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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夜中歌(二)

    云南与大蔺国的边境,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背影高挺的黑衣人慢悠悠地行在已经开始准备早市的乡间小道上,不时停下来左右看看。

    从衣束上看,是商鼎中原人的打扮。

    摊位上许多眼睛都亮起来,困倦的眼皮下是狡黠的、打探的眼神,像是盯住了一块肥鱼,不少人跃跃欲试。

    “公子可有什么需要的?”一口蹩脚的商鼎话,带着浓厚的口音。脸上满是沟壑的瘦小老者一边拾掇着自己的摊位,一边问经过的路人。

    “客官远道而来,轻装前行。要知道苗疆山水,风景虽好,却也多虫兽妖怪,还是寻把趁手的武器防身最好。”

    那人往前又走了几步,老者眼眸一暗,倒也没多失落,而是收回眼神,继续拾掇起来。

    但就在这时那人转过头来,面容虽英挺,却决不可能被认作是男子面貌。

    “个真大——”老者古铜色的皮肤上跳了跳青筋,愣了下忙改称道,“姑娘可要看些什么?”

    “这把刀不错。”那生得如男子一般高大骨架的姑娘冷着脸,一眼就看中了一把黑色的苗刀。

    黑漆皮的刀鞘上是金色颜料汇成的卷云纹路,直刃的长刀看上去极为平常,甚至可以说是很不起眼,但那姑娘一眼就将它相中。

    她将那把长刀在手上甩了两下,的确有几分架势。

    姑娘看起来十分痛快,开口却让老者一愣,竟然是毫不生涩的苗语:“怎么卖?”

    “大蔺鹰元,五百。”老者说起苗语来又快又急,若非知道他是个做生意的,准以为是在吵架。

    “商鼎的通银不收?”姑娘把刀拍到桌案上,冷眉一挑,“你不是商人?”

    老者用舌头舔了舔智齿,呲了呲牙,赔笑道:“姑娘要真是没有鹰元也别急,官府的通银不也是银,都是钱,一样收,只是不大好拿去换粮食罢了。”

    “我说大蔺鹰元是五百,换作商鼎通银,便要三两银。”

    姑娘的眉毛再次一跳,她两只手撑在桌案上,上身逼近,目光一沉。

    若是有人从侧面或是背后看去,准能看见一个高大的背影将瘦小的老头笼罩,一只手还握着长刀拍在案上,活像是个恶霸在勒索小老百姓。

    这“恶霸”不是别人,正是已经离开益州城近一年的“霸王花”醉花。

    当然,商名醉花,许仙仙知道她是个苗人,却不知道她的苗名。

    醉花脸色阴沉,比铅色的天空还要灰暗,她压着声音问面前的苗族老者,用苗语一字一句道:“大蔺鹰元五百,商鼎通银三千?”

    老者在余光中瞥见几个年轻人朝这边看过来,瞬间冷静,这里本就是他的场子,有谁敢乱来。管她是商人还是苗人,他都不怕这男不男女不女的丫头片子。

    老者笑了笑,把她压到桌板上的长刀从指缝中抽出来,重复道:“没错,大蔺鹰元五百,商鼎通银三千。”

    醉花面色复杂,看向老者的眼神多了一丝探究:“最近的钱庄离这里五十里地,大蔺鹰元一元合商鼎铜币三文,你这生生翻了一倍。”

    “姑娘要是在这上面和我争执,那可就没意思了。如果不愿意用三千通银,就请姑娘走上五十里的路,在钱庄换了银钱再过来吧。”老者摇了摇头,把长刀摆回原来的地方,如同看不见对方一般,手脚利索地收拾起物件来。

    “也不知道给不给换呢。”老者抬头瞥了她一眼,额头上皱成横着的川字,表情耐人寻味。

    “成交。”

    至少有五六十人,火药桶般的霸王花想了想还是没爆发,她不想引起太多注意,拿了刀就走。

    这已经是第五把她新买的刀了,其他的不是卷刃就是断成了两截或者更多段,充分能展现出醉花这近一年里丰富多彩的生活。

    还是原来的好用,面色冷峻的黑衣女子掂了掂手中长刀的重量,不知道这把能用多久。

    毕竟是常年随身的两把刀,要是让族中其他人知道,非说她疯了不可,要不就是说她被商人骗了。

    苗人制刀必经数十煅,铣锐无比,其锋利勇猛绝非一般刀器可比。

    每家的孩子自出生起,其父就会寻一块铁用于锻造,十六年每年不断。十六年后,按照苗族的规矩便是孩子成年,此刻苗刀锻造完毕,锋利异常,作为佩刀绝不离身。

    就连醉花自己都不想承认,她太喜欢、也太羡慕那个孩子了。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她把两把刀都给了那个聪明异常的小郡主。

    小郡主怎么会缺一把趁手的武器呢,何况是别人用过多年的。

    可她很不想看见其中一把刀,因为那把没怎么用过的刀总是让她想起一个人。

    而另一把使用痕迹十分明显的刀,她也不想留下。

    因为一把刀,就再也没有伴儿了。

    ……

    吴客和钱迪当先,统一护卫制式服装的男子跟随车队而行,一群衣饰各不相同的少年穿行在林中,同样以不近不远的距离跟随着车队。

    在魔障没有消除之前,小娅教了他们屏蔽五识的方法,在场的都是习武之人,悟性极强,一点就通。

    按照方法调息之后果然感觉五识清明许多,心绪也不复之前急躁。

    所有人都在心里暗骂那徐林,但毕竟是在天子脚下的皇城,纵然心里有什么,也怕他当真死了,不好交代。

    但眼前看着又难受,干脆叫他那三个“残存”的贴身护卫去将他看着。

    就是不知道这一晚上的折腾,看尽人性,不知道还剩下几分主仆情谊。

    吴客有预感,这个晚上过去,有很多事情都会发生改变。

    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绕开了要近许多的原路,而是选择一条更宽敞些、接近官道的大路。

    一路上零零散散能看到些点燃的荷灯,作为亡魂的指引,但更多的,是被夜风吹熄的残烛,摇摇曳曳,像是要坠落的云烟,半化不化地下淌着烛泪,一朵朵残缺的灯花四处散落,像洁白的雏菊残瓣,纯洁而又凄凉。

    “何人前进?”远处一片整齐的火光映照着渐渐扩展开的天光,两条队伍列阵整齐、泾渭分明,衣着服饰大为不同。

    左边是银甲轻盔、训练有素的士兵,右边则是青衣道袍的国师府弟子,个个头上都插着一支花纹不同的碧簪。

    吴客一目了然:“国师府的泡菜萝卜。”

    一身青,头上绿,可不是泡菜萝卜。

    关键那道袍宽大,扬起风时猎猎作响,褶皱都被挤在一处,更像是被泡焉了的酸菜叶子。

    “来者,大理寺少卿崔明远。”未有一人乘轿的浩大队伍中,一匹高头大马从泾渭分明得不能再分明的宽阔空缺中探出,一个面容肃正的官员从马上下来,打量着眼前的车队。

    ……

    “抓紧了。”北门戎的声音中有一丝不耐,仿佛在嫌弃许仙仙磨磨唧唧不让他背。

    “我可以走,”许仙仙没有逞强,她的确可以通过声音、触觉、温度甚至是淡淡的灵力波动来感应事物。

    十年来的视力缺陷,反而让她在修行中练就了惊人的耐心和洞察力。

    所以,即使视力越来越模糊,她也毫不慌张,反而把心思放在了对北门戎的猜疑上。

    “你多能啊,一个瞎子,”北门戎轻哼一声。

    “前面是什么?”许仙仙越往前走,那惊涛拍岸的声音便越响亮,脚下的土地也愈发颤抖。

    地下发出困兽般低低的咆哮声,好像有什么要喷涌而出。水花飞溅在她的胳膊上,凉透了。

    “怎么了?”许仙仙。

    “不是。”北门戎抓住她那只想往前探的手,用他一贯大爷了的语气,轻松极了道,“桥太窄,我怕你掉下去,懒得捞。”

    许仙仙沉默了,她的视力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在幻境的压制下,所有人的灵力都被封印。这样一来,她的眼睛既无法视物,又无法以神通视灵,完全是个拖累。

    许仙仙很相信自己的直觉,空气中潮湿的水腥味和地下传来的低吼声让她很不安。

    但她不会怀疑。

    毕竟惩戒之火算是个保命符,只要他不是想自杀,在没有找到强夺阴火的方法前,他再心不甘情不愿,也不会坑害许仙仙这个和他同命同源的“伙伴”。

    ”好,北门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语气近乎戏谑,但在把手搭上北门戎肩膀的那一刻,一股强大的威压如电流般触及她的指尖,一道金色幻影裹着灼热的气流迎面袭来。

    瞬间的心悸让她来不及多想,许仙仙下意识把头埋在北门戎的背上,鼻尖是淡淡的檀香,耳边却是汹涌的浪潮声和金乌的尖啸。

    看不见的时候,人往往会更加依赖其它的感官。而许仙仙由于通灵的体质,对天地灵气的变动往往会比常人敏锐得多,以至于五官过敏。

    铺天盖地的浪潮声几乎淹没了她的耳朵。

    她想,她大概知道为什么了。

    北门戎走得很慢,每一步仿佛都是在泥沼中艰难迈出。他的手轻轻圈着许仙仙的膝盖,没有怎么用力,但把她的身体护得很牢。

    北门戎走了很久很久,有时快,有时慢。长时间的黑暗,让许仙仙几乎无事可做。她总是在每天清晨醒来,和北门戎斗斗嘴,论论剑,到傍晚又睡过去。

    第七天的清晨,忽然有什么落到了她肩上,甜腻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悠长而缥缈的歌声由远及近。

    北门戎正转头,恰巧遇上仙仙把手探过去,手指险险擦过他嘴角。

    北门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许仙仙面不改色地缩回了手,摸索着捂住了他的耳朵。

    “别听。”

    北门戎看懂了她的唇语。

    许仙仙半垂着眼,眼神有些茫然,和平常张牙舞爪的样子大不相同。安静得像只小兔子,让人忍不住要伸手捏两把。

    “你看见了什么?”许仙仙好奇道。

    “美人。”北门戎的声音极轻。

    “你气息乱了。”仙仙又说。

    北门戎这回没理她,大约是觉得脖子扭得太累,把头转了回去。

    “是靡音。”辟邪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从仇恨和欲望的种子中开出的妖异之花。”

    “靡靡之音,不堪入耳。”轻柔婉转的女声随着清风在耳朵上打转,酥酥麻麻的,许仙仙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她下意识捂紧了北门戎的耳朵。

    “靡音是人欲所化,这世上没有比它们更美的了。跟你这种……咳咳,”辟邪强行把后面几个字压住,“反正你是没这个福分欣赏了。”

    “放心吧,虽然没有灵力护体。你天生神脉,又有我在。靡音烦人是烦人,你受不了什么大影响。当个小曲听也罢了。”辟邪说着说着,却发现有些不对。

    许仙仙没有回答,辟邪的声音渐渐淹没在一片缥缈空灵的歌声中,她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盈,好像飘到了半空中。

    金环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纤纤玉手在琴弦上翻滚。薄透的飘带拂过许仙仙的面庞,有点痒痒的。

    少女的嘴角不经意地向上扬了扬,甜蜜得像进入了梦乡。

    许仙仙看不见的,北门戎看得一清二楚。

    听说瞎子和聋子过桥是最合适的

    北门戎看得见万丈深渊,也听得见巨浪滔天。所以他背上了那个半瞎,踏上了桥。

    幻境中的一切事物都变幻莫测。他背着许仙仙,走过了烧红的铁索桥,跨过了小溪间的青石板,踏过了尸山血海中漂着的浮桥。

    然后,花开了……

    浮桥边上的鲜红色被海水洗净,露出原有的黑漆。浮桥松了,就是船。船入了海,就是一芥。

    海里,哪来的桃花。

    甜腻的香气在海水中搅动,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绯红的轻云。

    琴音袅袅,远处一块礁石上,数十位妖异美人浅吟低唱,或坐或卧,琥珀色的瞳孔泛着淡淡的金辉。

    北门戎脑中一滞,正欲转头,忽然许仙仙的手覆住了他的双耳。

    “美人。”他笑着回答,然后把已经拔了一寸半的剑收回去。

    大概他们都低估了靡音,又或者靡音在幻境中的力量非比寻常,又或者,只是他们忘了自己现在是个凡人。

    就在北门戎任着浮船向那块黑礁越驶越近时,许仙仙的睡梦也越来越沉。

    靡音们伸出纤长的手,朱红的指甲扣住了翘起的船头。

    忽然一道剑光闪过,世界一片寂静。

    海中舟一芥,黑礁一点,舟中人两粒。

    太快。

    靡音的脸上还洋溢着愉悦,殷红的嘴唇和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如莲藕般的断肢残块间,缠绕着透明的琴弦,在绯色的桃花瓣里浮动。

    糜烂的火红在海水中扩散。

    少女立在船头,以手拟剑,朴素的青布鞋下踩着两根锈红的长指甲。

    北门戎膝盖微曲,随后一振,快速站直。

    “你怎么老想让我给你跪着?”他的眼中已恢复了清明。

    “你太弱。”少女面无表情。

    “她在哪里?”北门戎并不关心这个。

    “死了。”少女的声音温柔得近乎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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