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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哲学与随感录

    哲学与随感录

    我喜欢读哲学家写的随感录。回想起来,我喜欢上哲学,和随感录不无关系。小时候好奇心强,大部头的哲学书也拿来翻读,但读不懂,只觉得哲学高深莫测,玄妙晦涩。后来有一回,翻开一本北京大学哲学系等编译的《古希腊罗马哲学》,却一下子被里面载录的古希腊哲人的“著作残篇”吸引住了。我尤其喜欢赫拉克利特,“博学并不能使人智慧”“我寻找过我自己”“最美丽的猴子与人类比起来也是丑陋的”,尽管刚读到这些格言时也似懂非懂,但朦胧地觉得它们意味不凡,仿佛一下子悟到哲学是什么了。我按照自己的理解把这些格言穿在一起,相信哲学就是教人智慧,智慧就在于寻找自己,心中暗自把那些博学而从不寻找自己的人讥为“美丽的猴子”。这种早年的读书印象竟然影响了我一辈子,从此铸成了我对哲学的基本看法。

    其实,所谓“著作残篇”的说法是很值得商榷的,仍是用后人著书立说的眼光去看古人的述而不作。朱光潜先生探溯随感录体裁的渊源,中国的溯到《论语》,西方的溯到希腊哲学家,我以为很有道理。我相信哲学与随感录早已结下不解之缘,最早的哲学思考都是直觉和顿悟式的,由之形成的作品必是格言和语录体的。因为言简意赅,弟子们乐于也易于传诵,终于流传下来,刊印成文。它们就是本文,而不是“残篇”。

    西方哲学朝体系巨构的方向发展,苏格拉底已开其端。苏格拉底本人擅长格言隽语,且述而不作,不过他重视逻辑的论证和辩驳,为体系哲学埋下了伏线。到他的再传弟子亚里士多德,终于建造起西方哲学史上第一个庞大体系,成为“古代世界的黑格尔”。

    我无意小看古代和现代的黑格尔们的哲学成就,但是,就哲学关乎人生智慧而言,我始终偏爱用随感录形式写作的哲学家,例如法国的蒙田、帕斯卡、拉罗什福科,英国的培根,德国的叔本华、尼采。人生问题上的一切真知灼见均直接发自作者的真情实感,又诉诸读者的真情实感,本身就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无须种种繁复的分析、推论、解说和引证来助威。如果我喜欢一个思想,多半是因为这个思想在我的切身体验中得到了印证,而不是因为它的这些逻辑附着物。事实上,即使创体系的哲学家,他自己真正心爱的独创的思想也往往如灵感闪现,具有随感性质,可是为了供奉他心爱的神灵,他不惜工本建造了体系的巍峨宫殿,也就是加上了一大堆逻辑和历史的证明,结果真不知是突出了还是掩盖了那一点真正独创的东西。

    随感录的可贵在于真实,如其本然地写出自己的人生感受。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蒙田要胜过培根。培根的随感集在他生前就已风靡一时,多次再版重印,他自己也对之怀着一种个人的偏爱,初版后二十多年间时时带在身边,不断增删修改,精雕细刻,真是字字珠玑、句句格言,聪明美妙的议论俯拾皆是。然而,比起蒙田的无心于问世、只是为自己而写的随感录,读起来钦佩之心有余,却不那么真切感人。当然,求真实并非不讲究语言的技巧,愈是自己喜爱的思想,必定愈舍得花费心血寻找合适的形式,力求表达得凝练、单纯、达意、传神,所以好的随感录都具有质朴的美。写随感录不易,如今有些人爱写华而不实的人生格言,那样的东西只能哄幼稚的读者,却证明作者自己对人生毫无真实的感受。

    每当我捧读一部哲学巨著,即使它极有价值,我也会觉得自己是在做功课、搞学问。读好的随感录,却好像在和作者谈心。随着学术和出版的进步,新的学术译著正如潮水般涌来,面对它们我有时不免惶然,颇有应接不暇、浅尝辄止之感。学问真是做不完,即使是哲学界的朋友,聚在一起摆学术的谱,彼此搞不同的课题,也有隔行之感。但是聊起世态人情来,朋友间时有妙语博人一笑又发人深省,便打破了学术的樊篱,沟通了心灵。于是我想,只要人生智慧相通,学海无边又何足悲叹?读随感录时,我获得的正是类似的慰藉。

    我爱读随感录,也爱写随感录。有两样东西,我写时是绝没有考虑发表的,即使永无发表的可能也是一定要写的,这就是诗和随感。前者是我的感情日记,后者是我的思想日记。如果我去流浪,只许带走最少的东西,我就带这两样。因为它们是我最真实的东西,有它们,我的生命线索就不致中断。中国也许会出创体系的大哲学家,但我确信我非其人。平生无大志,只求活得真实,并随时记下自己真实的感受,借此留下生命的足迹,这就是我在哲学上的全部野心了。

    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