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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哲学的价值何在

    哲学有没有用?尤其在今天这个注重实用的时代,哲学的价值何在?这是人们议论得很多的问题,我谈一谈自己的看法。

    一、哲学没有实用价值

    在一般人眼中,哲学是一种抽象、玄奥、枯燥、无用的东西,哲学家则是一些怪人,在实际生活中十分无能,差不多是呆子(与科学家相似)和疯子(与艺术家相似)的双料货。这个印象大致是不错的。事实上,哲学探讨世界的本质、生命的意义之类大而无当的问题,确实没有实际用处;哲学家对抽象思想本身入迷,对实际生活中的问题不甚关心,不同于常人,确实怪。

    其实,对哲学的这种看法不自今日始。早在哲学发源的古希腊,哲学家已是人们嘲笑的对象。柏拉图在《理想国》第六卷中说:在人们眼中,哲学家是“怪人”“对城邦无用的人”。阿尔西拜阿底斯《筵话篇》讲了一个故事:苏格拉底服兵役时,有一天,他站在同一个地方想事情,从清早到中午,又到傍晚。有几个人搬来铺盖,想看他会不会站一整夜,结果果然站到了第二天早晨。

    说到哲学无用,如果用是指实用价值,这个说法百分之百正确,哲学的确是一切学科中最没有实用价值的一门学科。因此,在当今这个最讲求实用价值的时代,哲学受到冷落也就是当然的事情了。常常有人问我,报考哲学系好不好,我一律劝阻。从哲学系出来,难以找到工作,这是明摆着的。现代社会特别讲求实用,整个社会的价值观念变了。我上大学时,学科越不实用就越吃香。譬如说,理科比工科和医农科吃香,那时候有一句话,叫作“学了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在文科中,文史哲都算好专业,没本事的才读财经之类。现在反过来了,越实用就越吃香,例如计算机专业、医学、文科中的财经类专业和法律专业。西方也是这样,会计师、律师、医生可以算现代社会里的铁饭碗,挣钱比一般人多,并且是体面而稳定的职业。在我们国家,热门的专业还要加上外语,因为学外语的人出国或者到外资公司谋职的机会多。

    在中国,哲学曾经吃香过一阵,不过那种情况并不正常。那时候,哲学是被等同于政治的,读哲学系差不多是通向仕途的一条捷径。报考哲学系的多半是中学里的学生干部,他们以为搞哲学就是当干部,事实上毕业后也真能当上干部,哲学系的分配方向主要是各级党政机关。现在,机关精简,公务员下岗,这条路也断了。在我看来,这倒是一种正常化。哲学系本来就不应该是培养官员的地方,想当官的人应该进党校或者行政管理学院。我很赞成收缩哲学系的规模,减少哲学从业者的人数。作为一门学科,哲学应该只由对哲学真正有兴趣、有能力的极少数人去研究。从社会分工看,让绝大多数人拥有一技之长并从事务实的职业,专业的务虚人员要少而精,我认为是合理的。哲学正因为没有一点实用价值,专业上的要求就更高。搞文学艺术的,包括写小说、画画、作曲、演戏等,才能差一些,搞出的东西多少还有娱乐的价值。可是,哲学本身不具备娱乐的价值,搞得差就真是一无价值了。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大众需要差的文学艺术,那是一种文化消费,但没有人需要差的哲学,因为哲学无论好坏都成不了消费品。一个人要么不需要哲学,一旦他感到需要,就必定是需要好的哲学。

    当然,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可以不需要许多职业的哲学家,但是否就不需要哲学了呢?一个人可以不必读哲学专业,但是否就不必关心哲学了呢?哲学没有实用价值,是否就等于没有任何用处了呢?

    二、不实用正是哲学的价值

    哲学没有实用价值,在这一点上,哲学家与一般人的认识是一致的,分歧在对之的评价。在一般人看来,不实用是哲学的缺点。相反,在哲学家看来,不实用正是哲学的价值之所在,是哲学的大用。

    哲学家的兴趣在思想本身,能够从思想本身获得最大的快乐,而不关心其有没有实用价值。这是哲学家的必备素质,不如此就不成其为哲学家。

    为什么说哲学的不实用恰恰是它的价值所在呢?可以从两个方面看。第一,哲学所研究的问题,诸如世界的本质、生活的意义之类,的确是最不关实用的,但对它们的关心恰恰体现了人的神性。人为了生存,不得不注意实用,但如果停留于此,就与动物相去不远。人有灵魂或曰理性,能够关注这些不实用的问题,是人比动物最高贵的地方。第二,哲学解决这些问题不需要任何实际的手段,靠金钱、权力、革命、社会活动等也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唯一的手段是思想。正因为如此,哲学就是一种最为自足的活动。你要解决物质问题或者社会问题,离不开种种实际的手段,你要解决哲学问题,就只需自个儿在那里沉思就可以了。

    哲学关注的是人的精神生活,满足的是人的精神需要。因此,哲学有没有用,归根到底取决于对精神价值的评价,亦即对个人和人类来说,精神生活有没有用。正是在对精神价值的看法上,中西文化传统显示出了重大差异。我们中国人历来把不实用看作缺点,对于哲学也强调要经世致用,这至少是儒家哲学的传统。据我所知,在中国,接受西方哲学的影响,明确认识到不实用是哲学的价值之所在,并站在这个立场上来批评中国哲学的实用传统的,王国维是最早的一个人。二十世纪初,西方哲学刚刚传入中国,有的学校准备开设哲学课,当时大权在握的张之洞便抨击哲学无用,坚决反对。针对这一论调,王国维在《教育世界》杂志发表文章予以批驳。他指出,哲学就是形而上学,所探究的是宇宙和人生的根本道理,这些道理是“天下万世之真理,故不能尽与一时一国之利益合,且有时不能相容,此即其神圣之所存也”。也就是说,哲学的不实用正是哲学的神圣之所在。他特别批评了中国的哲学家都太关注政治,太有政治抱负,中国没有纯粹的哲学,只有道德哲学、政治哲学。孔、孟、墨、荀,汉之贾、董,宋明理学家,骨子里都是道德家、政治家,其结果是把哲学贬为政治和道德的手段,忘记了哲学的神圣之位置和独立之价值。

    我们一直有把哲学实用化的倾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所谓“工农兵学哲学用哲学”,实用化达于登峰造极,把哲学当作解决工作中、生活中一切具体问题的灵丹妙药,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只要“一分为二”或“抓主要矛盾”似乎就都迎刃而解了。从总体上说,是政治实用主义,把哲学当作政治的工具。现在是市场实用主义,流行营销哲学、卡耐基式的处世哲学之类,教人如何赚钱、如何公关等等。应当指出,这里所说的实用主义和实用主义哲学是两回事,詹姆斯、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毕竟是哲学,是对一些根本问题的思考,而实用主义根本就不是哲学。哲学是智慧,不可与技巧、计谋、权术混为一谈。我常常遇到这种情况:讨论一个什么问题,便会有人说,你拿哲学观点分析一下吧。我一律婉谢,因为我不相信一种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插上一嘴的东西是哲学。哲学越是实用,哲学的含量就越少,就越不是哲学。

    每个人需要哲学的程度,或说与哲学之关系密切的程度,取决于他对精神生活看重的程度,精神生活在他的人生中所占的位置或比重。大致有三种情况:极少数真正意义上的哲学家,哲学本身成为生活方式;重视生活意义和精神生活的人,哲学是精神生活的形式之一;不关注精神生活、灵魂中没有问题的人,不需要哲学。

    三、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哲学

    哲学在生活中不能派上实际用场,不等于它和生活没有关系。哲学与生活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我的回答是:哲学本身就是生活,它是一种生活方式。对此雅斯贝斯有一个很好的说法:哲学的生活是灵魂在世间生活的方式,这是哲学思考的最终意义之所在。

    在古希腊,当哲学发源之初,哲学是一种生活方式,这乃是不言而喻的事实,其特征是爱智慧胜过爱其他一切。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日本西周把这个词译为“哲学”。1896年前后,黄遵宪、康有为等把此译名介绍到中国。“哲”的意思是贤明、智慧(《书·皋陶谟》:“知人则哲。”《诗·大雅》:“其维哲人,告之话言。”“下武维周,世有哲王。”《小雅》:“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礼·檀弓》:“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应该说比较贴切,但丢掉了“爱智慧”的“爱”这一层意思。

    许多哲学家都强调,做一个哲学家就意味着以哲学为生活方式,而不只是从事理论研究。柏拉图说:“具备真正的哲学灵魂”的人,在他从事的无论何种职业活动中,在日常生活中,始终“坚持哲学”,痛恨相反的“生活方式”(《第七封书简》)。爱比克泰德说:你想当哲学家吗?那么,“你必须舍弃一些爱好,同熟人疏远,受到你的奴仆的鄙视,受到你所遇到的人的嘲笑。你将事事都不如别人顺利——在任职方面、在荣誉方面、在法庭面前”。你必须牺牲这一切,以换得平静、自由和安宁。你不可能两者兼得:“你要么培养自己的理性,要么服从别人的理性;要么专心于内心世界,要么专心于外部——也就是说,你要么做哲学家,要么做群氓。”(《手册》4-8)康德说:哲学家的含义比学者的含义更深,他必须以自己为例显示哲学对他的正确影响(《实践理性批判》1-2-1)。

    那么,一个人怎样才算爱智慧,才是过一种哲学的生活呢?把哲学家们的有关论述加以归纳,我认为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哲学大致有以下这些特点。

    第一,关心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力求从整体上把握世界和人生。世界在时间上是永恒的,在空间上是无限的,而一个人的生命却极其短暂,凡是对这个对照感到惊心动魄的人大抵就有了一种哲学的气质。那么,他就会去追问世界的本质以及自己短暂的生命与这本质的关系,试图通过某种方式在两者之间建立一种联系。如果建立了这种联系,他就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有了一个稳固的基础、一种永恒的终极的意义。否则,他便会感到不安,老是没有着落似的。这就是所谓终极关切。所以,要过哲学的生活,前提之一就是先得有这样一种气质,已经对世界感到惊奇,对人生感到疑惑了。当然,如果没有这种气质,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可以少受很多痛苦。

    第二,除了理性的权威,不承认任何权威。哲学从整体上把握世界和人生的手段是理性,因此坚持独立思考是哲学的生活的必有特征。对于一切既有的理论、观念、意见,哲学家都要追问其根据,经过自己的思考而决定取舍。任何形式的盲从,包括盲从既有理论、政党立场、公众舆论、流行观念等等,都是哲学的生活之反面。

    第三,关注思想本身而非其实用性,能够从思想本身获得最大的快乐。古希腊哲学家都具有以思想为至乐的特点,毕达哥拉斯发现了勾股定理,杀一百头牛庆祝,那心态何等天真、何等可爱。

    第四,与社会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哲学家对于社会现实可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完全不关心,如黑格尔所说:哲学是一间隔离的圣所,它的祭司必须远离俗世,潜心真理。另一种是有所关心,但他是站在永恒的立场上来看时代,从坚守人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的角度来关心政治的。席勒说:在精神的意义上,摆脱特定国家和时代的束缚,做一切时代的公民,是哲学家的特权和责任。罗素引伯奈特对毕达哥拉斯伦理观的描述:“在现世生活里有三种人,正像到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来的也有三种人一样。”最低一等是做买卖的,其次是来竞赛的,最高一等是来观看的,哲学家相当于这最后一种人。在这一点上,柏拉图有些想不开。他在《理想国》第六卷中谈到:配得上研究哲学的人只有极少数,他们如同落入野兽群中一样,只好“保持沉默,只注意自己的事情”。因此,哲学需要“找到如它本身一样最善的政治制度”,由此提出了哲学家王的理想,试图通过赋予哲学家以最高权力来为哲学的生长创造一个最佳环境。在我看来,这只能是乌托邦。

    第五,为了精神的自由而安于简朴的物质生活。古希腊许多哲学家为了过哲学的生活,自愿放弃权力或财产。现在这样的人少了,但仍然有,例如维特根斯坦放弃大笔遗产,并且不肯以哲学为职业。

    把哲学作为自己的生活方式,过一种哲学的生活,这是极高的境界,在全部历史上也只有很少的人能够达到,当然不能对一般人提出这个要求。但是,我们至少可以把哲学当作精神生活的一种形式,在过世俗生活的同时,能够常常进行哲学的思考。

    四、哲学与现代人的精神生活

    现代人的精神处境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虚无主义,信仰普遍失落;二是物质主义,商业化潮流席卷天下,影响到生活方式、精神生活、人际关系各个方面。在此情形下,有精神追求的人感到困惑、苦闷、彷徨。而哲学一方面寻求信仰,另一方面又具有探索性质,它的这个特点也许能够使之成为处于困惑中的现代人的最合适的精神生活方式。

    在精神生活方面,哲学至少能为现代人提供以下帮助:

    第一,哲学使我们在没有确定信仰的情况下仍能过一种有信仰的生活。哲学使我们保持对某种最高精神价值的向往,我们不能确知这种价值是什么,我们甚至不能证实它是否确实存在,可是,由于我们为自己保留了这种可能性,我们的整个生存便会呈现不同的面貌。

    第二,哲学使我们在信仰问题上持一种宽容的态度。哲学所关注的是人类那些最基本的精神价值,而任何宗教信仰中真正有价值的部分也都是对这些基本价值的维护和坚守,教义之争或者发生于其他问题上,或者是由于违背了这些基本价值。哲学的思考有助于把人们的目光引导到哲学基本价值上来,促使有不同宗教信仰的人求同存异,和平共处。

    第三,哲学的沉思给了我们一种开阔的眼光,使我们不致沉沦于劳作和消费的现代旋涡,仍然保持住心灵生活的水准。在现代社会中,生存竞争十分激烈,人们尤其青年人往往会面临精神追求与生存竞争之间的冲突,为此感到困惑。一个人在精神方面投入太多,必然会疏于物质的追求。在利益的竞争中,面对唯利是图的奸人,品行好的人也很容易吃亏。对于这个问题,我也拿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我们也许只能这样想:如果精神追求真正是出于内心的需要,那么,我们理应甘愿承担为此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包括物质利益方面可能遭受的损失。事情取决于你看重什么,仅仅是实际利益,还是人生的总体质量。在这方面,哲学能够使我们对人生的总体质量有一个正确的判断力,对于世俗意义上的成败有一种比较超脱的态度,在竞争中为自己保留内在的自由。当然,这不妨碍在可能的情形下,对精神需要和生存需要尽量兼顾。我赞成哈耶克的意见:由市场决定报酬是公正的,不能根据品行来决定,品行无权索取物质报酬。不过,我相信,在现代的市场竞争中,综合素质是更加重要的,其中也包括精神素质。市场上的大手笔往往出自精神视野宽阔的人,玩弄小伎俩的人虽能得逞于一时,但绝没有大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