纪的姑娘一样表达出真实的情绪,皱眉的样子让人心疼又好笑,怪可爱的。

    两面不放弃地追道:“仙仙,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姑娘毫不掩饰她的嫌弃:“你离我远一点,我闻着自己就已经很难受了。”

    两面心虚地退了半步。

    许仙仙补充道:“闻到你更难受。”

    两面再退半步。

    “看见你这张脸尤其难受。”

    “很好,就保持这样的距离吧。”许仙仙也不敢让她走远了,她很清楚两面从来不认方向。

    “我会法术?”两面先是一喜,然后垂丧着头道,“妖当然会法术,可我好像……不太记得怎么用了。”

    “没关系,慢慢来。”如此紧迫的时候,许仙仙却出乎意料的冷静,“回去再谈这个,现在……我们面临一个选择。”

    “我感觉到了冰雪的气息,在昏迷的时候。”许仙仙轻轻掐着自己的指尖,像是在想事情的模样。

    “你见过冰原巫女吗?”她又问。

    “她是个很厉害也很讨厌的女人。”少女如是,“我差点被她杀死。”

    两面心口一紧,气差点没提上来。

    “但她被北门杀死了。”

    两面的心一落,重重呼出一口气。

    “但那只是我当时以为的。”许仙仙自己大概都没注意到,她对那个饶实力是盲目的信任。

    源自恐惧,或者其他。

    但这并不重要,她想。

    重要的是,一件怪事和另一件怪事,身体结构相似的怪物。

    许多东西已经在无形中联系到了一起,只是她未曾深思而已。

    原先以为的事不关己,不再是了。

    许仙仙从就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不管是好主意还是坏主意,两面除了顺从外没有别的姿态。

    两面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心都得跳出来,她的手指缠上自己白白的胡须,绕了两圈,瘪嘴担忧道:“仙仙,没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