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变奏之心景 » 第二十六章 夜泊

第二十六章 夜泊

    他不知道怎么谈,他只知道不能直接问她是不是为了报恩,她会说不是,也许是真的。他并不能肯定她真的知道了,但如果心里没鬼她就不会隐瞒她和沈歆谢仲琳见过面,她一定是怕他知道沈歆问的太多了。她担心的没错,他们这两个做贼心虚的人。也许她希望救她的人是他,所以仅凭沈歆的一个问题她就断定是他,她想和他在一起但不是为了报恩,她把他当成追求者而不是恩人。正因为她没把他当成恩人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优待,但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追求者那就算了吧,他累了,做的不算少但都枉然,放手,至少这件事在他的掌控之下。

    (分隔符)

    胡同学陪她坐在酒店大堂等他再来电话,其他人也许真不知道也许装不知道,除了“拜拜”没人和她说别的。骆佳的心情不好不坏,不坏是因为她应该不会失去一个臭味相投的朋友了。胡同学在洗手间向她承认自己有些生气,闺蜜也不告诉一个人偷着乐,这也叫嘚瑟。她说她自己都没有完全消化,而她妈连咽都咽不下,如果有人能看到他们的结局她很乐意将一切告之。

    “你喜欢他吗?”胡同学问。

    “光我喜欢有什么用?”

    “你不喜欢更没用。抛开他的身份,喜欢吗?”

    “他长得也不差吧。”

    “你们能说到一块去吗?”

    “你觉得呢?我不玩乐器他不在博物馆工作。”

    “除了工作能说到一块去吗?”

    有没有相同的爱好相似的品味相近的习性相通的观点,她是不是懂他的幽默,他能不能get她的meaning,胡同学问的是他们之间有没有默契。“能沟通吧。”她说。虽然他们在微信上的表现不太好但是面对面她不觉得有什么障碍,面对面她会忘了他的另一个身份,他说的都是些平常的话——不平常的话怎么说?

    “还行。”她又补充道。

    “他人怎么样?”

    “不坏,毛病肯定有,总体上感觉和我们差不多。”

    “是不是装的?”

    “怎么这么想你的偶像?”

    “那他干嘛扯谢仲琳?”

    “这事有点复杂。”

    “说说看。”

    “他和谢仲琳都没错。周一,周一告诉你。”

    “又是周一。你说那个记者干嘛要借别人的口?”

    “也许不是他。”

    “不是他是谁?还有谁知道你们的事?”

    “那个爆料的人,还有我家里人。”

    “这就怪了。会不会肖老板那边露的风?”

    “不可能,一开始他连经纪人都没说。”

    “为什么不说?信不过?”

    “不是那种信不过,哎呀,经纪人没问题。”

    “你怎么知道?人心隔肚皮,要我给你举例子吗?”

    “把我捅出去有什么好处?”

    “看你不顺眼?”

    理论上胡同学对人性持怀疑态度,实际中她觉得对她笑的都是好人。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你可以爱全人类直到你看到一张真实的脸,胡同学的感受正好相反,那个衣冠楚楚、能说会道的毕妈此刻要是站在她们跟前胡同学的怀疑又将烟消云散。但真的不是?他是沈歆的舅舅,他知道肖煜要用自己的料换她的,人心隔肚皮。

    (分隔符)

    他总能一眼就看到她,原因之一是他没少把别人看成她。有时候她出现在他明知她不可能出现的地方,他把他看错的人编辑成她,最终他真的看到了她。他相信自己已将她的模样烂熟于心,但每次看到本人他心中的版本黯然失色,她的气息,那让他血流加速的魔力无法记忆,只有面对面才能感受到的力量,像震耳欲聋的《欢乐颂》荡涤着他的渴望。所以各位,有机会一定要去听他的现场,再立体的录音也无法还原现场的质感,他的质感。

    但离开钢琴他什么也不是,他自身的魅力捉襟见肘。在一个并未对钢琴家肖煜给予特别关注的女人看来,如果没有好人肖煜站台他和她的那些相亲对象不相上下。她不信任他们,她也不信任他,即便已经认定是他救了她,即便抱着他留下过感激的泪水,她照样怀疑他。他还能做什么?安慰自己这是爱之深责之切?这才是他等的信号。能做的他都做了,他已经为她出了舒适圈,再往前就过界了。他的能力是条界线,这边是他能要的,那边是他该放弃的。没必要为了得到什么而刻意激发自己的潜能,他不喜欢强求,孤注一掷满足了现在,那样只会让以后成为负担。

    酒店门口只有她一个人,他不可能看错。还是那张恬静秀气的脸,足够吸引他和任何一个没白长眼睛的男人。她坐上了副驾驶,他的心头没有小鹿乱撞蝴蝶乱飞,这是个好现象。她问他吃饭了吗,他说不饿。他的饭局九点半开始,如果在半个小时内回去他能赶上下半场,不过十有八九他会回家,然后出去跑步。

    他把车开进酒店地库找了个位子停下。她静默不语,无疑闻到了他身上的坏心情。

    “不是那个记者。”他说。

    “你让他采访你了?”她轻声问。

    “除非他想一鱼两吃。”

    “我想不出是谁。”

    “我会查出来。你爸妈怎么说?”

    “不太高兴,但这事迟早要公开。”

    “前提是他们认可。”

    “那不是必要条件。”

    “是吗?”

    “你那采访能撤回吗?”

    “除非确实是他干的,我觉得不像。”

    “没别的办法了?”

    “就算我们现在分手我们还是在一起过,没办法说爆料失实。”

    “我没关系,真的,不用担心我。”

    “你没关系,我自讨苦吃。”

    “你是为我好。”

    “但你觉得没这个必要。”

    “如果你是因为自责……”

    她可以说“你不需要自责”,但她却说“如果……”,绝妙的“如果”,既是肯定又是否定,既表示她单纯的不确定又暗示他不那么单纯的——“不确定”。他把她没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我不是因为自责。”

    “借这个机会解释一下你和谢仲琳的关系也好。”

    “我不是为了这个!”毕妈是。

    “我能去看你外婆吗?”她跳过这个话题问。

    “为什么?”

    “我不是也该见你的家长吗?”

    “我明后天有事。”

    “不是周末也行,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过去。”

    见了又能怎么样,再说她不是真的想见,她只是在安抚他,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可以现在跟我回去,明后天我找时间带你去。”他说。

    “现在?”

    “你开车了吧?正好。”

    “我什么都没带。”

    “可以用我的。”

    她思索片刻从包里拿出了车钥匙,“走吧。”

    她下车上了停在他右边的一辆本田,她的车。幸会,他的车说。

    (分隔符)

    她在车上告诉母亲自己正去汕海,母亲说她要是去了就别回来,她不明白他怎么就成了禁忌。没有第二个男人会像他那样对她,如果她还不明白这一点那他的牺牲就真的白费了。他不完美但忘我地爱着她,他不是来和她计较他的牺牲白费了,他来和她谈谈,一件他难以开口的事,他的焦躁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这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炽热的情感无法持久,偏偏命运又否定了他的付出,他意识到一切都是徒劳。

    他们去了别墅,自行车还在老地方。客房自她上次参观之后就没打扫过,他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站在门口说“需要什么自己找”,说完拉上了门。她在卫生间抽屉里找到一支新牙刷,借他的杯子刷了牙。洗面奶和脸霜也用了他的,洗面奶没有标注适合什么肤质,应该什么肤质都适用。她没找到发箍或者替代品(除非剪了他的内裤利用裤腰那圈松紧带),洗脸弄湿的头发她用吹风机弄干了。她略微调高了空调温度,随后把手机闹铃调到六点,随后又关了。通常只要她给自己下命令她都能自然醒,她的生物钟没有理由在他家失灵,她命令自己六点醒,还能睡五个小时,假设睡得着。她躺在卧室的沙发上看着陌生的天花板,窗帘没拉门也没锁,她像在一个临时的栖身之处,一个难民或者一个逃犯,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她听见一记强音,好似一声惊雷,睁开眼琴声消失了。房间还是老样子,泡在窗外的黄光里像时间的标本。天地都是黄的,比鹅黄深,比土黄浅,仿佛月亮这颗蛋黄被打散了染黄了黑夜,也许是什么她看不见的光源照的。她睡了二十分钟。她走出房间在夜灯的指引下从楼梯下了楼,一转身看见琴房被拉上的移门,门后没有响动。她走进对面的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冰箱上贴着一些开始发黄的剪报和手写的纸条,关于“冰箱的另类妙用”“豆腐的三大营养绝配”“塑料的‘身份证’”“美拉德反应和焦糖化反应”等等的生活小窍门和健康小贴士。再经过琴房时她听见沉闷而密集的琴声,好像冰雹敲打着几扇门后的窗户,倚在门框上听了一会儿她分辨出在不同声部浮现的主题。他似乎在练指速,音符追逐音符,风驰电掣,火星四射,直到最后一个音赶上了第一个音,第一个音开始追逐最后一个音,乐谱上那些并行的线条化成了一圈衔尾蛇。然后旋律放缓了,很慢,很柔,“先前”死了,风吹过空空的街道不见昨日种种。她从没有听过这样的巴赫,绵长的哀伤有如一个黄色的夜晚。她回到房间钻进了他的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