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路人 » 第42章 哲学是永远的追问

第42章 哲学是永远的追问

    哲学是永远的追问

    我想谈一谈我对哲学的理解。我十七岁读哲学系,毕业后在一个小县城工作了十来年,然后又回到北京,也回到了哲学的学习和研究,哲学可以算我的终生事业,我对哲学应该有一种理解了。当初报考哲学系,是出于一种比较幼稚的想法。我在中学里最喜欢两门课,一门是数学,一门是语文,也就是解习题和写文章。报志愿时,两样都不肯舍弃,就来了一个折中。我相信哲学可以让我横跨文科和理科。当然这也有一定道理,数学使人享受纯粹思维的乐趣,文学使人关注人生,这两样东西在哲学里都有。不过,经过系统的学习之后,我觉得自己对哲学的性质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概括地说,它是对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问题的一种永远的追问。

    一、哲学开始于惊疑

    柏拉图(在《泰阿泰德》中)、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都说过,哲学开始于惊疑。惊疑,严群译为疑讶,包含惊奇、惊讶和疑惑、困惑两层意思。为了便于讲述,我想把这两层意思拆开来讲。相对地说,惊奇(惊讶)面对自然,由惊奇而求认知,追问世界的本质,形成了哲学中的世界观、本体论、形而上学(在这里是同义词)这一个大领域。疑惑(困惑)面对人生,由困惑而求觉悟,追问生命的意义,形成了哲学中的人生观、生存论、广义伦理学(在这里也是同义词)这另一个大领域。

    所以,我们可以概括地把哲学看作世界观和人生观。当然,哲学还有其他一些领域,例如知识论(认识论),这是因为对世界的认识发生了问题,便转而对我们认识的能力、性质、过程进行审视,尤其近代以来,这方面的内容在哲学中占据了重要位置。此外还有历史哲学、美学、狭义伦理学等等。但是,从源头看,哲学主要是世界观和人生观,其他则是派生的。

    古罗马哲学家奥古斯丁(在《论上帝之城》中)说,智慧的研究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沉思性的,即对自然的起源及纯粹真理的研究,以毕达哥拉斯为代表。另一种是积极性的,关注生活行为和道德,以苏格拉底为代表。柏拉图是两者的融合。康德说:世上最使人敬畏的两样东西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他们说的都是类似的意思。哲学所思的问题无非两大类,分别指向我们头上的神秘和我们心中的神秘。总之,哲学是灵魂对于世界和人生的根本性追问,所探究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

    哲学是世界观和人生观——这个提法一点也不新鲜,我们不是一直被这么教导的吗?这个提法本身没有错,过去的问题是对它做狭隘的理解,把世界观等同于政治态度和阶级立场,把人生观归结为为谁服务了。而这就意味着把哲学等同于政治,并且是一种很狭隘的政治。其实,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内容要广阔得多。

    哲学和政治是不同层面的东西,因此,不能从政治角度、阶级利益角度去解释世界观和人生观。要正确理解其含义,最好的办法是回到源头上,不要忘记哲学开始于惊疑。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过这种惊疑的经验,不妨回想一下,对我们理解哲学的本义会大有助益。这多半是在童年时期,也许是在夏天的夜晚,当我们仰望满天星斗的苍穹,隐约感觉到世界在时间上的无始无终、在空间上的无边无际,不由自主地惊奇于世界的神秘,这时候我们头脑中一定曾经朦胧地产生过一个问题:世界究竟是什么?这正是一个十足哲学性质的追问。在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哲学追问也是从对天空感到好奇开始的,包括泰勒斯在内的好几位古希腊早期哲学家同时也是天文学家。另一方面,许多人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候,一般是在青少年时期,会对人生产生一种困惑。最大的困惑往往是由想到死引起的,当一个人确凿无疑地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也会不可挽回地死去,他就会对生命意义产生疑惑和发出追问。在哲学史上,这一追问同样十分古老,以至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把哲学称作预习死亡的活动。

    在哲学的两类追问中,对生命意义的追问是更根本的。对世界本质的思考并非出于纯粹求知的兴趣,归根到底是为了解决人生问题,要从整体上把握人生的底蕴。“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这个问题隐藏在一切哲学本体论的背后。无论世界观还是人生观,都是我们灵魂中的活动,而不是一套现成的意识形态。凡哲学的根本问题皆无最终答案,哲学的价值不在提供确定的答案,而在于使我们始终保持对世界和人生的惊疑和追问。

    二、在宗教和科学之间

    哲学要追问世界的本质,而世界的本质是无法证明的。可是,两千年来,哲学却一直在努力做一件事,就是试图对世界本质是什么的问题给出一个可靠的答案。它实际上是在做不可能做到的事,这是哲学本身所包含的矛盾和困难。

    要对哲学的这个特点有一个清楚的概念,最好的办法是把哲学与宗教及科学做一比较。

    哲学和宗教都是人的精神生活的方式,两者所要解决的问题之性质是相同的,即都是终极关切。和哲学一样,宗教所关心的也是世界和人生的最根本问题,要对世界的本质和生命的意义给出一个完整的说明。但是,它们寻求解答的手段完全不同。在宗教看来,世界和人生的整体是一个神秘,人的理性是有限的,不可能将它弄明白,唯有靠神的启示来接近它。因此,人在神面前应知谦卑,满足于不容置疑的信仰。相反,哲学不肯像宗教那样诉诸天启权威,对终极问题给出一个独断的答案,而是只信任理性,要求对问题做出理由充足的解答。在这一点上,哲学又和科学一样。

    如此看来,哲学的追问是宗教性的,它寻求解决的方法却是科学性的。哲学家有一个宗教的灵魂,却长着一颗科学的脑袋。灵魂是一个疯子,它问的问题漫无边际,神秘莫测。头脑是一个呆子,偏要一丝不苟、有根有据地来解答。疯子提问,呆子回答,其结果可想而知。

    关于哲学所包含的内在矛盾,康德最早做了明确的揭示。他指出:由头脑(他所说的知性)来解答灵魂(他所说的理性)所追问的问题,必定会陷入二律背反。他因此而断定,只能把此类问题的解答权交给信仰。不过,在罗素看来,哲学面向宗教,敢思科学之不思,渴望对宇宙和人生有一种普遍理解,又立足科学,敢疑宗教之不疑,寻求确切的知识,正是这一结合了两种对立因素的品格使之成为比科学和宗教更加伟大的东西。

    也许有人会说,既然哲学所追求的目标——把宗教和科学结合起来,用头脑解答灵魂的问题——注定不能实现,它的努力岂不徒劳?这种看法未免肤浅。从目标不能实现看,也许可以说徒劳,但这个徒劳向目标前进的过程却是富有生产意义的。对人类精神发展来说,科学理性与宗教渴望是两种不可或缺的动力,正是在哲学中,它们由于彼此发生的紧张关系而同时得到了激励。有一个现象值得我们深思:在历史上,凡大科学家都怀有从整体上把握世界的宗教渴望,凡大神学家都具备寻求可靠根据的科学理性,而他们往往也都是大哲学家。

    三、哲学不可能成为科学

    用理性手段把握世界的本质,实际上就是试图把哲学建立成一门科学,这是两千年来西方主流哲学奋斗的目标。然而,近代以来,哲学家们越来越对理性有无这种能力提出怀疑。到了康德,就明确否认了这种能力。

    从古希腊开始,哲学追问世界本质的基本思路是世界二分模式,即把世界分为现象界和本体界。这一模式认为,现象是不断变化的、多种多样的,但现象背后必定有一个不变的、统一的本质,哲学的使命就是要寻找变化背后之不变、多背后之一、现象世界背后之本体世界。也就是说,万物皆变,变应该有一承担者,世界必定有一个本来的样子,是它变成了我们现在所看见的样子,哲学就要把这个本来的样子找出来。这一思路默认了一个前提,即感觉是不可靠的,只能感知可变的现象,唯有理性才能认识现象背后那个不变的本体界。应该说明,对感觉不信任是古希腊哲学家的共同特点,并不限于唯心主义者,唯物主义者也认定世界有一个感觉不能触及、必须靠理性去把握的终极本质。

    这个思路存在着以下疑点:

    第一,感觉是我们感知外界的唯一手段,既然感觉只感知到现象,我们凭什么说在现象背后还存在着一种本质?至少凭感觉不能证明这一点。近代哲学家中,有三位清楚地论证了这一点,提出三种说法。贝克莱认为:只存在所感知的现象,不存在本质。休谟认为:我们只知道所感知的现象,是否存在本质不可知。康德认为:我们只知道所感知的现象,但我们必须假定现象背后有本质存在,这一点无法证明,仅是必要的信念。

    第二,假定变动不居的现象背后有一不变的本质,这只能是理性之所为,是理性(逻辑)追求秩序(普遍性和必然性)的产物。但是,理性同样不能证明它所追求的秩序是世界本身所固有的。这种秩序从何而来?有三种可能的回答。一是从感觉经验中归纳而得,但有限的经验不能提供必然性和普遍性。休谟说:所谓必然性只是经验之重复形成的“习惯性联想”。二是理性与世界本质之间有一种天然的一致性,莱布尼茨称之为“前定和谐”,但这种东西即使有,也无法证明。三是理性本身所固有的,理性把自身所具有的先天结构投射到世界上了。这是康德首先提出、胡塞尔加以发展的看法。在这种情形下,秩序都仍然属于现象范围,而与世界本来面目无关。

    那么,第三,世界究竟有没有一个本来面目?在现象界背后,究竟有没有一个不受我们的认识干扰的本体界?在康德之后,哲学家们已经越来越达成共识:不存在。世界只有一种存在方式,即作为显现在意识中的东西——现象。康德把本体界(“物本身”)作为一个必要的假设保留下来,这一点遭到了现代哲学家的尖锐批评。其中,尼采和胡塞尔的批评尤为有力。尼采指出,对世界的认识都是透视,必有一定的视角,因而得到的都是现象。即使我们能够穷尽所有的视角,所得到的现象之总和也仍然是现象。所谓本质的假设是以无视角的认识为前提的,而这个前提是荒谬的。胡塞尔指出,实在论也承认在意识中显现的东西是现象,但断定现象背后还有一个引起该现象的原因,即一个“物本身”。其中,朴素实在论认为现象与“物本身”在本质上是相符的,批判实在论则把“物本身”看作我们人类的意识不可达到而唯有假定的上帝的直观才能达到的本体。但任何对象只要进入认识,从而显现在意识中,就必然只能作为现象而存在,这一点对于被假定为绝对认知的理想代表者的上帝也不例外。实在论把在意识中显现的东西解释为外部实在对象的形象表现或记号表现,然而,要知道现象是实在的形象或记号,就必须有一种更高的统觉,可以同时观照现象和实在并加以比较,但我们并无这样的统觉。所以,形象论和记号论都是没有根据的。

    哲学从追问世界的本体始,经过两千多年的探索,结果却是发现世界根本就没有一个本体,这不能不说是哲学的惨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哲学的危机”。但是,这只是哲学的某一种思路的失败,它说明哲学不可能成为科学,我们不可能靠理性手段去把握或构造哲学原本想要追问的那个本体,而必须另辟蹊径。

    四、出路:沉默和诗的领域?

    倘若一个古希腊哲学家来到现代,他一定会大惑不解,因为他将看到,现代的哲学家们都在大谈语言问题,而对世界本身却毫无兴趣。据说哲学家们终于发现,两千多年来哲学之所以误入歧途,原因全在受了语言的误导。于是,他们纷纷把注意力转向语言,这种转向还被誉为哲学上的又一次哥白尼式革命。我本人对之评价不高,怀疑是另一种迷途,偏离了哲学作为根本性追问的真谛。

    关于语言如何误导哲学,又有两种相反的看法。

    一派哲学家认为,弊在逻辑化的语言,是语言的逻辑结构诱使人们去寻找一种不变的世界本质。因此,哲学的任务是解构语言,把语言从逻辑的支配下解放出来。哲学真正应该寻找的那个本体世界不是与人无关的世界,而是作为人的生活意义之源泉的世界。这是一个情绪体验的领域,不可凭逻辑手段把握,而只能靠一种诗意的思。持这一看法的有尼采、生命哲学、现象学、存在哲学、解释学、后结构主义。

    另一派哲学家则认为,弊在语言在逻辑上的不严密,是语言中那些不合逻辑的成分诱使人们对一个所谓本体世界想入非非,造成了形而上学假命题。因此,哲学的任务是进行语言诊断,剔除其不合逻辑的成分,最好是能建立一种严密的逻辑语言。哲学应该运用逻辑手段把握真正能把握的东西——经验事实,没有本体论的容身之地。持这一看法的是逻辑经验主义(分析哲学)。

    不管这两派的观点如何对立,拒斥本体论的立场却是一致的。可是,没有了那种追问世界之究竟的冲动,哲学还是哲学吗?因为理性不能把握神秘,我们就不再思考神秘了吗?难道哲学从此要对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无动于衷,仅仅满足于做逻辑的破坏者或卫士?

    有两位哲学家分别代表上述两个对立的派别,然而,与其大多数追随者不同,他们心中仍然蕴藏着那种追思神秘的冲动。他们不愧是现代最伟大的两位哲学家。

    作为逻辑经验主义的开创人之一,维特根斯坦也主张只有经验对象是可思考的,哲学只研究可思考的东西,其任务是通过语言批判使思想在逻辑上明晰。但是,他懂得的确存在着超验的领域,例如那种“从永恒观点来直观世界”的本体论式的体验,只是因为它们不属于经验范围,因而是不可思考的,而不可思考的东西也就是不可说的。“一个人对于不能谈的事情就应当沉默。”这是神秘的东西,甚至是最深刻的东西,却无法作为问题来讨论。针对此他写道:“真正说来哲学的方法如此:除了能说的东西以外,不说什么事情,也就是除了自然科学的命题,即与哲学没有关系的东西之外,不说什么事情……”真正的哲学性体验只能封闭在沉默的内心世界,作为一门学术的哲学只能谈论与真正哲学性体验无关的东西,这是多么无奈。

    海德格尔却试图冲破这无奈的沉默。在他看来,他名之为“存在”的那个超验的领域,乃是作为意义之源泉的神秘领域,的确不是理性思维所能达到的。但是,他相信这个领域“总是处在来到语言的途中”,是可以在语言中向人显现的。不过,这不是沦为传达工具的逻辑化语言,而是未被逻辑败坏的诗的语言。在诗的语言中,存在自己向人说话。于是,海德格尔聚精会神于他所钟爱的荷尔德林、里尔克等诗人,从他们的诗中倾听存在的话语。

    当然,沉默和诗都不是哲学。可是,在维特根斯坦的沉默中,在海德格尔的诗思中,古老的哲学追问仍在百折不挠地寻找栖身之地。

    哲学的出路何在?对此我也感到迷茫。我不相信所谓哲学已经终结的论调。我宁可相信,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就会有人对世界的神秘进行理性的沉思,因而哲学就会继续存在。也许在经历现在的危机之后,它将更加回避谈论本体,但不可能放弃灵魂的追问,更多地向艺术和宗教学习,但不可能放弃理性的思考。哲学的本性原本就包含着矛盾,它不可能摆脱这种矛盾,否则就不成其为哲学了。我宁可相信,哲学将带着它固有的矛盾向前发展,一代又一代的人将不可阻挡地去思考那些没有最终答案的根本问题,并从这徒劳的思考中获得教益。

    我们都是孤独的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