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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新生

    【灾难后25年,十二月十日,夜曲岛,弗兰肯斯坦医院】

    “……好了。”

    直至这场外科手术结束为止,卡拉斯端着手术盘的双手依然在发抖,盘中沾着血污的刀具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刀刃所向并非是可怕的敌人,而是躺在手术台上胆战心惊的中年人。

    而如今,原本被手术刀切开的腹部创口,已经用针线缝好,而似乎也在缝好后的这个时间,麻醉剂的效力刚好过去,病人开始因为疼痛而呻吟起来。

    得救了……病人得救了,对于卡拉斯来说也得救了。

    “不算是得救了,”在卡拉斯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弗拉明戈开口道,“我能做的是切除现有可以切除的病变部位,但是病变并不是不会复发——你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之后要好好静养一阵子,暂时不能出海了。”

    “我……”中年人瞪大了眼睛,说道,“我不出海的话,我……我们的生活该怎么办?凭政府分配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

    “已经没有‘你们’了,”弗拉明戈摇了摇头,“你知道的,你儿子的手术失败了。”

    那是一个星期前的事情了……

    “不!”中年男人想要爬起来,结果却险些从台上跌下。弗拉明戈扶住了他,本来就只能依靠轮椅和拐杖行走的他也险些跌到。

    “不要这样,好好照顾好自己!”弗拉明戈低声道。

    “为什么要救活我!”中年男人呜咽着,声音中充满了愤怒,“不该是我独自活下来的,应该是他……没有他,我活下去有什么意义!”

    “首先得活下去才行,然后才能找到活着的意义,”弗拉明戈慢悠悠地说着,对卡拉斯招了招手,“带这位先生去病房躺一下!”

    卡拉斯把手术盘放下,正要上去扶住中年人,他却用力一挥手,瞪了卡拉斯一眼,道:“我不需要!”随后,他颤颤巍巍地下了手术台,扶着墙壁缓缓离开了。

    手术室里一时间陷入寂静。弗拉明戈看了一下卡拉斯,扶着手术台边缘,走到了手术盘前,拿起了刚才用过的手术刀看了一眼。

    “先生,他……”卡拉斯看了眼手术室大门的方向,问道,“他能活下去吗?”

    “能不能活下去得看他自己的做法,活下去的意义这点……我无从插手,”弗拉明戈一边转动着手中的手术刀刀柄一边说道,“但我只能在此救他一命,这是我能尽到的绵薄之力。”

    “可是……”

    您自己呢?这是卡拉斯想要问出的一句话。他已经看出来,弗拉明戈的身体每况愈下。

    而似乎不止是弗拉明戈,整个狩神者联盟的气氛,与卡拉斯刚来的时候相比,这段时间也变压抑了很多——不仅仅是有战友的战死,明显还有什么严峻的状况发生了。

    “你在担心我吗?谢谢你,孩子,”弗拉明戈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我不是值得你这样担心的人,孩子,我……成不了你真正的保护伞的。”

    “为什么……这么说?”

    卡拉斯愣了一下,感觉心中的什么东西被动摇了。

    对此,弗拉明戈当时没有再说下去,他把手术刀放回到手术盘中,拄着拐杖离开了手术室。

    【灾难后30年,十月六日,18:30,夜曲岛,西北海岸】

    “棘刺十字”的剑身被卡拉斯用力拽了回来,刚刚张牙舞爪如活物般的锁链与剑身碎片一瞬间收缩变回了普通的长剑模样。本就鲜红色的剑刃之中,鲜血从中滴落,仿佛是这把剑在流血一般。

    这是“棘刺十字”第二次沾染鲜血,而第一次是在锻造的时候——卡拉斯的神之子血液在剑身中流淌。

    狩神武装,本应该是为了杀死神族而制造的武器,如今,染上了身为人类的鲜血。

    身为人类……

    卡拉斯大口喘着气,拿着长剑的手依然在发抖。月光照耀之下,他能看到海边碎石地上散落的血迹,以及那些血迹的来源——几米之外倒在地上的法尔科。

    被展开的“棘刺十字”击中的身体已是千疮百孔,鲜血不断流淌而出,而法尔科自身依然在尝试挣扎着——哪怕是脖颈也被展开,气管已经暴露在了卡拉斯眼中,他仍然一息尚存。

    这就是你从极西之影那里得到的“新生”吗?那正好!卡拉斯尽量让呼吸变得平缓一些后,走到了法尔科的身旁。

    “你没有机会了,法尔科……”卡拉斯抬着头,没有去看法尔科的脸——至少他自己不认为是不敢看,“一败涂地之后,你也该明白这个事实——你的杀戮从来没有意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

    “……”

    法尔科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气管被斩断,让他说出来的东西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夹杂着气体流动的咕哝声。卡拉斯依然没有低下头去看他,继续说道:“你所崇拜的神祇也好、你给自己找到的‘意义’也好,实际上你都是一无所知——你,听不懂你眼中的‘主’到底表达的什么,就擅自把自己喜欢的‘杀人’强加在自己的信仰里;你口口声声说着你现在所作所为有了意义,但实际上哪怕你说以前的杀戮没有意义,你也杀了好多人。如果你自己不想承认,那就我来替你说出来这句话吧——”

    卡拉斯咬着牙,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觉得不会失控后,低头看向了法尔科,但那一瞬间他还是愣了一下——

    法尔科并没有说出什么东西来,只是他的嘴一张一合,那几乎失神的双眼中却传达出了近乎于哀求的信息:

    “不要说……求求你,不要说了。”

    这是你的软弱吗?或许从一开始就该如此了,在那个时候就该这样了——彻彻底底地将他击败,不仅仅是肉体,思想上也是。

    那时候自己没能做到,而这一次,自己能行吗?卡拉斯咽了咽口水,他听到了心底里自己对自己的劝导:

    “说出来吧,不只是说给将死之人……也是说给自己。”

    若是现在犹豫的话,或许再无机会……

    “你陷在自己编织出来的虚无之中,把这虚无假当成自己活着的意义,不能自拔——你一直都与我一样,是一个毫无意义却又不愿踏出寻找意义的第一部的软蛋!”

    “……啊。”

    法尔科似乎发出了叹息声,而卡拉斯再看向他的脸时,那眼神中的绝望与无助,一时间让卡拉斯的身体游戏发软。

    那是完全放弃了一切的模样,或许……是曾经卡拉斯自己可能变成的模样。

    但现在不会了,绝对不会了!

    卡拉斯把“棘刺十字”收入了剑鞘,双手十指相叠,抵在额头上。这个动作卡拉斯记得,是在自己的家乡向死去之人的灵魂表达祈福的动作。

    眼前的法尔科即便一息尚存,在刚才的那一刻,他的心已经死了吧……但卡拉斯的祈福并非给予法尔科,而是给予月光之下的十多具尸体……以及卡拉斯自身。

    死亡是灵魂归于新生的过程,因而祈福是对于死者新人生的祝福——这也是卡拉斯家乡的思想。

    自己算是得到了新生吗?恐怕还有一段距离。

    但是至少明白了,明白了自我欺骗是多么没有意义的事情,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裹足不前的事实。

    时间一直在流逝……从十年前来到夜曲,到三年前弗拉明戈去世,再到贾图他们离开,再到现在……时间从来没有等过自己一秒钟,但自己却沉浸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理由里,一步都不愿向前。

    不断用弗拉明戈的遗言来给自己不离开夜曲找理由,但是却忘记了弗拉明戈留下的更重要的话。

    ——孩子,我……成不了你真正的保护伞的。

    “弗拉明戈……我大概已经理解了。”卡拉斯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

    “你理解了什么?”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带着戏谑味道的话语伴随着“砰”的一声枪响,打破了卡拉斯心中的寂静。睁开眼睛时,法洛尔就站在他的身边,他手中的左轮手枪枪口向下,正冒着烟。

    法洛尔扭头看了眼卡拉斯,“呵”了一声,说:“把对方打成了濒死状态后留一口气,让对方在这儿吊着这口气听你的废话——你这家伙挺恶趣味的啊!”随后他顿了顿,口气缓和了很多,“不过这家伙也没救了,与其看你在这儿折磨他,不如我给他一个痛快……嗯,杀的话还是算作你杀的。”

    这家伙……

    卡拉斯一时间没有忍住,笑了起来——自己已经忘了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

    “哇哦,你小子原来是会笑的啊?”法洛尔也笑了起来,“怎么?杀人让你感觉那么爽吗?”

    “不不不,感觉还是挺糟糕的,哪怕对方确实该死,”卡拉斯顿了顿,低下头来,“刚才挺抱歉的,我说话有点重了。”

    “啊?你道什么歉?你不会是想为自己在警察局说的那些东西道歉吧?你说了一堆事实为什么要道歉?是觉得我小肚鸡肠没法接受事实吗?混小子,竟然敢看扁我!”

    “你觉得没问题的话那我就收回抱歉了,反正……合作愉快!”

    卡拉斯说着,伸出手掌。法洛尔会意,嘴角上扬了一下,跟卡拉斯击了个掌。

    “好啦,小子,打趣到此为止,”法洛尔说着用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岩洞,“该解决正餐了……可以的吧?”

    最后这个问句法洛尔少有地带着一股很谨慎的语气,卡拉斯心里也清楚这个问题的严峻,点了点头:“大概没问题。”

    “那就好,没有让我的准备白费。”法洛尔说着拍了拍鼓鼓的腰包,“从矿区‘借’来的东西可不能白费。”

    卡拉斯点了点头,问道:“菲尼克斯也在吗?”

    “没有她的话恐怕还比较难搞……这家伙,仔细想想真是一根导火索!”

    导火索自身所包含的谜团,远比眼前的问题多……卡拉斯心里清楚,若不先踏过眼前的障碍,那调查那些谜团也无从谈起。

    而就在这同时,那凄厉的叫声再一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