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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巡视灾情

    世代凡人昂首可见的天与云,重重天宫神府各个烟云缭绕,只有天后的缘泽宫里有一些暖气。生机葱郁的姻缘树,百人抱粗的枝干上有一树红线缠牌,下有围绕其星棋散落的案几,个个有浮星照亮,一案塞一案高的姻缘书,书中伸出红线,连上树上署有居地的名字缠牌。天人姻缘少,凡间姻缘多。远远看去,点点浮星之光映着红线姻缘树,狐狸邱离与桃仙昭福的案几相靠,个个瞧着是摇摇欲坠。但昭福乃受罚来此,叠起来的姻缘书足足比邱离等其他仙官多了七八摞,一摞就多出等身。

    今日天帝惯例与太子来天后这里叙话,他两个虽一身便装,但如影随形的一众尾巴还是露出不了天宫主神气派。

    “君父,若是您心意已决,那阿姐又当如何?”濯苏紧跟天帝栩容,“母亲若知……”

    栩容脚步不停,只道,“她也一定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决定。”他只用了一个“我”,“身为帝后,不能只爱亲女。”

    这些话断断续续地传进伏地跪拜的邱离的耳朵里,他抖了抖广听的红狐阔耳,与身边的昭福等同僚目送这两位向主殿门中。

    他们目光所落处,濯苏太子泄了气般的,已经远远地落在后面。若非一身浮光色,沉入仙侍随从也不鲜明。

    “今日不太平。”邱离莫名有些不安,昭福草木之心后知后觉,只觉身侧这只狐狸僵直着身子,只在天帝与帝子的最后一片衣角入了缘泽宫内宫门才稍有松懈。

    而濯苏的心,每一过阶梯,便愈觉窒息。年纪轻轻的一个神君,脊背虽挺直,心中却宛如枯木。

    也许是母子连心,今日天后的心情并不算很好。梳妆镜中抬眉眼,她如今仅存的一个孩子正在他父亲身后,眼中悬有一丝希望。楚容垂眸片刻,伪装不出笑意,目光便那样直直撞上身后父子。她冷冷道道,“陛下这几日带着阿苏来得倒是很勤。”

    栩容听出其中不满之意,放低姿态,赔罪似地笑,将濯苏推至身前,脱口而出,“这不是也只有……”他的话没有说完,又改了口,“濯清宫的事,我会再想想办法。”

    楚容与濯苏心神皆动,不同的是,在外凛凛威风的武令长情真意切地期盼母亲能力挽狂澜,而他与姐姐共同的母亲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握紧了他的手,满是薄汗,回话的语句毫无温度,“陛下所说的想办法,是同上次南海敖泠一家一般吗。”

    自然,濯苏比谁都明了那究竟是怎样的惨烈——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比母亲头上的珠钗还要冰凉扎人——君父正预备将他的仇敌钉死在人间,哪怕要用亲生的女儿来做祭品。

    天帝栩容什么都不会做。他有些心虚,躲在濯苏之后,甚至连女儿的名字都不愿再提。大抵携太子来此,多少有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味道。

    “被携”的濯苏与楚容相视,彼此心中明了,楚容也就松了手。她惨淡地一笑,“陛下,这样的人世是您想要的吗?”

    她转头,梳妆镜中映出的,不是姣好的楚容,而是当今下世的月出国。

    昔日安苍两国隔岸对峙的楚河,经历历代战乱,早已不归月出管辖,又因应龙庇佑,年年风调雨顺,也有许多人搬迁至此。而如今月出境内的另一条河,正重蹈楚河当年的覆辙。洪水退去后,宁河两岸鼠疫横行,蝗虫成灾,七空子的脚踩在枯枝落叶的泥泞中,牵着才束发的醉之,恍若隔世。耳边民声哀嚎,与他初入世那一年毫无分别。唯一欣慰的是,他庆幸将要承担这重担的人,不是璧琼。多自私啊,他这样想着,王家的大公子目光聚于一处,突然地锋利起来。

    出身权臣士族之家惯长袖善舞的王寂酒,端坐东宫、明堂,在审阅了一沓沓白纸黑字的公文后,在各方势力威逼下随从太子来此视察民情,一行人以马代步还觉行路苦,而与水患愈近,王公子一颗心便高悬不止——朝廷的救济与赈银被层层盘剥,至百姓手中,已经只剩下破旧单衣与稀薄的旧年米汤。太子晋白茕自出宫门躲过一次次暗杀愈发地沉默,而自己随行的两位先生,叶先生与戚先生,似乎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眼中一片漠然。王团圆在本是盛世而出的瑞兽,可它蹲坐在这繁复华丽的马车上居高临下摇着尾巴,并不看这生不如死,死不得葬的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只是看着自己,一脸谄媚,可真是十二分的讽刺。

    而他王寂酒,又与这样一个“瑞兽”有什么区别呢?回想昔年的豪言壮语——

    “我长大以后,不会像我爹那样。我会做一个大英雄,救万民于水火。”

    如今年少无力,被身不由己地拿捏成了一柄权贵鱼肉百姓的剑。他有些茫然,攥紧了拳头。忽然肩上一重,回头一看,是王丹梦。

    “公子,外面风大。”

    王寂酒点点头,余光瞥得一点寒光——不知是谁派来的一波人,又来了。

    飘在上头的易珍袀正以全知视角看着下面,这波此刻人不多,大概二十四五个,个个精锐。而被刺杀的这一方依旧是公子护太子,丹梦护公子。王团圆受惊一下子钻入王寂酒袖口,那两位先生,一个拔出佩剑杀出重围,一个替了中箭歪倒的马夫位置。这波刺客实力非凡,不比前面那七八波乌合之众。其中一个弓箭手首当其冲射杀马夫,最前头的持剑刺客出招极快,凡不及他的,几乎个个一剑封喉。东宫护卫、王家家臣和当地差役水平参差不齐,一会儿便三个两个地殒命。马也受惊得厉害,其他马车倒得倒,翻的翻。若不是叶泫芝力气大,太子这边早连人带车翻在地上。草地石头上,不是泼洒的血,便是死去的人。易珍袀叹了口气,罕见地飘身下去帮手。因非阳间身,也讨了不少便宜。叶泫芝侧身一看,便命她另寻他事,“这里有本座足矣,你去叫鬼差牵魂。”

    “遵神尊命。”

    叶泫芝仍旧记得鬼魂不能现于附近,却不记得这样的事是因谁而起。

    冥府里关于苍国太子与王家大公子的事,大事交沈君,小事由薛君。再加上薛道微与易珍袀颇有交情,她回来时依旧是薛道微领着几个鬼属处理路上的亡魂,沿着王寂酒与太子的逃亡路,一个个地确认阳寿,将无可救的带走,尚有余期的留下。如此过了一片小林子,再走十几里路,遇到了分叉。前面核对阳寿的薛道微疑惑地看了易珍袀一眼,“太子与醉之不知为何在此处分开了,我们去哪一边?”

    大约三两个时辰前,为了护住太子,醉之决定与太子分两路走。丹梦与太子互换了衣裳,太子甚至将皇族的纹饰玉佩也一并交付。醉之与丹梦一路,太子与贴身随从侍卫一路,叶泫芝闭眼选了跟随太子还拉着七空子一起。后者劝阻无果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叶先生,您该不会真的失忆了吧。”

    神尊不解,眼中满是疑惑,“本座此来是为护帝星,区区王家小儿,也陪配本座护佑?”

    对此七空子与“王家小儿”人马早已习以为常,如今情况紧急,也不好再与他辩驳,于是队伍一分为二,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出发,只约定摆脱追兵后在楚河附近的一个小镇集合。

    在他们逃跑的这空隙,我来给各位讲讲这空缺的一百多年。

    诸位还记得此间人寿应为千年,所以应以其年岁减去九成,才是我们所熟知的年龄。如现今舞勺之年的王寂酒,一百三十五岁,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王丹梦也是如此年纪。还有一百七十三岁的太子晋白茕,也是还未弱冠的,只是他自小体弱,畏寒又食欲不佳,看着与寂酒丹梦等差不多大,因此他才能与丹梦互换身份来迷惑追兵。

    自王寂酒一行至月出糖坊镇接了月出皇帝的旨意,叶泫芝便如患了健忘的人间老人一般,将过去有关帝姬濯惹与其转世的记忆悉数抹去,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他一直保护着的王醉之。他记得所有的场景,只是不记得有濯惹与这些转世的身影。幸而他还信任七空子,虽然这位谪仙也觉得奇怪,但是也拿不准他究竟是真的忘记还是一时兴起的把戏。于是只能稳住他,便道他人间此行是为“扶持帝星,大改天下”。叶泫芝不疑有他,日子也就这样过下来。随接应的臣子族人一起到月出帝都宋城,年纪尚幼的醉之明显感受到叶先生的疏远,刚刚开始时七空子还能蒙骗过去,可天长日久的日子下来,也逐渐习惯,只当他是病了。

    孩子总是敏感,又是醉之这样刚经历了家破人亡,又要在帝王眼下谋生计的孩子,一贯疼自己的叶先生又突然陌生至此,不免非常委屈。若是旁人攀权附贵捧高踩低,即便将醉之踩入落风冷泥里,他心中也不觉一丝拨动——可这突然逢迎的人却是从小护着他的叶泫芝。醉之最初疑心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才让叶先生不再叫他“醉之”,只是直呼其名“王寂酒”或是平平常常的“王公子”,尤在他心不在焉时,不过一个姓后面跟着官职,与不相干的旁人毫无分别。

    他小小年纪,身负保护太子的重任,除了丹梦与一只小兽,再无交心亲友,在流言与算计中艰难地慢慢长大。因为奉旨清查贪腐,醉之与丹梦被人寻了机会堵在闹市的巷子里,朝中一位权臣的公子以为他一个孤儿,不将他这个虚弱太子的伴读放在眼中,那人一身环佩叮当金丝刺绣,身后一群随从,居高临下地蔑视他。

    “不知王公子与太子谁更长寿?”

    易珍袀不能接手人间事务,只能想办法让那群人打得轻一点。王团圆从醉之长袖中飞出直奔宁生的金丝袖,一口咬住,娇生贵养的太尉公子怎么受得了,三番甩手被带了皮肉下去,疼得他直骂娘。随从们纷纷围上去,他指着醉之丹梦气急败坏,“给我狠狠地打这畜生!”

    一时场面混乱,王团圆逮住机会就来一口,谁也追不上。宁生的哀嚎和群殴的声音此起彼伏,交织一处。尽管努力,但易珍袀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她急得团团转,但是七空子与叶泫芝犹在东宫,只有丹梦将醉之护在身后,两人难敌众,他也只能将醉之死死护在身下,人群散去,醉之已经分不清脸上究竟是血还是泪,将他背到医馆的一路本不长,今日却走得异常艰辛缓慢,惟恐伤了他要害。

    丹梦很虚弱,说出的都是气声,“公子……你看……我还是……保护了你。”

    “对,丹梦一直都在我身边。”

    此事醉之闭口不提,无论太子还是戚先生问起,都只道脸上手上的伤是不小心碰伤的。但宁生很是得意,加上丹梦突然缠绵病榻,风言风语还是入了太子陛下与七空子叶泫芝两位先生的耳。

    陛下只是皱眉叹气,让教子不严的宁太尉闭门思过三日。七空子瞧着府中照料王丹梦的易珍袀,又瞧瞧一副淡然处之的叶泫芝,胸中堵着一口气,不知是为谁憋闷。只得看着小厨房给那两个受伤的孩子多添药膳,亲自端了去看他们用了,以期早日痊愈。

    而与醉之丹梦颇有友谊的太子虽身体孱弱,但也是心怀抱负雷厉风行的一国储君,加上新仇旧恨,断不容受好友们这样的委屈。

    “这些人的胆子愈发地大了,连你的主意也敢打。”他有些咳嗽,“醉之,你尽管放手去做。”

    醉之得了靠山,便无所忌惮。

    后来午作验尸,从青楼里抬出来的宁三公子身上各处竟与丹梦的伤痕惊人一致,只是多了心脏一刀,因此毙命。

    醉之手法干净,没让人查出漏洞。宁太尉不死心,私自扣押,可醉之和底下的人审讯再三也没吐出什么。太子久不见他,情急下罕见地出了东宫,亲自去太尉府要人,宁太尉这才放了人。

    好好的一个孩子,回来的时候面色竟然比太子还要苍白。叶泫芝从血迹斑斑的醉之身旁擦过,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脱口而出——

    “曦生?”

    醉之没有回应,只是道,“叶先生。”

    曦生是谁,叶泫芝早就忘记了。可看着满身伤痕的醉之,本能地有些怜惜,斟酌片刻决定给他放了半天的假。

    得了假的醉之谢了先生,可是还是有些不甘,“叶先生,从前你对我那么好,都是为什么呢?”

    叶泫芝不明所以,只摸了摸他的头,“都烧糊涂了。”

    自此以后有人以为王寂酒好欺负,手段狠毒地待他,他便比对方更狠,渐渐地谁也不敢再轻易招惹他,甚至得了个“白面阎王”的“雅号”。

    同族中的宵小巴结他不成,依仗族中庇佑,不但倒向政敌,还一番无中生有的编排,醉之便顺便把他一家添进流放的名单,听说那人路上受了风寒,缺衣少药,不过半个月便没了。

    王醉之长成了昔日最厌恶的人。

    来到月出国的第八十五年,一场新春宫宴上,也终于断了和“叶先生如旧”的念想。

    孱弱的晋白茕在当年年末第三次被人投毒,其毒药效异常,沾了一点酒水便已晕厥,叶泫芝先于一群宫人最先救治,此后更是衣不解带地亲自端茶喂药。而先前同样碰了毒酒的醉之,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伸手要扶自己的戚先生身边起身奔向太子,看也不曾看自己一眼。

    “叶……先生。”他虚弱的声音淹没在宫人的惊呼中,眼前突然模糊起来,他失去平衡,摔入丹梦怀中,血滴红了丹梦的素色衣裳。

    也许,只是毫无用处,离了尾生哥哥便被被抛弃了吧。

    说回眼前,此行不能说没有宁太尉的推力。报杀子之仇,十年不晚。不抓住此次机会,也不知下次究竟是何时。宁太尉是真的下血本,一连放了三批杀手,可这次却不是他的手笔。此处接近边境,已然超出宁家的势力范围。这宁河虽与宁太尉同姓,却是襄州地界,由乌太守管辖。沿着大路走能直达昔日安清学宫。只是如今学宫隐匿起来,只剩一座青山。如今荒年水灾,山上的树皮都几乎被啃食干净,蝗虫的所过之处颗粒无收,有的百姓贩儿鬻女都不能存活,民生之苦,难以尽言。

    追兵是二八分至两条路的,二在太子与两位先生,八在醉之与丹梦。他们俩身上是有些功夫在的,却也不敌如此精锐刺客,一行人只能快马加鞭疲于奔命。行至一村已是日暮,便见其中荒芜,近乎绝户,空旷放言竟有回声。

    正勒马犹豫在此藏匿还是继续前行时,这个死寂的村子突然有了一点声响。

    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女孩从枯枝败叶里走出来,哑着嗓子说话,伸手的手可见青筋。

    “你们给我一点吃的,我带你们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