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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韩菁二十岁

    (一)

    韩菁断断续续病了一整个冬天。

    她并没有病来如山倒,但却是十足的病去如抽丝。几天低烧几天咳嗽几天呕吐,虽都不是什么大病,但已经足以折磨得一个人马不停蹄地消瘦下去。而因为韩菁断然拒绝药物治疗,所以病情就愈发细水长流地蔓延下去。

    莫北帮她申请休学了一年,韩菁便整日缩在公寓里看书看杂志看电视,谢绝任何人探访。有诸多想要借关心她的名义讨好莫北的,自然被毫不客气地挡了回去;然而最头疼的却是那些真正关心她的人。

    韩菁拒绝见到莫北。他第一次来察看她病情的时候,脚还没有踏进卧室,就被韩菁用枕头杂志甚至是台灯给砸了出去。她也不想见到莫家父母,因为每次探访时莫伯母总是会在最后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句叹息声里包含了许多复杂情绪。

    韩菁知晓她的意思。就算她已成年,在他们的眼里还依旧是个孩子,依旧把她这次突发抑郁症当成是因为她对莫北的过度依赖,依旧认为她现在生病的根源是因为与韩冰水火不容。

    莫家父母大概十分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的排斥韩冰,排斥到让自己得了抑郁症,排斥到性情大变,变得淡漠又安静。

    而大概除了她自己和韩冰之外,其他人都是这样认为。

    所以数来数去,在韩菁这里唯一获得了进出豁免权的人竟然是江南。他凭借无敌的无害娃娃脸和看起来十足灿烂的笑容,很轻松就获得了韩菁的召见。

    即使对着他,韩菁也极少开口说话。她每天就只是窝在被子里,要么看书要么上网,安静得让人总觉得假如稍稍错眼就会看不到。

    江南哄人的方式和莫北不同。莫北是温柔含蓄而又纵容的,江南则正好相反。韩菁不说话,他说的就很多。韩菁总习惯下巴趴在一块地方一待就是一整天,江南每次见到都会不由分说拖着她四处在公寓里打转。

    韩菁虽然安静,眼力依旧很好。可以很明显看出江南是奉了莫北的托付才天天过来陪她解闷,然而她如今已经没力气也没勇气再去深究。

    不过江南倒是一人多用,除了可以聊天逗乐,还可以给韩菁抖出许多八卦。莫北曾经告诉她江南和易宁不和的事,江南较他更甚,不但八卦出了莫北和韩冰不合,还爆料了诸多陈年往事。

    但江南最讨厌的一点就是他每次都在讲到最关键的地方停下,然后眯眼露牙地笑着不懈重复同一句话:“想继续听下去么?咱俩交换条件怎么样,我给你抖一条八卦,你和我开口说一句话。可不是逼迫你哦,哪怕一个字也行呀。”

    韩菁开始的回应是还给他一个十足不屑的眼神,但到后来敌不住诱惑,终于恨恨拧着他的胳膊点了头。

    江南的话还是很有爆料点的。莫北和韩冰渐渐不和韩菁很早就看出端倪,但如果江南不提,她却不知两人的矛盾已经积深至此。

    “究根结底,你小叔叔跟韩冰最后能结婚,不过是两家长辈催熟的结果。只要两家还有互相利用之处,就不会离婚。但反过来说,一旦没用了,或者说莫家完全脱离了韩家,那这场婚姻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你小叔叔本来对韩冰的印象其实还是很不错的,所以中间分分合合许多次,直到最后选择她订了婚。不过韩冰表面看起来虽然温柔,背后使的门道却太多,订婚前就把你小叔叔所有红粉知己都给铲了个干净。本来这也没有什么,莫家的儿媳也需要有这种能力这种手段,再者你莫北小叔叔那时候也确实给几个女人吵得烦不胜烦,韩冰正好帮了他的忙。”

    “但是韩冰疑心太重,刚刚订婚那会儿没有显现,久了以后嫉妒心和猜疑心一块儿膨胀,别人都以为她挽着莫北跟着他去公司是两个人秀恩爱,就我能看出来那时候莫北特想把韩冰那条胳膊从他胳膊里甩出去。你小叔叔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插脚他的工作,第二不喜欢的就是被人监视没自由。然后特别不幸的就是韩冰两样全占了。”

    “并且韩冰太猜疑,单这一条就生生把她在莫北心理建立的好感给摧毁个干净。韩冰曾经派私家侦探跟踪过你小叔叔,后来被你小叔叔发现,于是旧仇新怨一块儿算,莫北一怒之下去跟你莫伯父提出要退婚。”

    “结果是你小叔叔被训了个狗血淋头。韩冰在外头的口碑太好,你莫伯父就不听解释死活认定肯定是莫北不对,莫北又不好真说出韩冰做的那些出格的事,只好忍下来,并且还得按照你莫伯父的吩咐去把韩冰给接回去。”

    江南说到这里停住,拿眼神示意韩菁,意思是他的故事已告一段落,欲知后事如何,全凭她自己拿捏。

    韩菁拧起眉毛,一副相当不情愿的模样。但最后还是动了动唇,沙哑着说了一句话:“江南哥哥,你有讲评书的潜力。”

    “多谢韩小姐夸奖。”江南后退一步,作了一个揖,笑,“还想听吗?想听就点头,否则就摇头,可千万别说话。你只说一个字,我就得多讲一长串故事,也太不划算了。”

    韩菁瞪着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然后时不时你小叔叔就跟韩冰冷战一次,时不时你小叔叔就带着你出差一次,这些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出来。反正韩冰如今是越来越心高气傲,想抓住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你小叔叔又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主,俩人以后的日子只怕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呀。”

    韩菁抿着唇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江南却一摊手:“我的故事讲完了。”

    “……”韩菁瞪着他。

    江南笑得特别花枝招展:“宝贝儿,你还没开口说第二句话呢。”

    韩菁抿了抿唇,喝完手里捧着的水,哑着嗓子问,“江南哥哥,你讲实话,你真的一直以来都没碰见一个能让你念念不忘的人么?”

    “……为什么要这么问?”

    “为什么不能这么问?”

    江南很幽怨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这么会戳别人的伤疤?”

    江南觉得对一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女孩说这种事有些尴尬,但他在韩菁一直盯住幽幽不放的眼神下终究还是认了命,闷声说:“有,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你江南哥哥情窦初开的年纪,遇到了一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然后你江南哥哥就对她念念不忘了。”

    他说到这里停住,韩菁问:“后来呢?你们俩为什么会分开呢?”

    “小芳死了。”江南摸了摸她的额头,淡淡地笑,“我俩以前是同班同学,关系还不错的那种。毕业以后,据说是为了来找我,结果出车祸撞死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来得及跟她告白呢,还是后来人家告诉我其实她也是喜欢我的。”

    韩家有些怀疑地望着他,江南又说:“所以说,我的这个故事还够能抵得上你开口说句话吧?这事没几个人知道的哦。”

    “……这事真的是真的?”

    江南但笑不答,只说:“其实我和你莫北小叔叔性格许多地方还是都很像的。假如在维持现状跟高回报高风险但又没把握里选择一个,我俩肯定都不会去冒险。赌徒这两个字太伤身体了。但也因为这样,有的时候就会太瞻前顾后,就会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韩菁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

    江南又笑了笑:“不过幸好你小叔叔在公司决策上还是很果断的,直觉行动力都很强大,所以你不用怕他因为这个弱点而让公司倒闭养不起你。”

    今年是韩菁第一次一个人过春节。

    临近春节的时候她的病症有所好转,在江南的游说下终于肯出门去走走。但这个好消息江南刚刚和莫北一起消化了三天,韩菁就玩了先斩后奏的把戏,一个人订了机票直飞国外。

    等江南再扑到她的公寓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女佣被韩菁打发回家过年,公寓里一直亮着灯,地暖也烧得很足,

    这让烦躁的江南更加烦躁。公寓里还保持着井井有条的样子,乍一看还以为是主人不过临时出门。

    小公主把任性发挥得很彻底,一句信笺也没留下,手机因为在飞机上而关闭。一天以后,当江南在莫北的眼神威胁下夺命连环call了不下二十通的时候,韩菁才慢吞吞用短消息回了两句话八个字,在新加坡,不用管我。

    莫北对着这八个字沉吟片刻,随即离开了公寓,一句话也没说。

    江南在后面叫他:“喂喂喂,你就这么走了?”

    “否则还呆在这儿干什么?”

    江南语塞,见他慢悠悠不停地往电梯走,叹了口气跟上去:“你就不考虑去新加坡找找她?”

    莫北绕着车钥匙,眼睛一直盯着电梯不停变换的数字,笑了一下:“她这回不想让我找。”

    江南嗤一声:“鬼话。以往她一跑你肯定会在两天内找到她,现在你结婚了,她本来就伤心得不行,你还不去找她,你让她会怎么想?”

    莫北还是微微地笑,没说话。

    “你的宝贝菁菁就是口是心非的典型,连我都能看出来,你别告诉我你就没看明白。呐,现在好了,你也跟着一块儿口是心非?”

    电梯门开,莫北背对着他,模糊的电梯壁让江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九月份开学以后她还要出国呢。这又算什么。”

    韩菁一个人待在新加坡,这边风情浓郁特色繁多,假如纯粹来旅游,那似乎会很惬意。

    但也仅仅是似乎。她头一次一个人待在国外,还是在新年的时候,再梗着脖子逞强说自己无所谓,也到底难掩失落。

    吃过糖的孩子才知道没糖吃时的难熬。她自己一人跑出来,以往每年被疼着纵容着捧在手心里呵护着的感觉消失,更何况这里也有华人在庆祝春节,被韩菁看到,心中就像是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可是比起这些,韩菁更不想回去。

    再多的孤单也抵不上韩冰一个笑容的杀伤力强大。

    韩菁来新加坡之后,肯接起的第一通电话来自一个沈炎。

    还没有到除夕,他的电话便打过来问候。言语间虽依旧无笑意流露,但还是难掩刚刚回国的淡淡喜悦:“明天有没有时间?我给你带了一份春节礼物。”

    “……我现在不在国内。”

    沈炎顿了一下:“那是?”

    “我在新加坡。”韩菁很不想继续说下去,但终究还是告诉了他,“元宵节之前不会回去。估计我回国的时候你已经回英国了。”

    “一直都呆在新加坡么?”沈炎说,“那也好。除夕那天我正好也要跟着叔伯一起去趟新加坡看爷爷,也许还能见一次。你是和莫先生一起过去过春节的么?”

    “……不是。”韩菁淡淡拧起眉尖,“就我自己一个人。”

    除此之外韩菁一通电话也没有接,毋论莫家父母江南还是莫北,一概不予理会,到最后索性关机了。

    除夕一整天韩菁都在玩游戏中度过。她趴在床上一刻不停地敲点手机,敲到最后食指都变得僵硬。一直到屏幕里的时间从十一点五十九分变成了四个零,她才从幼稚的超级玛丽中停下来。

    韩菁把被子卷在身上正要睡觉,门铃响起来。

    这个时间来的不速之客,韩菁做了数种假设,却没有想到会是莫北。

    他拎着商务包站在门外,站姿笔直,眉眼沉静,唇角有淡淡笑容。眼尾的温柔笑意在走廊灯光下略有氤氲,但几个月没有见,模样依旧熟悉,香气不曾改变。

    (二)

    韩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她仿佛突然又回到了莫北刚刚结婚时候的状况,很安静,不吵闹,一个人一本书就可以消磨一整天。而莫北还是很耐心,两人待在公寓里,他每天做的事只是叫外卖,喂她吃东西,看她看书,看她不耐烦了玩游戏,看她扔掉游戏,然后在沙发里蜷成一团,鼻子被压得很扁地睡觉。

    如此过了两天,等房间里气氛已经凝滞得成了半固体,最后沉不住气的仍是韩菁。

    她的脾气陡然从最安静变成最暴躁。她买了副围棋,本来是盘起腿来自对自弈,但没有招架住莫北在一边悠闲的观看,最后突然紧紧拧起了眉毛,纤细的手指一扫,白子黑子全部噼里啪啦落到了地上。

    莫北眉目不动,眼睛也没有眨——似乎他对她一切的表现都是这个模样。但韩菁却像是突然受到了莫大的冤屈,推开棋桌,头也不回离开了案发现场。

    其实就连围棋,韩菁的启蒙老师也依旧是莫北。如此枯燥理性的东西,她当初要学的原因只有一个——莫北下棋的姿态太好看。他总是习惯将座椅后退一步,双手搭在一边,冷眼看着面前的棋子,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即使再针锋相对的局面,即使濒临不可挽回乃至真的一败涂地,他也总是可以维持着这样居高临下漠然悠闲的态度。

    韩菁也想学他的样子,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第四天,韩菁开始拒绝吃东西。她的嘴巴紧闭,眼神锐利地盯着莫北,警惕得就像是一只弓起的猫儿,完全无视他递过来的汤匙。

    莫北低低叹了口气,放下汤碗,慢慢开了口:“你不想让我找,可我得找你。你现在就像是一个翅膀刚刚硬了的小鸟,总想着往外飞,不碰得头破血流绝对不肯回头。”

    韩菁还是一声不吭。她梗着脖子看窗外,嘴巴紧紧抿着,拳头捏紧,背影倔强。

    傍晚时分韩菁终于受不了,一个人跑出了酒店。她知道她就算跑到天涯海角,莫北也还是会找到她。索性直接躲进了附近的一家酒吧里,在里面闷声喝白水。

    夜晚的酒吧很热闹,韩菁平生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一个人叼着杯沿,垂着睫毛不声不响坐在角落的位置,不引人注意,亦十分乖巧。她的电话响起来,被她看也不看直接按断,没过一会儿座位旁突然落了个阴影,笑声很爽朗:“小姑娘,真是好巧,还记得我吗?”

    韩菁抬头,那张脸很斯文,笑意蔓延到眼角笑纹里,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她的睫毛闪了闪,仔细回忆后,慢慢地说:“……林先生?”

    林易伟,这个人是她曾经在T市机场的插曲。当时因为原定航班被无故取消,需要转乘其他客机,许多人都怒火冲天,唯独他俩静坐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林易伟话很多,是韩菁当时对他唯一的印象。因为尽管她说的不超过十句话,每句话不超过十个字,他还是在一边罗里吧嗦地侃侃而谈了四个小时,言谈间尽数透露了他的高薪资,高职位,高品格。

    “我很欣慰你还能记得我。”林先生指了指她对面的座位,“我能坐吗?”

    韩菁没有回应,依旧在安静地喝白水。她知道只要她不摇头,这个林先生都会自动理解成她是在默许。

    林易伟果然坐了下来,露出一个笑容:“怎么这次又是你一个人呢?小姑娘总是一个人出来很有胆量啊。”

    韩菁没有说话,只听到他又说下去:“你已经上大学了吧?还在T市吗?我最近调回了T市,在和泰总部工作,我觉得我跟你在一起挺舒服,或许以后有时间可以一起喝喝茶什么的?”

    韩菁顿了顿,难得瞧了他一个正眼:“和泰?”

    如果她没记错,和泰是韩冰的老巢,韩氏赚钱的核心。

    “是呀。我这次是难得有两天假期,来新加坡度假。”

    “你在和泰做什么?”

    “做高层管理工作。”林易伟笑,“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看起来不像?”

    韩菁微弯了弯唇角:“很像。很符合和泰高层管理人的气质。”跟韩冰一样让她不喜欢。

    韩菁把白水喝光后,遂起身与林易伟告辞。临走前林易伟询问她的手机号码,被韩菁委婉拒绝后,只好笑着说有缘再见。

    韩菁第五天还是没有和莫北一起呆在酒店里。沈炎打来电话,她痛快答应共餐。

    地点定在一家印度特色的美食馆。沈炎把春节礼物送给她,是一套小巧精致的银器,他的声音就和银器碰撞一样清朗:“东西不贵重,所以你就不要再费心回送我东西了。”

    “那怎么行,明明是说好的。你生日是什么时候?”韩菁抿着唇,想了想,有点儿汗颜地说,“我记得好像是这几天里,但是哪一天没有记清楚……”

    “三天后。”沈炎抿出一个清淡的笑容,“那个时候你还在不在新加坡?”

    韩菁想了想,说:“没大问题的话,应该在的吧。你呢?还在吗?有生日晚宴吗?我去给你庆生。”

    “我接下来应该会一直呆在新加坡,直到去英国。不过我从小到大还没做过生日宴。”沈炎似有若无的笑容依旧维持在嘴角,“但你如果来帮我庆生,我应该会非常期待。”

    他说完低眼去吃东西,韩菁可以看到他浅浅痕迹的内双眼皮,以及越发优雅的用餐仪态。她单手托着下巴观察他,直到被他的声音打断神游:“我突然想起来,既然你决定去英国留学,现在在国内又没有事做,要不要先去那里待几个月适应适应?”

    “……”韩菁顿时就低了头,并且长久都没回答。沈炎瞅了她一眼,沉吟片刻,说:“如果还不想离开T市,那也不着急。我也只是建议。你年纪小,一下子要出国留学,有适应期很正常。”

    韩菁一下子拧了眉毛:“说谁年纪小?你跟我一样大好不好?”

    沈炎淡淡地:“可我和你走出去,至今还没遇到一个说咱俩看起来一样年纪的。”

    上回韩菁和沈炎在欧洲大小国家待了一个半月,韩菁除了指点想去的地方之外,其他的日常住行都由沈炎包办。沈炎在英国一年,性格愈发收得沉稳内敛,举手投足间的气质藏无可藏,如果一眼望过去,沈炎眉眼间的年纪看起来比韩菁不止长了五岁。韩菁每次和他走在一起,标致脸蛋华丽衣裳凑成一对,总会被人误以为是兄妹。

    如此三番五次后,让韩菁十分气闷。他明明和她同龄,可当她提起这个话茬的时候,偏偏沈炎还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这很正常。”

    “……”

    她却看不出哪里很正常。

    当天晚上韩菁一夜失眠,在床上对着月光愣怔了一个晚上,直到黎明才昏昏沉睡了过去。她把房门紧锁,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头疼得难受,但也借此躲过去了可能和莫北相坐无言的又一个白天。

    剥开那层虚张声势的任性胡闹的外壳,其实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状态。或者叛逆逃避,或者黯然退让。莫北订婚之后她不愿想起他终有结婚的一天,莫北结婚的时候她不想接受现实。她就装作看不见,汲取他的每一丝温柔每一点笑容,除此之外不作他想,直到退无可退,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若是什么都不懂,倒也可以不管不顾。可她心里懂得所有现实。连她自己都晓得,自己的等待,虚无缥缈。只事关她一人,她永远不可能将心中的秘密说出口。

    她等到终于长成适合的年纪,等到望眼欲穿,等到脖子都仿佛变长了,却仍然一切都与原来一样。

    只要她不说,事情就不会有变化。他仍然是她的小叔叔,一辈子都这样不会改变。可她不敢说出口。即便莫北没有结婚,她亦不敢开口。而到了现在,就更加不能说。即使腐朽,即使溃烂,她亦不敢将秘密诉诸于口。她只能死死守住。就仿佛蓄满水的闸口,不能打开,一开就是毁灭。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退,退,退。

    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只有放弃。可她不愿放弃。一旦放弃,就仿佛什么都没有了。

    第七日早晨莫北没有再让她当缩头蜗牛。他坐在床边,试图去剥她的被子,被她更用力地卷在身上,他轻声唤她,被她翻个身把枕头搁在脑袋上。最后他放弃,但他温柔的声音隔着被子隔着枕头吐字依旧很清晰:“我三个小时以后的航班回T市,两张机票,菁菁,你真的不要和我一起?”

    韩菁半晌没回答,他继续说下去:“那你要不要送我去机场?”

    继续沉默。

    “你一个人待在国外,让我很不放心。”

    得到的依旧是沉默。

    莫北隔着被子,按照被单凹凸的形状,准确无误地摸到了她的后脑勺,结果又被她挪动身体移开,他极轻地笑了一声:“菁菁,我最近总是在想你小时候的样子。”

    韩菁咬住自己的胳膊,有隐隐的预感,却还是一声不吭。

    他柔声说下去:“你小时候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叔叔这三个字,最早学会写的是莫北两个字。你还没有长出牙齿的时候喜欢含我的手指,长出牙齿以后就喜欢咬我的手指,等学会走路了就喜欢拽着我的手指,再长大一点儿你喜欢抱着我的胳膊,可是再再长大一点儿,你连跟在我的身后走都变得不乐意了。”

    “我带你去旅游,看你读书学习背单词,教你钢琴游泳开车,亲眼看着你一点点儿长大,无所顾忌地长大,你就是我手里最珍贵的一朵玫瑰花,浇灌着我的心血,一点点盛开,最后变得骄傲又美丽。你再怎么撒娇或者胡闹,我从不约束,那些对我来说都是很美好的回忆。”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个世界上没人比我更了解。就算我不了解,你也会主动来告诉我。可现在呢,我发现事实似乎不是这样。你以前那么喜欢和我讲有关你的事,一点一滴的喜怒哀乐都不放过,我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一句话也不肯对我说了。”

    “以前在你还小的时候我问过你,假如等你长大了可以远走高飞的时候,会不会就真的离开,一去不复返了。你当时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你拽着我的手指,脸蛋蹭着我的胳膊,用那种细声细气又很严肃的表情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永远都不会抛下小叔叔。”

    “我不知道你的永远有多么远。可我以前答应过你,即使我结婚了,也依旧把你放在第一位。我的承诺永久有效,直到我人不在了为止。”莫北俯身,更近的耳语,更轻柔的口吻,“宝贝儿,虽然我知道叛逆期是青春期的特产,应该给予谅解和支持,可是我不知道你这段叛逆要维持到什么时候才肯打住。你也许是因为至今对我结婚还有气,并且还琢磨着想要如何重重惩罚我,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我不指望你现在就变得跟以前一样和我可以肆意撒娇任性胡闹,可是长则数十年短则几个月,你给一个期限范围,让我能看得见尽头总可以?”

    莫北说完,等了许久,还是没有等到韩菁的半点反应。她只是在被窝里极轻微地动了一次,便再也没了动静。

    最后他去轻轻掀她的被角,韩菁终于有了回应,她把被子收得更紧,紧到比蚕茧还要封密地包裹住自己。

    莫北收回手指,搭在自己交叠的双腿上,淡淡抿出一个笑容:“我知道了。你在这边好好照顾自己,我先回去了。菁菁,再见。”

    莫北走出她的房间,把门锁关闭,一个人拎着商务包离开。韩菁在他彻底走后,掀开被子随手抹了一把眼泪,跳下床跑到房间的窗户旁边,攥住窗帘向下看,外面烟雨蒙蒙,莫北戴着墨镜,单手撑伞站姿笔直,风衣衣角被风灌起波澜,不久之后他召来计程车,然后风度绝佳地离开。

    他总是这样的从容,多年以来已经打磨完好自己的每一个侧面,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是无懈可击的姿态,看不出痛楚也看不出快乐,真正的风过了无痕。

    莫北进了贵宾候机室,闭眼假寐一直到候机室只有他一个客人,地勤小姐来轻声提醒登机时间到。他拎了行李要离开,一只手突然攥住了他的袖子。

    那只手的主人容貌姣好,身量不及他的下巴高,下颌抿成倔强的弧度,眼珠黑亮,有泪水盈饱眼眶。

    莫北抿起唇,放下行李揽住她,韩菁紧紧揪住他的风衣前襟,无视贵宾室其他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用尽了全力,生平从没有哪一次哭得像现在这么厉害。几分钟里已经是声嘶力竭,汗水和泪水粘湿脸颊的头发,泪眼模糊,仿佛要把这几个月所有的委屈都要哭出来才肯罢休。

    时间过去十分钟,地勤小姐看看墙壁上的钟表,又看看哭得几乎脱水的韩菁,几次想要上前,几次又退回原地,但明显是欲言又止。莫北眼角余光扫到她,打了一个手势,地勤小姐微微欠身,离开。

    莫北说着喃喃未名的话,韩菁明显不领情。他掐住她的腰肢,低下头去轻轻亲吻她的头发,韩菁却突然发难,揪住他的衣领,强迫他弯下腰,然后她踮起脚尖,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膀。

    莫北清瘦,但她瞅准了他肩胛骨以上的那部分,下了大力气,狠狠咬上去,甚至是重到已经感受不到自己在踮着脚尖,并且直到最后自己的咬合肌酸痛才肯松开。

    她后退一步,看到莫北明显被濡湿一大片的风衣,眼神依旧任性倔强。

    韩菁的眼神瞥过他的商务包,声音冷然:“你是出差过来,顺便来看我的?”

    莫北取出手帕擦去她额头上的少许汗水:“我是除夕那天在全家的眼睛底下飞过来,专门陪你一起过春节的。”

    韩菁梗着脖子,一动不动任他擦拭。过了十秒钟,突然又拂开他的手,头也不回离开了贵宾室。

    韩菁最终仍是和莫北一起回了T市。她仍是回到莫家,而因为韩冰回了娘家,韩菁没有在第一时间见到她,并且刚刚到了庭院便受到了莫伯父伯母的嘘寒问暖,没人责备,也没人质问,她还是受到整个莫家无限纵容的掌上明珠。

    回到T市第二天,沈炎在晚上打来电话,韩菁才懊悔想起自己突然决定回国的事还没有来得及告知他。沈炎的庆生她参加不了,也无法及时弥补,只有用不住道歉才能勉强消减一些她心中的愧疚。

    “没有关系。”沈炎的声音依旧淡然,让人听不出喜怒,“春节能和家人一起过再好不过,生日不比春节重要,这是很正常的事。你不必太介意。”

    可是他越如此作答,韩菁就越愧疚。这种愧疚让她在韩冰回来之前的连续三天里都不自觉的心悸不已,心情低落。

    (三)

    韩菁还是避无可避地遇见了韩冰。

    她那个时候正慢慢喝着特别熬制的养胃汤,因为肠胃在近半年的折腾里变得愈发不好,莫伯父伯母便紧急召了厨子和医生专门熬制,韩菁虽不喜欢那种味道,却还是懂事喝掉。

    韩冰穿着及膝的大衣,明红色的衣领翻飞,踏进屋里的时候挟着一阵外头的寒气。一眼便看到客厅里歪在一起头对头的莫北和韩菁,正拿着一本册子在低声嘀咕什么。

    她进屋,他们甚至没有抬头,等韩冰走近了才听到莫北低柔的嗓音:“这个似乎不大适合。”

    “可是我喜欢。”

    莫北很是好心情:“那我们剪刀石头布?”

    “那我出剪刀,你出布。”

    “……”

    韩冰把大衣挂在一边,微笑在他们一侧的沙发坐下来,眼角弯得恰到好处,很有当家女主人的风范:“菁菁什么时候回来的?”

    莫北瞥了她一眼,韩菁也瞥了她一眼,月桂花一样娇艳的嘴唇抿了抿,很是言简意赅:“大前天。”

    “菁菁看起来比去年的时候瘦了许多呢。”韩冰把女佣递过来的热茶捧在手心暖热,“我最近想去国外扫货,你有什么想带的么?”

    韩菁抱着抱枕,眼睛眯起来看向庭院,语气很温吞:“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再说我也可以自己去。”

    韩冰红唇的弧度依旧弯得曼妙:“那也好。”

    作为一个合格的胜利者,韩冰对失败者一向宽容而且耐心。如果韩菁能再落魄一点,如果莫北除夕的时候没有在全家眼皮底下弃她去了新加坡,那么韩冰现在的笑容大概还要温婉体贴百倍。可饶是不尽如人意,她还是奉行了穷寇莫追的原则,既然已经结了婚,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加之韩菁再过半年就要出国,她现在想想还是忍耐下来,安抚为上策。

    莫北垂着眼,小口抿着参茶,表情依旧难辨。韩冰转过脸看他,问:“明天表姐家宴邀请,我刚刚去典当行,寻了一点小玩意儿,觉得用来做礼物还不错。”

    莫北的手指摩挲着杯身的淡雅青花,淡声说:“你看着办就好。”

    “表姐才刚怀孕,不宜多动。我想到时候我俩可以早些过去,看有没有能打下手的地方。”

    莫北稍稍侧眼,露出一个笑容,变相拒绝:“如果你觉得你的表姐连这么一个私人聚会都应付不来,那也太小看他了。”

    “咦?难道你们刚才不是在讨论表姐宴会上该穿的礼服么?”

    “一块配巾而已。只是闲着无聊打发时间。”莫北把最后一口参茶留下,搁在茶几上,“不过今晚倒是有场小聚。”

    “是和谁?需不需要我换件比较正式的衣服?”

    莫北摆摆手:“不需要。今晚是我和菁菁两个人去。”

    “为什么?”韩冰问得极耐心,“是因为我提前赶回来,没有什么准备吗?”

    莫北笑了笑,摇头,双腿交叠靠在沙发里,不再说话。

    小聚是一群发小年初的聚会。清一色的男士,除了莫北手心牵住的菁菁。

    韩菁历来都是小聚成员之一,小时候是因为她爱黏着莫北,总是蹭着跟来,再长大一些就渐渐变成了习惯。有人见到她就打趣:“咦?小公主看来精神好多了呢。听说年前自己做主买了套房子,哥哥我二十二岁才买了第一套公寓,还是左挑右选犹豫了很久,菁菁一挑就挑了最有潜在价值的地段,好眼力,好魄力。”

    韩菁被莫北帮忙脱掉大衣,里面一件奶白色珍珠胸针毛衣,靴子直达小腿,乖巧落座,诚实应答:“子谦哥哥,这话我可不敢应承,主要都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很快有人笑着调侃:“高人?这么抬举你的小叔叔?我看房子的眼光也不差,菁菁来找我看房子吧,不收你任何费用,还可以给你免费看风水。这个你小叔叔可不会吧?”

    这群人互相调侃上瘾。莫北紧挨她坐下,淡淡微笑:“是,你会的还有很多我也不会,比如坑蒙拐骗偷。不过这回倒真不是我帮的忙。”

    江南斜过去一眼,又露出一口白牙,眼睛也眯成一条缝,遥遥手指:“你们都不行,还是我来。我猜,这高人八成是沈家三小公子沈炎?”

    韩菁眼皮抬了抬,手背撑着下巴睨他:“你这就不算猜。你本来就知道答案。”

    “哎呀,可以假装不知道嘛。你假装不知道我知道,我假装不知道我知道,然后咱俩就可以联手糊弄糊弄这在座一票人,感觉得多爽。”江南在一片嘘声中把热可可倒在她的杯子里,笑容湛然地,“不过照说沈炎这小孩儿我看着确实不错,比他那两个哥哥的能力还强。”

    韩菁捧住热可可暖手,说:“那你还那么抠门,给他的实习薪水那么少。”

    “我给得少?!”江南很是捶胸顿足的模样,“他当时偶然帮我解决了一个技术问题,我最后给他结算的工资是你小叔叔差不多一半的月薪,我还算给得少?!菁菁你莫要这样冤枉我,hellokitty会代表月亮惩罚你的。”

    “说到沈家,”有人在笑声中插话,“今年好像难得回了新加坡过年,据说主要是回去给老爷子贺八十大寿。”

    “不是冷战很多年了嘛,当年还号称永远不回新加坡,怎么就改主意了?”

    “临时决定的,据说是给这个沈家三小子说服的。就算不是,至少也是他鼓动的主意。所以说后生可畏啊,这么些年他们家哪想过变主意啊。看见他我就想起了我那当年。我那时候也是一朵热血鸡冠花啊,想着什么就做什么,瞧瞧这些年过来,越来越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点儿勇气都给磨没了。”

    江南用指骨敲敲桌沿:“大过年不说这些丧气话。你那当年也就是七八年前行不行,说话的口气就跟家里老头子一样。咱聊点儿别的。”

    时间已不算早,但这些人明显没有早早归家的打算。虽然开车无法喝酒,韩菁在场无法抽烟,婚姻束缚无法沾色,但起码还有国人最钟爱的国粹打发时间。

    韩菁捏着骨牌,身后坐着指点江山的莫北,在对面江南明显的放水下,虽然对麻将一窍不通,但还是哗啦啦收揽了不少的银子。

    剩下俩人叼着没有点燃的烟,倒是一脸不以为意。反正这些钱就算是吞进去,最后也还是要从请客里吐出来,如今也乐得睁只眼闭只眼哄着这位最近一直郁郁不乐的小公主高兴。

    “菁菁,我们平时跟你小叔叔玩牌,最高兴的就是你来打电话。你小叔叔牌技了得,一般都能赢得顺风顺水,但只要是你,唯独你一个人,一通电话打过来,他后面铁定输得厉害。”

    “觉得很神奇吧?这定律被我们验证得已经很精准了。你呢,就是你小叔叔命中注定的克星,生物学告诉我们一物降一物,果然还是很正确的呀。”

    韩菁扭头看莫北,被莫北又转着发顶拧回去:“看牌。”

    韩菁按照他的意思把骨牌扔出去,向后靠了靠,低声说:“你不否认,那就是真的咯?”

    莫北“嗯”了一声,拿过一边的hellokitty保温壶喝了一口水,接话下去:“你们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

    众人信誓旦旦且异口同声:“我们不会的。”

    等到小聚散去,韩菁精力不济,已经靠住莫北的肩膀半梦半醒。小聚地点离莫家不远,两人本是走着过来,也拒绝了他人搭载一程的提议,又走着回去。

    薄雪浅浅一层,只有一个人的脚印。韩菁趴在莫北的背上,被他的大衣裹着,清爽气萦绕满身,她环住他的脖子,浑身放松,眼睛眯起来,一句话都不想说。

    “菁菁,别闭眼,和我说说话。你现在睡着容易感冒。”

    “我困。”

    “我也困。”他笑笑,“就当陪我一起清醒。”

    路上基本无人,韩菁睁着眼睛,脑袋缩进厚厚的衣帽里,藏得几乎瞧不见。

    莫北的步子不急不缓,她趴在他的背上十足平稳。他的眉毛里有一颗浅浅的几乎看不到的痣,韩菁盯住那一点,不知不觉又困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人背着走路。小的时候她坐在莫北的臂弯里,后来她赖在他的背上,再后来她牵住他的食指,或者整只手都被塞进他的手心,再再后来她渐渐发现,原来他的手心里不会只牵住她一个人,还有其他形形色色许许多多的美貌女子。

    韩菁被一时冲动蒙蔽住的理智渐渐回笼。

    莫北多情的那段时间,她觉得莫北被挖走一块,尽管不完整,却还是被自己牢牢霸占住最主要,从没觉得担忧。直到韩冰出现,这个人就是她心里的一颗刺。

    时间永远流动,以前就是以前,现在就是现在。试图留住一切,只不过是人在幻想里才能出现的状态。

    韩菁轻轻呵了一下,大团白气迅速出现再迅速消失。她戴着手套的双手更紧地蜷缩在袖子里,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细声问:“小叔叔,你有没有最高兴的事?”

    “有。”

    “是什么?”

    “我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你高兴的时候就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那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

    “……有。”

    “是什么?”

    莫北笑了笑,把她又向上托了托,没有回答。

    “那还可以挽回么?”

    “我不知道。”

    次日早餐,莫家全家出席。莫父主席,韩菁挨在莫父身边,韩冰坐在莫母身边,莫北下楼最晚,扫向长桌一眼,坐在韩菁另一边。

    早餐韩菁照例吃的是蚂蚁餐量。鸡蛋羹吃了几口就放下,其他什么都没有碰。莫北瞧了瞧她,正要说话,莫父先严肃开了口:“晚上去韩家见到亲家公亲家母的时候,替我问好。”

    莫北应声。莫父又说:“韩家最近的那项大工程,我总觉得不太妥当。高利润就意味着高风险,你提醒那边还是注意一下。”

    莫北点点头:“我知道了。”

    莫母插话进来:“亲家母估计会提点,我也想问问你们,你们到底预备什么时候让我和你爸抱个孙子或者孙女儿?”

    莫北眉目不动:“妈,才结婚半年,您提得太早了吧。”

    “早什么早?韩冰今年都三十岁了,再过几年生孩子的好年头都没了,那就难得多了。”

    老人难过后代关,其实很能理解。韩冰垂着头,一副听凭安排温柔娴静的模样。韩家听着莫母的提点,眼睛也不眨一下,只低着头慢慢喝着莫北硬塞过来的酸奶。

    莫北依然镇定:“现在还不想要。”

    不想要?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吧?你都玩了三十年了,还不该收心?我和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上初中毕业了。”

    莫北取过帕子擦擦嘴角,很是无奈:“……妈,您又来了。上个月说您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我都上一年级了,半月前提点我的时候改口成了小学毕业,现在转眼我就升了高中。田地里被拔了三茬助长的禾苗,恐怕也没我长得快。”

    晚上韩菁跪在软垫上,慢慢吞吞地同莫父对弈。这个跪姿从莫北偕同韩冰离开一直维持到他们两人从聚餐回来。

    莫父收了棋局,韩冰笑着坐进沙发里:“今天家宴也邀请了公司高层,聊到件趣事。林易伟说他前些天在新加坡遇见一个小姑娘,对人家一见倾心,回头去查小姑娘给的名字,结果发现T市里根本没这号人。又给我们描述具体长得什么样,我当时怎么听怎么像我们家菁菁,就顺便问了一句,结果没有想到越说越像,最后给他看菁菁的照片,没想到真的是呢。”

    莫父转头问:“菁菁对他印象如何?”

    她垂着眼睛,眼神越发冰冷,说得无波无澜:“印象很差。爱夸耀,轻浮,吵。还长得那么黑,像根烧焦的木头。”

    韩冰笑起来,语气很是温婉:“菁菁把我们和泰的顶梁柱说得就跟没人要的烂瓜一样。其实林易伟还有很多优点呀,能力强风评好,体贴人,又细心大方,而且顾家。”

    韩菁抬眼,拽了拽莫伯父的袖子,撒娇:“可我就是不喜欢他呀。”

    “他都那么老了,我觉着也不合适。而且还想着老牛吃嫩草,对咱菁菁自然没吸引力啊。”莫父笑得爽朗,“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韩菁恰到好处地低了脑袋,双手收在膝盖上,微微别过脸:“这个提得太早了吧。”

    莫父笑得皱纹攒起来:“这有什么早不早的!韩冰十九岁遇见莫北就喜欢上了,这也没什么!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

    韩冰微微歪了头,也在浅浅地笑:“不喜欢林易伟,是不是就比较喜欢同龄的呢?我听说菁菁和沈家三小公子走得很近,我瞧着他也挺不错的。”

    韩冰故意混淆是非断章取义,韩菁只得把气咽下,把秀气的眉毛蹙得十分到位,轻声说:“韩冰姐姐你想拉皮条么?”

    莫北慢吞吞插话进来:“韩冰,你就不要再说了。菁菁脸皮薄得很,哪经得起你这么一直问。”

    话题没再继续下去,莫伯父叫了莫北上楼训话,莫母今晚去看望姐姐没有回来,客厅里只剩下韩冰和韩菁。

    两个人笑容都收起来,背靠背地吃着瓜果。过了一会儿韩冰慢悠悠开了口:“韩菁,其实我是真心实意地高兴看到你的精神又恢复。”

    韩菁在沙发里窝成一团,屏心静气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可是你又为什么要回来呢?你既然接受了现实,就该聪明地知道还是眼不见为净。”

    韩菁一粒粒地剥葡萄,还是一句话没有说,只是如雪的脸庞更微微白了几分。

    韩冰的声音压低,低到只有两个人能听见:“回来也不能改变什么。你见了我讨厌,我见了你心烦,你除了对我眼睁睁的羡慕和嫉妒,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莫北再护着你,也不可能事事都能让你顺心,他如今可没法给你承诺。你如果眼色稍稍好些,就应该能够看出来,你的小叔叔现在可离不了婚。所有人都看好这桩婚姻,你的小叔叔以前花心多情,他的前科摆在那里,大家只会相信我而不会相信他。再者,我保卫我的婚姻,本身就没有什么错。你这么在家里拖着,看着我跟莫北同进同出,你就不觉得难受么?在我看起来,你现在就是那个在刀尖上跳舞的人鱼公主,滋味儿用心如刀割几个字来形容不为过吧?”

    “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跟莫北相处不大如意,你就能趁虚而入?醒醒吧韩菁,别说你没法得逞,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的得逞了,莫北真的和我离婚了,他娶不娶你还是另一个问题。再退一万万步讲,就算你所有的愿望都真的实现了,你最后的名头上还会额外再冠上第三者的名号,这样好听么?”

    “想要怪的话,就怪你的小叔叔吧。他既然给了我权利,我就只能对付你到这一步。”韩菁微微地笑,“为什么不早点儿出国呢?你对我没了威胁,我保证我会对你十分的好。再说,追求你的人现在就那么多,为什么非要固执地吊死在你小叔叔这一棵树上呢?你现在蒙蔽了双眼,就想着非要把他抓到手不可,假如你出国看看,说不定你就会慢慢改了心意呢,还不会像现在这么煎熬,坐立不安又强自镇定。一举两得的好法子,我这可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真心实意给你的建议。”

    韩菁剥着葡萄的手指早已停下来,搭在碟子边,整个人一动不动。韩冰弯了弯红唇,帮她完成没有剥全的葡萄,递到她的嘴边,声音很温柔,布满诱惑:“其实你这样也让你的小叔叔甚至是全家都感到很为难。为什么非要让你和你小叔叔之间的情感变质呢?付出不等同于回报,莫北对你并没有那个方面的意思,你再坚持也只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反而会让人越来越头疼。你都长大了,总该替他人想想。感情又不是生命的唯一,你聪明又冷静,又很年轻,还有其他许多精彩的事情可以做,有其他美好的男孩子可以去交往。放人一马,也放自己一马,不是挺好的么,你说呢?”

    (四)

    尽管韩冰的话十足不顺耳,尽管韩冰的笑容十足不顺眼,可连韩菁都不能否认,她那天的话说得很对。

    如今的她每次呆在莫北身边,都会不由自主想到海的女儿里面那个人鱼公主。她踩在刀尖上。她无法用言语真正表达。她眼睁睁看着莫北与韩冰的每一次对话。她妒忌得要发疯。

    她不肯服输,却不能不认清事实。

    她没有别的好选择。除了出国。

    她再次玩先斩后奏,支开所有人独自去机场,直到落地英国见到沈炎后才给莫北打电话。

    避开眼神接触没能给她更多的勇气,听着电话里莫北微微一怔之后的询问,韩菁的语气因为底气不足而显得有些冲:“刚刚说好了你不准问我为什么。”

    “那你抵达了机场,有没有人接你?”

    “沈炎在这边。”

    “菁菁,”莫北这次停顿得更加久,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开口,“是因为韩冰么?”

    “和你无关。”四个字说完即挂断。

    从机场到饭店的路上,韩菁除去一开始对沈炎挤出的一丝笑容外,其他时候都把手机抵住下巴,一个人愣神打发时间。

    沈炎没有打扰她,车子里一直都很安静。一直到菜色被端上来他才轻声打断她的神游。

    韩菁仍旧有些心不在焉,她心情很差,胃口不好,只尝了几口就恹恹地搁了刀叉,眉尖也淡淡蹙起来,只是撑着下巴瞧远处来往步履匆匆的行人。

    沈炎瞧了一眼她面前的餐碟,说:“吃得比过年那会儿还要少,是这里的东西不好吃?”

    “还好。是我刚下飞机没有胃口。”

    他又询问她对他下午安排的意见,夜游的建议,身体健康问题,对英国的适应与习惯程度,但不论他说什么,韩菁的回答都只有一个字,“好”。

    最后沈炎也把刀叉放下,眼睛墨黑,说得一派云淡风轻:“还有最后一件事,晚上和我睡一起吧。”

    韩菁又是习惯性地说“好”,直到沈炎轻挑眉毛,唇角牵起淡淡的笑意,她才忽然醒悟过来,扭过脸对着他,眉尖更深地蹙了起来。

    “别误会,先听我解释。”他打了手势,“你的那些同班同学要到半年以后开学的时候才会过来,这期间我倒是可以帮你找房子,但是一个人住不比两个人住得踏实,何况你刚来,人生地不熟,又是一个女孩子,倒不如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我自认我的房子够大,并且我还自认我的自制力足够好,以及长着一张可以十足给人信任感的脸。”

    韩菁没有撑住,终是抿出了一个微笑:“可是撇开别的不提,你一个人住了这么久,应该早就独来独往惯了吧。其实我的毛病特别多,是你无法想象的多,而且还挑剔得很,另外我还想请女佣,以及不受任何约束,和你住在一个屋檐底下,迟早会把你的耐性给磨光的。”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把我的耐性给磨光过。”沈炎轻轻点了点桌沿,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这听起来挺像大话,不过真的是实话。”

    “我是百分之百诚意邀请。”沈炎想了想,“假如你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约法三章。假如你还不放心约法三章的话……我目前还真没有想出什么更好的方法。因为我觉得拿我的人格做担保就够了。”

    “……”

    韩菁最后还是和沈炎一起去了他在英国住的房子。并且她在第二天换了当地号码,简单告知了T市的亲人,随后又委婉但是坚决地强调自己想要独处一阵子,不想要人打电话关心,更不想要人前来探望。

    沈炎的房子不算小,至少两人加上女佣同处一室亦不会让韩菁觉得空间狭窄。沈炎有他的论文要忙,韩菁喜静,也不想出去走动,索性帮着他一起查阅资料。

    不长时间里,韩菁发现了不少意料之外的事。她没有想到沈炎居然还是技术全能。

    基本上来讲,韩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高尔夫网球跑马划艇也掌握得很熟,淑女和贵族应该武装起来的技能她都必备,但是一旦涉及一个人独自生活时应该做的事,她一样都不会。

    沈炎却不同。他原本就没有请女佣,连小时工也没有,一个人独自打点一切。他对吃很有一套,对做饭就更是有一套。

    两人出去吃了两天,沈炎在看到韩菁每次动刀叉的次数都少得可怜之后,在第三天又恢复了自己在家做饭的习惯。

    韩菁在T市公寓的厨房是摆设,沈炎这里的厨房内五香俱全。他一人住的时候便不肯在舌头上委屈自己,如今加了一个人,三餐以及下午茶就更不能含糊。

    韩菁长这么大,却还基本不曾在厨房里晃悠过。以前不曾关注过,导致她如今见到沈炎穿着家居服用各式锅子各式调料捣腾出各式美味中餐来,觉得从头到脚的新鲜。

    去超市买食材之前,沈炎问她:“你有什么不爱吃的东西么?”

    韩菁想了想:“葱姜蒜,胡萝卜,洋葱……目前想到的就这些。”

    “不吃葱姜蒜……一点都不吃?”

    “……假如弄成粉末尝不出味道的话,还是会吃的。”

    到了超市,韩菁跟在沈炎后边走,推着购物车的人顺手拿了一只番茄,然后扭头看向身后,用眼神无声咨询。

    韩菁咬了咬嘴唇,还是开口:“我不吃番茄。”

    沈炎扔下番茄推车向前走了几步,停下,又拿起一根手臂长的黄瓜,继续回头,韩菁还在咬着唇,低声说:“不爱吃瓜类。”

    继续往前走,韩菁的回答基本不变:“……不喜欢吃空心菜。”

    “西兰花也不喜欢。”

    “是不是绿色叶子的蔬菜都不喜欢?”

    “……差不多。”

    “蘑菇呢,吃不吃?”

    “……不吃。”

    “香菜?”

    “……不吃。”

    “青椒?”

    “……不吃。”

    “玉米?”

    “……”

    如此绕着蔬菜区走一轮下来,本来空空如也的购物车里只添了土豆和茄子,韩菁已经汗颜地不肯再开口了。她以前在国内的时候,莫北熟知她的脾气,迁就她的挑剔,在家在外都极少会做她不吃的东西,时间一久,让她已经忘记了自己以前是多么的挑食。

    沈炎却还是一副平淡如水的模样,见韩菁停在身后三米远没有跟上来,又推着车退了回去,稍稍低眼,唇角微微弯了弯:“肉类有没有不爱吃的?”

    “……基本没有。”

    “猪肉,羊肉,牛肉,鱼肉,虾蟹海鲜之类,这几个有没有什么不爱吃?或者哪个会过敏?”

    韩菁说话口吻终于稍稍有些放松:“这些都可以,都不会过敏。”

    沈炎又瞧了瞧她,韩菁眼睛清澈,没有躲闪,确认了没有撒谎,于是唇角又上弯了几度:“早先没问,怪我了。原来你和我一样是食肉动物,那我们去挑肉。”

    沈炎的身影遮住韩菁眼前视线,他挑拣东西的技术甚至能称得上专业,且一丝不苟,脊背依旧挺直,袖口卷上小臂,露出蜜色健康的皮肤,微微抿着唇,侧颜俊秀清朗。

    韩菁瞧了瞧他,总觉得哪里如此熟悉。

    基本相同的身高,基本相同的认真,基本相同的动作。再想想江南和另一些发小,似乎可以这样总结,绅士的风度大都相似,粗鲁的态度则各有各的不同。

    韩菁透过他的动作恍惚了好一阵,终于勉强回神过来。

    晚上一顿丰盛大餐,被沈炎笑称为迟到的接风宴。食材繁多,流程复杂,他一人下厨,做得却也有条不紊,且十分速度。

    韩菁无忙可帮,一晚上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端坐在餐桌旁,看色香味俱全的中国菜一盘盘端上来。

    最后盛上来的是鲈鱼汤,沈炎脱了围裙坐下来,指了指面前一个有丁点缺口的盘子,说:“盘子太少差点不够用,幸好这个还没有来得及扔。否则今天晚上要对着锅吃菜了。”

    “你来这里以后总是做中国菜么?”

    “差不多是这样。”沈炎盛了一碗汤递给她,“跟西餐比起来,总觉得还是这些比较可口。”

    除了做饭,韩菁还渐渐觉察出了沈炎其他的特点。他时间计算精准,做事效率极高,可以不需要闹钟就准时起床,误差不超过三分钟。然后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做完以下一连串的事:洗漱完毕,仔细浇灌花园里的植物,阅读一份报纸,去附近超市买来食材后做完早餐,再花五分钟或者以上的时间叫醒她起床。

    除此之外,让韩菁越发觉得神奇的是,沈炎居然还会女工,并且补出来的针脚绵密平实,如果忽略线的色差,几乎瞧不出来新旧区别。

    “我表妹小的时候,外祖母一直拿名门闺秀的教条严格鞭策她。有回让她在一周之内完成一幅荷花刺绣,她贪玩了几天,最后实在完不成了,就逮住唯一跟她同龄的我跟她日夜轮换着绣。”

    “两个人绣出来的东西,总归会有些地方不大一样吧?”

    沈炎笑容很清浅:“都是应付交差的活计,我俩针脚一样的烂,外祖母眼神也不大好,总之最后是应付过去了。结果以后这家伙总是厚着脸皮来找我,最后她刺绣没成器,我倒是绣得比她还好。”

    韩菁屈起一条腿,半跪在沙发边,手指又忍不住在刚刚补好的刮破窟窿的地方轻轻摩挲,依旧觉得消化不能,说:“这说明你比你表妹聪明而且进取。”

    然后就听到沈炎的笑声从她的头顶上飘下来,优雅悦耳:“多谢夸奖。”

    韩菁与沈炎待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他能很轻松就身兼多职。如今也是一样。沈炎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韩菁来到英国一个月,请的女佣在房子里基本无所事事,一个月后终于辞退。

    女佣被辞退后没几天,有旧人到访。

    说是旧人,也不过才一个多月没见。当那张经典娃娃俊脸在包装精美的礼盒后面探出来的时候,站在沈炎身后的韩菁忍不住冷了脸。

    江南把礼盒塞进江南手里,从进门到坐进沙发,一直都维持着和煦灿烂如阳光的笑容。

    沈炎很客气地按照长幼尊卑唤了声“江南哥”,韩菁则是完全的语气不善:“你来做什么?”

    江南先冲沈炎笑着点头,然后对韩菁答得从善如流:“办公,顺便看看沈炎,最后再顺便瞧瞧你。”

    韩菁满脸不信,很是鄙视地瞪着他。

    江南依旧笑眯眯地:“我这么说你又不信,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哪会知道你在这里。”江南接过沈炎递过来的白水,喝了一口,环顾房子一周,眼神在他们两人身上不住游移,脸上仍旧挂着微笑,说话慢悠悠地,“来沈炎这儿就是想问问你在哪儿住着,没想到你们两个住在一起,倒省了我再跑路。”

    晚饭时间,也不知江南和沈炎两人串通了什么,等到韩菁从卧室里消了半肚子的气出来,沈炎已经不见踪影,江南则搂住她的肩膀,不由分说把她往外拖:“陪你江南哥哥吃顿饭。飞机餐无法形容的难吃,我现在已经饿得浑身没劲儿了。”

    ——浑身没劲儿还能拖动她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韩菁睨了他一眼,嘴唇抿着,一句话也没说。

    落座,吃饭。韩菁照例没吃什么就放下刀叉,倒是江南,大概真的是饿狠了,菜色端上来后的前十五分钟一直都在低着头吃东西,一句话都没和她说。

    但等到十五分钟后他抬起头,韩菁看到他的眼神,便知道即使说客是最擅长甜言蜜语忽悠人的江南,他后面的话也绝对称不上什么好听。

    “这一个月在英国待得怎么样?有没有不如意的地方?”

    韩菁面无表情:“我在这边好得很。江南哥哥,请你说重点。”

    “菁菁,”江南擦擦嘴角,指着自己的眼尾,略略收敛了几分笑容,“我前两天才发现,我的眼角已经开始有小皱纹儿了。”

    韩菁眉目不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和你小叔叔之间有矛盾,这个我知道,我也能理解。但是宝贝儿,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你这次刚从新加坡回国,又马上不打招呼跑到英国来,还不肯让大家来看你,原因是什么?”

    韩菁盯住他,半晌没说话。直到江南致意服务生再上些甜点的时候,才幽幽地开口:“是小叔叔让你这么问的?”

    江南做出很惊奇的模样:“原来莫北也不知道原因?你小叔叔口风一向紧得很,最近更是跟貔貅一样,牙关紧闭,只进不出了,我要不是从他那儿什么都打听不出来,还会千里迢迢地来问你么?”

    “你就使劲睁着眼睛说瞎话好了。”韩菁低低嗤了一声,“你来这儿以后跟我一句实话也没有,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实话?”

    江南笑起来:“那好,你想听什么实话?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咱俩交换怎么样?”

    “我才不稀罕。”韩菁扬着下巴,眼神微冷,“你知道的肯定都是非重点,我为什么要和你交换。这么掉价的事,如果你是我,你肯依么?”

    江南笑得更浓了,并且调侃:“越来越伶牙俐齿了,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好吧我承认,我这次来英国名义是公事,实际上确实是莫家的跑腿儿,最主要的事就是代表莫家和我自己来看看你。”

    韩菁微微低下头,搅动着甜点最上层厚厚的粘稠的奶油,没有吭声。

    江南探身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语音柔和:“不管你怎么想,你要相信你小叔叔的能力。”

    韩菁把甜点搅动得更加缓慢,还是没有说话。

    “丫头,”江南收回手坐正身体,露出一个笑容,“虽然你可能不想回答,但我还是想再问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上沈炎了?”

    他的话音刚落,韩菁骤然抬头,深深拧起眉毛正预备发难,江南已经率先用双手护在了脸前,一叠声地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随便问问,现在已经知道答案了,你不要生气,千万不要生气,消消气消消气。”

    韩菁不理会他,已经拎起了自己的手袋:“我走了。”

    她走了没几步,又被江南双手压住了肩膀。韩菁梗着脖子,连带肩膀都僵硬。

    江南彻底敛了笑容之后的脸色很严肃:“菁菁,你小叔叔最近生病住了院,谁都不想见,只想见见你。他很多年都没有病重到这种程度,已经半个月没有出院,你要不要回去瞧瞧他?”

    韩菁仰起脸,死死盯住他,嘴巴抿得更加紧。半晌才缓慢吐出几个字:“什么病?”

    江南叹了口气:“前段时间发了一回烧,不知怎么就烧到医院病房里去了。说是免疫力过低,用了很多药,但脸色就是不见好,这么多天病床旁边一直都有输液瓶子吊着。你小叔叔以前也就比我轻个那么几斤,现在二十斤都有了。”

    韩菁垂下眼,又是长久不说话。直到江南催促才开了口,轻得近乎听不见:“我不回去。”

    “我明天下午的航班。”江南笑了笑,再次摸了摸她的头,“如果改了主意,就跟我一块儿回去。”

    第二日下午,江南在机场等到最后一刻,也没有见到韩菁。

    (五)

    韩菁一直到学校开学也没有回一趟T市。

    这里的舒适程度自然和T市无法比肩。而实际上韩菁在英国多待一天,就对T市多一分想念。

    她的心尖上吊着许多心事,有些时候觉得空空荡荡,有些时候又觉得沉沉甸甸。一个月里总会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睡眠奇差,或者失眠或者噩梦,更多的时间则是梦到某个人。

    和女士对话的时候,唇角惯性抿成一条好看的线,眉眼间是一种淡淡的桃花神色,手指骨骼漂亮,轻轻抚住笔挺袖口,微微倾身颔首,再不耐烦也会做出尊重对方的态度,开口时语调清凉动听,带着低沉质感,仿佛可以在耳边缭绕许久。

    对着她的时候,又是换了另一种表情。嘴角会勾起,笑容中的温柔纵容明晰可辨,任何时候都十分耐心,可以任由她蹂躏他的脸颊,捏住他的脖子细声细气地威胁,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悠然神采,就像最飘渺的烟,却又是常年不会散。

    韩菁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每次离开莫北的日子超过三天,一旦闭上眼,就会有张淡淡笑意的英俊脸庞在眼前盘旋,挥之不去,甚至犹如藤蔓一般,硬是拖着她自记事起的回忆一路延伸至当前,一遍遍回放,可以在梦里持续一整个晚上。

    而自从她来到英国,这种状况有增无减。导致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她的头发开始掉得明显厉害,每次洗完头发梳头,用手抓一抓,就会有许多根长长的头发自毛囊处脱落。

    这种状况被沈炎偶然发现,直觉问她怎么会这样。韩菁拧着眉毛把头发团成一小团,然后用纸巾包好扔进垃圾桶,一语带过:“冬去春来,和我家如意一样掉掉毛,很正常的啊。”

    江南那天登上飞机后,还是忍不住给她打了电话。

    韩菁捏着电话,面无表情且平铺直叙:“江南哥哥,你这次过来是你的意思还是小叔叔的意思?”

    “咳,”江南那头依旧打着哈哈,“你希望是谁的意思?”

    韩菁绷着脸不说话,江南叹了口气,最后还是答:“是我的意思。你小叔叔都快昏迷不醒了,哪还有工夫给我说这个。”

    “不过我临来的时候还是给莫北说了一声,他的语气跟你现在差不多,冷得就跟块儿冰一样,说你肯定不会回来。”

    韩菁沉默片刻,继续冷心冷肺:“你想使激将法么?对我不管用。”

    江南语气陡然加重:“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回去?”

    “……”

    “那我再问你,无论如何,莫北有哪里做得对不起你?他现在病重,你回去看一看难道不是本分?”

    韩菁这一次沉默地更久,久到江南疑心她已经挂断,才听到她轻声开口:“你不要对我施加压力。我不会回去。”

    江南长叹一口气,又渐渐软了口气:“你就为了一个韩冰,跟你小叔叔老死不相往来吗?你值得吗?我跟你讲,韩氏最近刚接了个大工程,大到根本吃不下,正在积极筹措资金,我向你保证,你讨厌韩冰的话,她最近都在那边的公司忙,你不会见到她的。”

    韩菁还是不松口。

    “菁菁,宝贝儿,你一个多月里一个电话不打一个消息也没,我这么久听不到你的声音都很想念你,更何况是你的小叔叔呢?”

    韩菁的回答是快速挂了电话。

    江南走后,韩菁一连几天脸上都没有笑容。沈炎一个人待在书房,她闲着无聊,便跑去花园里浇花。等到沈炎来喊她吃饭,韩菁一抬头,眼睛里净是迷茫和挣扎。

    下午茶时分,沈炎挪出闲暇,两人一边玩抽积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沈炎淡漠又寡言,是韩菁一直以来的认知。但是现在这个认知有渐渐被打破的趋势,他们两人待在同一屋檐下,沈炎这段时间来露出笑容的次数比她还要多,说话虽然称不上喋喋不休,但足够当得起侃侃而谈。

    沈炎聊的都是轻松事,地铁站的拥挤,实验室的蟑螂,就算是这些窘事糗事也能被他用一派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来,于是以往的那些惆怅担忧害怕等等潘多拉的心情在他刻意轻描淡写的语言下,都化成了一个个漂亮的回忆。

    韩菁没有他那么大的能耐,已经冷静理智到可以操纵自己的情感。以前她一不高兴就躲进卧房里不肯出来,曾经因此被莫北调侃成是一只缩头蜗牛,现在她越发觉得自己像只蜗牛,不仅外壳坚硬,行走得也缓慢,跨过一个小山丘对她来说都艰辛得像是蜀道难。

    并且,每走一步,都会在身后无可避免地留下一条痕迹。稍稍回头,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自己已经踏过去的地方和时间。

    但今天比较特别,沈炎的某个话题无意中勾起了韩菁的兴趣,让她从开口后就一直说了下去。她把一小块积木一点一点从中间捏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放到最上面,说:“家里很多照片,但我早就想不起我的妈妈长什么模样。据说很温柔很大方,并且十分漂亮。我六岁以前的记忆很少,所以虽然据说爸妈去世的时候我哭得撕心裂肺,还差点得了抑郁症,但我个人基本没什么印象,也就没什么阴影。”

    韩菁想了想,睫毛颤了一下,继续说下去:“现在能记起来的最早的事,差不多是在五岁多,小叔叔把我举过头顶,逗着我玩。”

    沈炎低下眉眼,把空了的茶水又倒满,说:“过去和你小叔叔的那些应该都是很不错的回忆。”

    韩菁要去取另一块积木的手停下来,搭在桌沿边,沉默了一会儿,说:“……确实是高兴的比较多。不过我太任性,而且很固执,我的发顶有两个旋儿,莫伯母说有两个旋儿的人都很执拗。所以许多时候我高兴都意味着小叔叔会难受。”

    沈炎微微地笑,也抽出一块积木,搭上去,说:“其实当时在T市,有许多你和莫先生的八卦。”

    “……我从没听说过。比如说?”

    沈炎清咳一声:“比如,据说你差不多十岁的时候,莫先生曾经十分喜欢一个女孩子,但是门不当户不对,但莫家不同意,当时莫先生已经决定了要私奔,正在收拾东西,你突然闯进他的屋子里,结果就被长辈发现,于是拆散了一对好姻缘。”

    “这个简直太胡说。那个时候我已经和小叔叔搬出了莫家,而且,”韩菁话到嘴边没有及时收住,把莫北的一个秘密说了出来,“小叔叔至今为止其实还没有初恋过。”

    沈炎身体微微前倾,略挑了挑眉,韩菁一刹那间忽然觉得,如果他现在是一身古装打扮,手里再摇一把折扇,简直就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翩翩佳公子。

    沈炎的笑容依旧:“我还听说,据说莫家给你卜过卦。”

    韩菁微微睁大眼:“这个我倒没有听说过。”

    沈炎想了想,仿佛有些漫不经心的口吻:“说你终生富贵命,但谨记不要太执着,需知凡事皆由命,命中有时终会有,命中无时勿强求。”

    韩菁微微低头,半晌,才抬起头,岔开话题:“我看你挺淡泊的一人,怎么也会知道这些八卦?”

    沈炎眼睛还是墨黑一片,眉目亦不动,不动声色地审视了她一会儿,才指了指窗户外,淡声反问:“还记得今天上午邻居的推草机嗡嗡地吵醒你睡觉的事么?”

    韩菁不明所以地点头。

    “这些东西人们闲着无聊的时候都愿意嚼嚼,不用刻意去听耳朵就能自动吸收到。”沈炎用很严肃的表情说着很不严肃的话,“这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

    韩菁头一次生日宴没有和莫北一起,并且生日当天全天关机。比起往年,她二十岁生日过得极简单,不过也花费了沈炎连续几天的心思。提出的诸多方案都被否决,最后的庆祝就是沈炎掌勺的一顿丰盛中国餐外加一碗长寿面。

    九月底开学。因为沈炎的房子与她的学校之间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韩菁考虑之后,还是在学校附近另外找了处租房。

    等到开学后韩菁才发现了一桩头疼事。她知道吴波报考的大学和她是一个学校,但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他竟也转到与她一样的专业,并且还是同一个国际班,导致现在她即使飘到英国这边来,他也照旧阴魂不散。

    吴波显然和高中一样,无视她阴郁的表情,依然兴高采烈地同她打招呼,说这个说那个,很有“你什么都不懂我可以罩住你”的豪气万丈。

    高三下半学期她赋闲在家,吴波几次给她通电话,被莫北知晓,于是简单又犀利的三言两语打发,自此韩菁得了一年多的空闲。当她都快忘记有这号人物的时候,他又突然冒了出来,声称从国内到国外都可以碰到是一种珍贵的缘分,于是再次试图“重续前缘”。

    韩菁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第一天韩菁预备去学校,关了门才发现吴波正站在她房子外面等着她;第二天韩菁学乖了,起得很早离家也很早,结果关了门再次发现吴波站在她房子外面等着她;第三天她烦不胜烦,直接溜去了沈炎那里。

    沈炎那个时候正在和国内的兄长视频通话,学着打理公司生意,以及了解T市的各种财经新闻。见到她来,随手合了电脑,并且大概觉得她狼狈的模样很好笑,从她进门后笑容就不曾断过。韩菁十分气憋,一直喝水不说话。沈炎在她对面坐下来,依旧在微微地笑:“消气。要不要我去帮你像砍瓜一样砍掉他?”

    韩菁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你怎么砍?拿大刀直接劈下去?我也能。”

    沈炎忍不住笑出了声:“我比你劈的力气大。有一个治标的法子,他不是在你门前守着当门神么,我就去挑场子跟他比划比划。”

    “……比划比划?”

    沈炎不肯说实话,只是微笑:“比比谁的脸绷得更紧一些,谁的脸更黑一些。”

    次日沈炎真的去了她房子外挑场子。韩菁躲在屋子里,在窗帘后面看到吴波就像是炸了毛的公鸡,眼睛极警惕地瞪着对方。沈炎不知说了什么,一分钟后两人一起离开。

    一小时后只有沈炎一人回来。进门时是微笑着的:“安心吧。以后他不会骚扰你了。”

    韩菁相当好奇:“我警告那么多遍都不管用,你怎么说的?”

    “你越警告,他就越以为你是在欲拒还迎,当然不管用。”沈炎的唇角弯了弯,“俗话说抓蛇抓七寸,只要把他的缺点找出来,再忽悠一通,就没有问题了。”

    这点儿透露自然不能满足韩菁的好奇心,然而她再问下去,沈炎却不肯再说了,只是在高深莫测的微笑。

    “其实吴波只是先遣部队,我打赌他后面还有人会跟着前赴后继。”沈炎微微歪头,似在回忆,“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当初高中班上暗地里喜欢你的男生占了全班男生的三分之一。或者说是以上。”

    韩菁微微睁大眼,脸色有点儿蔷薇色,班上才喃喃地说:“你来英国以后,话可真不少。”

    “想转移话题么?其实当时很多人都在打赌,猜测你的第一任男友会是什么样子。”

    “……”

    “而且从你极端讨厌吴波这一点看,大家当时还总结出一点,是你应该对那种咋呼又粘人的男生不怎么感兴趣。”

    “……”韩菁幽幽地说,“不要再告诉我这些也是你被迫听进去的了。沈炎,我今年才知道原来你也这么八卦。其实当初班上暗恋你的女生占了五分之四,这个你不知道吧。”

    沈炎头一次露出笑眯眯的表情,那张笑颜一打开,就像是那天英国难得的风和日朗,把韩菁晃得一时间没有回过神,只觉得他的声音十分动听,如同泉水沁人心脾:“其实我知道。”

    临近春节的时候沈炎来韩菁房子里,韩菁刚刚从外面购物回来,大衣挂上,其他的小衣都是随便卷了然后扔进柜子里。

    沈炎看了一眼,走上前又把她手里的衣服接过去,一件件排开铺到床上,说:“衣服不是这样叠的。”

    他把衣服左折右折上折下折,不知怎么很快就变得齐整,然后分门别类放进衣柜。韩菁在一边瞧着他,不知该笑还是该惭愧,喃喃地说:“你连这个都有一套。”

    “听说女佣请假,我来看看你这边缺不缺什么。”沈炎又补充,“不过女生衣服款式多褶边多领子多,确实不大好叠。”

    韩菁叹口气:“你就不用安慰我了,我就是纯粹的不会叠。”

    “不会叠衣服又不算什么大事,一个房子里有一个人会就够了。”沈炎想了一下,问她,“过春节你回家么?”

    其实韩菁已经为了这个问题犹豫了很久,今天上午才作了决定:“我今年先不回去。你呢?”

    “我也不大想回去。”沈炎笑了笑,“那正好,去年我的生日被你放鸽子,今年希望你能给补上。”

    每次沈炎笑的时候,韩菁总觉得他的心思在转,但是又不知道他具体转的是什么,只好一字一句据实回答:“那当然。”

    沈炎二十一岁整的生日,假如按照韩菁的习惯,自然要大肆庆祝一番。但是当她询问他的时候,沈炎的回答是:“这里基本没人知道我的生日,我们两个人过就好。”

    “可是你什么都不缺,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礼物送你才好。我还没送过男生礼物。”

    “其实有一项还是缺少的。”

    “是什么?”

    沈炎笑而不答,只是说:“既然想不出送什么,那就帮我做碗长寿面吧,总不能寿星自己做给自己吃。你不会的话我教你。”

    于是韩菁第一次下厨,在沈炎的房子里。

    韩菁很是像模像样地戴着围裙进了厨房,头发扎起来,她在镜子里看了看,觉得新鲜之余又认为自己很有当家主妇的模样,可是沈炎表示否定,说她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只适合上得厅堂。

    但其实锅是沈炎刷的,水是沈炎添的,面条的多少是沈炎定的,最后长寿面也是沈炎自己盛的,韩菁唯一做的就是把面条在离锅子高高的地方扔进去。

    一碗清水面,沈炎全部吃完。

    最后的碗也是沈炎洗的。本来韩菁是要洗的,但沈炎坚决不让。于是她只能安安静静坐沙发里,见他把碗碟一一收进柜子里,又洗好水果,端出来,说:“本来说好帮你做件好事,算是补偿去年我的缺席。但现在看来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沈炎笑了一下,在她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来:“其实确实有一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得到。”

    韩菁很怀疑地看着他。

    “前些天你问我有一项我没有的东西是什么,还记不记得?”

    韩菁看着他清浅的笑容,犹豫了一下,点头。

    “我少一个女朋友。”

    “……”

    韩菁眼眸微聚,渐渐抿起唇角,没有搭话。

    沈炎仔细打量她的神色,最后还是选择说下去:“韩菁,我很喜欢你。开学还不到半年,追你的男生已经数不清。我最近一直在想,如果你想找一个男朋友,那我能不能申请是第一个?”

    韩菁一直没说话,沈炎知道她总会有问题要问,便也适度沉默下去。

    韩菁终于开口:“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吧。”

    “从高一到大学,四年半的时间,还算短么?”

    “可我觉得短。你这么快就提出来,是很自信我一定会答应么。”

    “我不自信。”

    “如果我真的不答应呢,你打算怎么做?”

    沈炎没有笑容,静静开口:“这要看你的意思。想断绝来往还是装着没发生过,我应该都会很配合。”

    韩菁这次又沉默了很久,轻声说:“可是我对你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我知道。”她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分辨出他的声音还是很沉稳很清朗,没有失落也没有紧张,“可是你也不排斥我。有个男朋友总会有不少好处,可以帮你挡住烂桃花,可以把所有不想做的事都扔给对方去做。我没有任何强迫你的意思。就算现在答应了,如果你觉得后悔或者不适合,可以随时提出分手,我不会拖泥带水。我知道现在这样提出来有些仓促,但是我总怕如果现在不说,以后也许就来不及了。”

    韩菁一直抿着唇不说话,直到沈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半蹲半跪在她面前。

    她从没有见他这样做过。

    沈炎一直都有些高傲,且追求完美。他心机深沉,不肯轻易将就。她在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都是需要抬头才可以够到他的眼睛,可是现在她微微垂下眼,就能看到他眼里的一片诚恳。

    韩菁看着他,慢慢地问:“你讨我做女朋友有什么用呢?我什么都不会。”

    “你给我画的那张素描我还一直收着。你那些不会的东西,只不过就是做饭洗衣这些家务。我说过这些东西一个房子里一个人会做就够了,互补不是很好吗?”

    韩菁又开始失神,并且失神了许久,直到突然察觉到沈炎还一直维持着半蹲半跪的姿势,眼神才又渐渐聚焦起来。

    他抬头看着她,眼睛里一片墨黑,韩菁像是受到了蛊惑,听到自己低低地,沙哑地说出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