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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七章 茅盾先生来了

    高原文艺社除了每两周出一次墙报,还定期组织讲座,主讲人不但有本校教授,还有校外作家。因为跟闻一多同被聘请为高原文艺社的导师,朱自清平日里教学工作虽然很忙,仍然十分关心着这个团体,尽可能抽时间给予指导。开学不久,他就给社员们讲了“汉语中的隐喻与明喻”的问题。一九三九年年初,著名作家茅盾应朱自清的邀请,来到昆明参加文学界反日联盟会议。朱自清先生不肯错过这难得的机会,特意邀请茅盾先生到西南联大给同学们做一次演讲。

    茅盾要来联大的消息校方一早就贴出布告广而告之了,对于这位已经早已蜚声全国的大作家,联大的同学们表现出十分的热情。演讲当天,高原文艺社的社员自然是全员到了现场,大家为了占个好位置,早早就来到了农校三楼大教室,而牟光坦更是占得先机,坐在了第一排。

    就在大家一拥而入的时候,门口处有人吃痛地叫了一声,牟光坦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发现一个女同学向前扑倒在地上,显然是因为身后的推挤失去了平衡,身旁的人想要扶她起来,她却双手撑地,一下子从地上爬了起来。许是为了方便身后的人,她立马往墙边走去,刚刚那一下显然摔得不清,女同学走得一瘸一拐。透过旗袍的下摆,牟光坦不经意间捕捉到她膝盖处的血痕。

    牟光坦站起身来:“同学,到我这儿坐吧?”

    听到牟光坦的话,那女同学看了牟光坦一眼,虽然她肤色黝黑,可牟光坦仍发现她脸上浮起一片红云,她迟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需要。

    可能是我让她窘了吧?

    牟光坦微微有些后悔,他环顾四周,整个教室早已被挤得座无虚席、人满为患,那女同学局促地跟其他人挤在一处,牟光坦担心那女同学腿上的伤势,时不时转头看她一眼。

    那女同学肤色黝黑,脸圆圆的,梳着中分的利落短发,齐齐的刘海儿并没有遮住浓密的眉毛,眼睛很大,颧骨很高,嘴唇也有些厚,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结实,莫名地让牟光坦想到了“浑厚”这个词。她身上旗袍布料的图样绝非是联大其他女同学之中常穿的,似乎是某种土布的布料,外罩的对襟毛衣也并不新了,可她整个人通身上下没有一丝局促,只有不时的皱眉泄露了她在忍痛的事实。

    大家都沉浸在要见到大作家的兴奋之中,七嘴八舌地聊着天,就在此时,茅盾先生走进了教室。

    茅盾先生是在朱自清先生的陪同下到来的,他给牟光坦的第一印象是很瘦,看来四十几岁的年纪,身穿一件朴素的长衫,戴一副黑色圆框眼镜,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背着,上唇留着稍显稀疏的胡须,目光沉静坚定。

    茅盾先生演讲的题目是《一个问题的面面观》,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底,汪精卫刚刚从重庆经过昆明飞去越南,公开投敌。茅盾先生就结合时事,给同学们讲了现实和文学的关系。

    演讲期间,牟光坦有时会不自觉地朝墙边看上一眼,发现那女同学扣着手指,默默站在墙边认真听讲,十分专心。他只觉得她的眼睛格外地黑白分明,黑眼仁儿极黑,眼白又极白,眼神清澈到甚至有些冷意,那眼睛跟圆钝的脸庞和身材组合到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违和感,令人过目不忘。

    牟光坦收回视线,也将心思拉了回来,重又看向讲台前的茅盾先生,只听茅盾先生语重心长地说道:

    “同学们,我们要辩证地去看问题。同样一件事情,我们用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往往能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就拿磨刀石和刀的关系来说吧,从“磨刀石”的观点看来,石头是磨损了;但从“刀”的观点看来,刀却更锋利了。汪精卫就是只从“磨刀石”的观点来看,只见抗战消耗国力,他认为抗战不能取得胜利,就投降日本了。可如果从“刀”的观点来看,国力却是越打越强,结果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反观文学也是一样,从‘磨刀石’的观点来看,抗日战争让五四以来许多既有的文学尝试中断了,现在作家们都以宣传抗日为己任,创作战时文学为抗战鼓吹呼号,战时文学改变了中国文学的发展路径,许多人都认为这不利于中国文学的发展。然而从“刀”的观点来看呢?战时文学的发展反过来更加推动了文学的大众化,让文学能更加深入到人民群众中间去。所以说,在当前的战争形势下,不管是创作小说、戏剧还是诗歌,不要曲高和寡,不要故作高深,更不要无病呻吟,要写出老百姓的心声!作家必须生活在民众中,为了民众而写作,这样才能用自己的作品来影响民众!”

    “曲高和寡”、“故作高深”、“无病呻吟”犹如三记重锤,打在牟光坦的心上,让他的心神不觉为之一振,他觉得这些话分明就是说给他听的。他不敢标榜自己“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他没有这样的担当,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但他的确想书写自己所身处的这个时代——用他自己的方式。

    而这种只属于自己的方式,恰恰是此刻的牟光坦正在苦苦寻求的。

    讲座结束,刘兆吉、向长清、王佐良、赵瑞蕻几人走到牟光坦身边,王佐良用手指背敲了敲桌面。

    “牟光坦,琢磨什么呢?人都走光啦!快走啊!一起吃饭去!”

    回过神来,牟光坦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大教室,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早已消失无踪了。

    去吃饭的路上,刘兆吉和向长清走在前面,赵瑞蕻、王佐良和牟光坦走在后面。

    刘兆吉揽过向长清的肩膀:

    “这些日子真多亏你了,我这个负责人当得真是不称职,高原文艺社这些杂事全靠你一个人忙活,真是对不住了。”

    向长清也反手搂住了刘兆吉:

    “你说什么呢?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再说你眼看就要毕业了,事情肯定多,我多干一些也是应该的,我也是负责人嘛!对了,你毕业论文写得怎么样?”

    刘兆吉微微一笑:“还算顺利!”

    “那太好了,等你毕业了,咱们好好大吃一顿庆祝一下!”

    “那是自然!不过你说的大吃一顿,不会就是吃一碗米线吧?”

    “哈哈哈哈,你怎么知道,现在米价涨得越来越凶,我们很快就连米线都吃不起了!羡慕你呀,毕业工作了,就能自己赚钱了,不像我们,整天苦哈哈的!”

    “哎,我是真舍不得离开联大,我的学生时代眼看就要结束了。你羡慕我,我倒还羡慕你们呢!”

    刘兆吉抒发着即将毕业的离愁别绪,他身后的三人却说着完全不同的内容。

    “刚刚那女同学你认识啊?”王佐良的脸上写着满满的好奇。

    牟光坦摇了摇头。

    “不认识你给人家让座,怪绅士的。”

    牟光坦想说他是看她摔伤了才让座的,但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赵瑞蕻身材高瘦,文质彬彬,他想了想说道:

    “茅盾先生今天说的话你们怎么看?”

    牟光坦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茅盾先生讲要深入到人民群众中间去,可牟光坦认为他从不曾远离人民,因为自己就是“人民”中的一员,同样的,人民是由无数个千差万别的活生生的“人”组成,他也读过一些时下传播最广的战时文学作品,但他清醒地认识到,那不是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