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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人之将死

    那日清晨,薛裴之在书房之中大闹了一场,与薛长君分道扬镳,拂袖而去,而一直滞留在房中的太子周彰安留下最后一道命令:“如果,你还想你儿子安然无恙,那就把所有后患都绝在此处!”

    仅仅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太子说得何其轻巧,带着自己暗卫便离去了,留下薛长君跪在地上痛哭不已,唯有书房门前的雪松,偶尔有松上积雪掉落下来的声音,沉闷的声响打破了这一片悲伤与沉寂。

    薛长君素来自律,仕途多年不曾有过闪失,可是这一次宫中武贵妃命案他却没有到场,唯有在书房静坐了许久,闲庭着书房外面落雪声动,他回想过往种种,从当年入京考取功名至今,官场沉浮数十载,本以为归在东宫麾下名正言顺,谁知最后也落得这般下场。

    他自己研磨,自己画了一副簪花图,望着这幅簪花图仿佛生命犹如走马一般匆匆而过,当年风华正茂时,竟也是那样的意气风流。

    只是当他目光游移到了放置在桌案上的那把孔雀羽翎的时候,眼神中意气风流于此时也一扫而光,瞬时黯淡了下来,星月无光。

    他执起那把羽扇,又想起当年自己破了京畿中武状元案时,那时风头无两,谁人不知薛长君儒衣神探,首屈一指!

    可现在他将这把扇子拿在手上的时候,尤只觉得甸甸的,压得心头块垒越发沉重不已,他又再度抹泪痛哭,只是心里却明白太子殿下要的是永绝后患。

    “老夫从入大理寺,破获案件数不胜数,奈何庇于东宫身不由己,秉公之余犹然有愧,愧对天地,愧对同僚,更愧对那些死去的至交好友……但问前程俱往矣,唯有我儿裴之,你活着就好!”他喃喃的说着,失魂落魄的一般,迈开步伐一步步朝着这书房中央走来。

    站在这书房正中央时,身后素影纤长,光影照影在这片冰天雪地之间,寒锋阵阵吹进俩,屋内就连炭火都没烧,比起那把铜骨扇还要冰冷狠决的,是此时薛长君的心。

    他举起了那把孔雀羽翎扇,将利刃的端口对准自己,铜扇子的手柄处有一处小巧的机关弹簧,精致犹如天工,里中利刃轻且薄,威力如何没人能比薛长君更加清楚了。

    他忽然放声豪笑了出来,唯有此时想起自己的儿子薛裴之时,心中方能无憾,他心一狠,将手柄上的机关一按,利刃随着机关而发,倏忽间便从薛长君的心口处穿过。

    薛长君整个人应声倒地,倒在地上的身体汩汩有血流出,这一击正中要害,薛长君也当场毙命,而那片利刃在穿过他心肺的时候速度依旧不减,光影寒闪,骤然飞出“砰”的一声响,利刃插入了书房外的雪松树干上。

    树干被这轻微的声动摇撼,翠绿的树冠顶上堆积的冰雪也摇摇欲坠,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直到管家见薛长君原本让人备好轿子要进宫的,却久久不见踪影,于是来到书房提醒,却见到薛长君已然倒在血泊中,吓得管家惊叫着赶紧前往大理寺禀报,四处寻找薛裴之的踪迹。

    大理寺接到案,少卿即命寺丞带人前来查看并封锁现场随后进宫呈请如何办理此案。当吴寺丞带人前来的时候,见现场没有留下其他的手尾证据,他便悄悄的将那把孔雀羽翎收起,四下寻找,才在雪松的树干上找到了那把飞弹出去的利刃。

    吴寺丞站立在雪松前,扬唇一笑,伸出手来就将插入树干几分的利刃拔出来,又收回了铜骨扇中,最后悄悄的带回去,请命太子殿下的时候。

    殿下只有一个命令:“让他,不了了之。”所以,吴寺丞将扇子带回了物证房中。

    凶器收回,薛长君的尸体上也留下了与武定山一模一样的伤口,此案最后皇帝命下,由刑部尚书主审,京兆府尹与大理寺少卿协同,三法司会审。

    薛府人丁遣散,一任风雪入户,一夜之间堂堂大理寺卿府上人丁凋零,冰冷得犹如地窖般,唯有书房前雪松苍翠,书房中仕途簪花,浮生一梦。

    而今,楚弦的书触摸在这幅簪花图上的时候,那上面墨水余有淡淡的痕迹,楚弦将那痕迹沾染在指腹上凑近了鼻息下方闻嗅时,那生涩的味道,他并不陌生,那便是前段时间天下大比的时候,武周殿上掀开那三幅牡丹图时所用的伎俩,“用碱土研磨成粉,混在墨水中,能保留一段时间,随着空气挥发,这一层墨水会逐渐变淡,最后露出底图……”

    楚弦让薛裴之将这房中炉火烧得再旺一些,他解开了薛长君留下的线索,“由于天气冷的缘故,空气挥发上面这一层的墨水就变得艰难了,正也因为如此,大理寺来人清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你爹留下的东西。”

    薛裴之总算是活过来了,只要有关父亲的事情,他便不遗余力。他将房中的炉火烧到最旺,而后来到书桌前面等待着墨迹挥发。

    看着这幅簪花图,薛裴之的心没来由的紧张了起来,双手也是紧紧的攥成拳,目光不肯离开这幅画半分,深怕错过了什么。

    屋里升起炉火,薛裴之升到最旺,用不了多时便暖熏如春,就连楚薛二人身上原本被雨雪打湿了的衣衫也逐渐的干了。

    同样有变化的,还是那幅画。

    果真如楚弦所料的那样,墨迹在一点一点的退散,洗尽铅华,只余底下淡墨痕迹,也无多,但只素色宣纸上的字迹,端正有力,墨透纸背。

    薛长君知道这等瞒天过海的手笔如何画就,下方有字的话,若在上面作画必须以极其巧妙的手笔融合画图意境才能将下面痕迹很好的遮掩掉,可见他当时在知道了朝堂上前三甲试卷被调换的时候便知道了这等手法。

    而今,他用同样的手法,给自己留了一封遗书。

    薛裴之见到字迹显现出来了,原本紧绷的心也一下子像是崩溃了似的,拿起了那张父亲留下遗书的画卷底图,瘫坐在椅子上。

    “臣有愧君恩盛宠,有愧天子倚重,自任职朝堂中提携党派羽,罔顾纲纪,更侵吞二十万军饷在前,伪造假证害司府全家在后。

    又逢定襄侯无意知晓我之罪行,长君不顾同乡之谊,以孔雀羽翎杀之,以掩盖罪愆。

    本以此事天衣无缝,谁知有更夫为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臣心中无尽惊惶,深知罪不可恕该有见天一日,自此悔之晚矣,唯有自裁谢罪。

    罪臣薛长君留。”

    偌大的一张纸,字迹分明,诉说分明,薛长君将司家军饷一案揽在身上,也将武定山的死尽情交代,薛裴之期待已久的证据,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父亲,是畏罪自杀?”薛裴之又再度盯着那张遗书,最后薛长君竟是亲自画押签字的证词,笔迹也算是出自父亲之手,无可抵赖,薛裴之最后的期望也全都被打碎了。

    只呆呆的坐在那里,任凭手上的遗书掉落在地上,一时半会,像是魂魄也随同那掺着碱土的墨水一同挥发散尽了似的。

    书房登时陷入死一般沉寂,唯有楚弦弯身下去捡起这张遗书,细读下来,心中也已经了然,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父亲将所有事情交代得尽然……”

    “你告诉我,这真的是我父亲留下的遗书吗?是不是凶手伪造的,是不是呀?”薛裴之听了楚弦的话后,哭声倾泻而出,一手紧紧的的抓着楚弦的衣袖摇晃着,任凭哭喊声出,也要一个此时能慰藉他的话,哪怕只是一句谎言也可。

    “我追寻了那么久的凶手,为什么最后是我爹?”薛裴之还在哭喊。

    楚弦没有回应他半句,只一双清冷眸子略带同情的看着他,从头至尾楚弦都在和他说,杀武定山是薛长君,又为保太子揽下所有罪责。

    没有得到楚弦的应答,薛裴之心中也有数,兀自在那里坐着,任凭眼泪流淌,“我早该听你们的,别插手这些事情,该有多好,该有多好啊?”

    楚弦知道,薛裴之心中最后坚持的那一根稻草怕是断了,最终只有一句话语,也是薛长君的最终意图,“活下去,方能眼见盛世。”

    薛裴之此时哪里还有心思管其他的,兀自伤心。而楚弦则是拿着薛长君的亲笔遗书,徐徐走出书房。

    书房外,雪松犹然好,冰雪叠层翠。但有寒风凛然吹过时,将站在书房门口楚弦的衣摆吹得翩飞,也摆动了鬓边乱发,他微微闭眼,堪堪躲开了那些随风吹来的轻雪。

    颔首沉吟,楚弦微微侧首看了一眼依旧还坐在里边失了魂魄的薛裴之,这就是他一心要找的结果,人往往就是如此,苦心追寻一件事情,哪怕穷尽所有也在所不惜。可到头来才发现所追寻之事,远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甚至未必是自己能接受得了的。

    有如饮鸩止渴!

    楚弦的心里忽然闪过这么一句话,又想起自己穷尽所有所追寻的,他看薛裴之的眼神更加幽远沉寂了。无非是同样的照影惊鸿,顾自相怜罢了。

    正在此时,薛府外面有人匆匆而来,是大理寺差来的,为首正是吴邢,吴寺丞!

    气势汹汹,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