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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王者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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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风醉了荷叶,红了枫叶,又白了寒霜,日子转瞬到了初冬。

    养胎的日子,静寂平淡。御医宋文轩每隔一日便会来诊脉。狄青青小腹日渐隆起,她也干脆整日闲暇看书,无事不出玉华殿。

    宫皓月除了上朝,商议朝政外,倒是每日都来陪她,偶尔还会将奏折搬来批阅。

    只是,见她小腹日渐隆起,想必他亦是介意的,时常脸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狄青青知道,宫皓月很能隐忍情绪,他为她,也算是忍到极点。

    是夜,一灯如豆。

    宫皓月还在翻阅奏折,今日他格外阴冷,自进入玉华殿便未置一词。琉璃亦是小心端茶侍候。此刻,他的背影在烛火中益发冷寂。狄青青卧在软榻上,指尖自泛黄的书页划过,心扉亦如书页般,一页页翻过,今日不知怎的,她也心神不宁。

    宫皓月如此反常,她知道,他一定有事要说。心,竟然莫名紧张。

    终于,宫皓月批完奏折,起身。他慢慢走到狄青青身前,开口道:“他要回来了。”

    狄青青的手猛地收紧,书页不自觉地被揉皱。

    她心里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敢开口确认。南宫翊,他终于得胜归来了?半年了,整整一百八十二日,她不知自己如何走过,心每日都在煎熬。

    而他,终于要回来了。

    宫皓月冷笑着重复了一遍:“南宫翊,要回来了。”

    琉璃本在泡茶,舀了一匙翠绿色的茶叶,此时手一抖,纤细的茶叶撒满地,她连忙弯腰去捡,她一根一根地捡着,手直抖,额头汗水淌下,她不敢站起来,生怕自己会暴露出澎湃汹涌的喜悦心思。

    狄青青菱唇微动,最终只说了句“哦”。

    她想继续翻书,可又觉得太刻意,只得将手里的书放下。

    气氛如胶凝。琉璃惧怕得不敢呼吸。

    “出去!”宫皓月冷冷地吩咐。

    琉璃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退出内殿。

    狄青青贝齿咬唇,心中思量着。

    宫皓月却突然上前,扳住她的下颌用力吻下去。这些日子,他一直克制自己,今日再也按捺不住。

    可是她的唇,没有温度,他吻着,连带他的心也一点点变冷。她就像只剩躯壳,没有灵魂,任他吻着,冷漠得令他心底发狂。

    他突然推开她,看见她高耸的小腹时,所有的欲望都变得冰冷。

    “青青,这么久了,你依旧无动于衷?你还要我怎么做?我还不够忍?”他怒极低吼,眼底布满猩红。

    “皇上待我极好,什么都无须再做。”狄青青望着宫皓月,冷静道。

    “呵呵。”他突然冷笑连连,最后放声大笑,“狄青青,原来你才是心最狠的那个。无欲无求,才是对我真无所求。”

    他猛地捏住她的手腕。

    她疼得直皱眉,钻心地疼。

    他的声音寒冷得不似在人间:“五日后他凯旋,朕已设宴款待,你也可以参加,只不过,不是团聚,朕一定会让你彻底死心。”

    说罢,他猛地甩开她的手,暴怒离去。

    狄青青揉了揉自己被捏青的手腕。他自称朕,怕是对她已失去耐性。

    琉璃见宫皓月离开,赶紧进来,奔至床头,急切道:“小姐,没事吧。”

    狄青青摇摇头:“没事。”

    宫皓月走后,琉璃终于忍不住奔腾而下的泪水:“姑爷,终于要回来了。”

    狄青青深吸一口气,手抚上小腹,那里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她低头,眼神柔和,默默念道:“爹爹要回来了,你也很高兴,对吗?愿与子同袍,何日团聚,许我十里红妆。”

    五日后,南宫翊完胜西番蛮夷,凯旋。

    这一战役,具有重大历史意义,耗时半年余。烽火燃不息,锦旗漫天飘,挥刃斩蛮夷。结束了长达几十年与西番之间的冲突。从此迎来安定盛世。

    南宫翊抵达帝都时,晚霞漫天,满城百姓竞相出迎,围满十里长风街,声势浩大,极为壮观。

    与此同时,皇宫大宴,文武百官皆参加,翊王功不可没,百官们议论纷纷。

    千乘碧雪有段时日不曾露面,今夜亦没出现。狄青青心里清楚,千乘碧雪小腹高耸,又不想外人知晓腹中孩子的真实月份,以求瞒天过海。

    是以今夜,宫皓月携狄青青一道出席晚宴。

    宫皓月身着九龙金袍,气势恢宏,在龙座上坐下,他指了指自己身侧的座位,示意狄青青坐下。

    狄青青略微迟疑,这是属于皇后的座位,虽然千乘碧雪不来,但她无名无分……而且她不愿意。

    正犹豫,宫皓月已将她一臂搂至怀中,她不得不屈膝在他身旁坐下。

    她小腹隆起,坐下多有不适。宫皓月招手示意,琉璃赶紧将准备好的软垫递上,他亲自替她垫在腰后,悉心照料仿佛寻常人家宠妻的丈夫。

    宫皓月亲昵呵护的举动,令席下赵涵沁、容听雪、秦玉贞三位婕妤脸色极难看,要知道,她们入宫半年有余,别说宠幸,连宫皓月龙颜都只在宴席上见过。谁不知狄青青一人霸宠,可亲眼见到,还是别样难受。

    容婕妤入秋以后一直咳嗽,至今未好。她取出帕子,轻轻掩唇,猛咳几声后,脸色发白。

    赵婕妤一向与容婕妤交好,忙关切道:“妹妹你身子骨弱,先回宫休息吧。”

    容婕妤连连摇头,咳喘道:“今夜必有好戏,岂容错过。”

    赵婕妤嗤笑一声,扶一扶头上华贵的珊瑚珠钗:“如你所说,我等只是这百花丛中的摆设,哪有出头之日?好戏不好戏,与我们何干?”

    容婕妤但笑不语,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身旁不远处的秦玉贞。

    秦婕妤素来心高气傲,独来独往,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袭红衣,寒眉星目,如烈火般冷艳无双,又如一朵孤傲红梅在这初冬季节乍然绽放。她不屑地瞥了一眼容婕妤和赵婕妤,又将怨恨的眼神投向狄青青。

    狄青青素来敏锐,自然感受到敌意。她冷冷地望了望秦玉贞,秦玉贞是有些家底的,千乘家族之后,掌握兵权的重臣当属兵部尚书秦雷阳,是以秦玉贞有孤傲的本钱。上次秦玉贞整她不成,想来也不会轻易作罢。

    思及千乘家族,狄青青在席下扫视一圈,果然见到千乘浪坐在席中,他正托着腮帮子,玉面若芙蓉,一双明眸灼热地望着自己,也不避讳,真是可气又可笑。

    千乘浪见她望过来,便朝她挤眉弄眼。

    狄青青展颜一笑,心情略好。

    这时,余公公上前来禀道:“翊王傍晚入帝都,此刻已赶至宫门。”

    “击鼓迎翊王。”宫皓月眸色一沉,微抿杯中酒,吩咐道。

    余公公手中拂尘一撩,尖着嗓子喊道:“击鼓,迎翊王。”

    在宴席后方的宫廷乐队,立刻开始击鼓,鼓声如雷,震耳欲聋。这是给予凯旋者最高礼遇。

    初冬的风,已开始有些刺骨。

    狄青青却觉得莫名的热,心跳不自觉加速,她下意识地抓紧袖口。

    片刻,远远地,南宫翊身着银甲,踏风而来,整整一百八十二日,半年的岁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消瘦些许,面庞的棱角磨砺地更加深刻,眉似远山,薄唇微抿,益发英俊。待他走近时,狄青青惊呆了。他额前数缕银发随风飞扬,如一脉冰雪,凛冽寒冷,衬着那一双深银色的眼眸,道不尽的沧桑,说不完的故事。

    狄青青眼眶湿润了,究竟经历何事让他半白了长发?

    南宫翊踏步至宫皓月面前,单膝跪地,拱手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宫皓月平静道:“此役使得西郡从此太平安居,翊王功在社稷,辛苦了。赐座。”他手指着左手边最尊贵之位。

    南宫翊起身:“谢皇上。”他落座后,却没看向狄青青,反而朝相反的方向频频望去,似乎在等什么人。

    今晚的夜是灰蓝色的,银汉迢迢,繁星却都躲在云层后,看样子要变天。

    此刻的南宫翊,虽在眼前,却仿佛遥远的星辰,目不可见,更不可及。

    狄青青的视线紧紧追随着他,整颗心揪起,魂魄似被他摄住。他却始终没正眼望过来。她心中一紧,闷得透不过气。曾经她是独立惯了的人,六岁便不要爹爹抱。曾经她以为,这辈子,没有哪个男人能令她心碎心痛。曾经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不需要任何男人的怀抱和依靠。

    然而此时,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有多脆弱,她有多渴望他能伸手抱一抱她。

    这时,一名随后而来的女子,撩起长及地的裙摆,在南宫翊身侧缓缓坐下。

    狄青青看清来人后,心内震惊。来人身穿浅金色长锦衣,桃红丝线绣出一朵朵怒放的梅花,从裙摆一直延伸到腰际,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清雅绝俗,温婉妩媚。竟是沈冰蓝!

    狄青青几乎快要遗忘沈冰蓝这个人,曾几何时,她是如何回到了南宫翊的身边?

    沈冰蓝落座后,南宫翊侧头,温柔地望了她一眼,将自己的狐毛黑金披风解下,裹在她肩头,又递了杯茶至她手中,关心道:“帝都天冷,小心着凉,喝杯茶暖暖身子。”

    比起备受冷落的自己,这一幕,深深刺痛狄青青的眼。她一言不发。

    宫皓月是见过沈冰蓝的,他略有兴致地问道:“翊王挺念旧情,沈姑娘曾经救过你,你倒是怜惜相待。”

    南宫翊侧身回道:“也是与她有缘,本已分道扬镳,谁知在西郡战场上再次相遇,她又救了我。半年来朝夕相伴,与我同生死共患难,如今她已怀有我的子嗣,只因战事未结束,一直还没给名分。”

    西郡,狄青青想起,沈冰蓝原先便在西郡,后至临江。他们在西郡再度相遇,相濡以沫,日久生情,甚至有了孩子。她脑中曾想过百次千次,与他重逢的场景,想过激动的,伤感的,痛哭的,相望不能相守的,却万万没想过会是这样的。

    “哈哈。甚好,既然尚无名分,不如朕给你们赐婚。”宫皓月伸手搂住狄青青的肩膀,开怀大笑。

    “臣,多谢皇上成全。”南宫翊起身恭敬道。

    狄青青也没挣扎,她双唇微微哆嗦,连带身体也在颤抖,灵魂仿佛被抽离,脑子里空空的,不知在想什么。

    “你冷?”宫皓月低眉柔声问道,“为什么发抖呢?要不要叫他们拿件狐皮来披着?”

    狄青青摇头:“我不冷。”她知道宫皓月明知故问,她尽量克制自己,可怎么也控制不住。

    宫皓月搂住她,伸手取了块糕点,喂她吃。

    狄青青本能一避。

    宫皓月眼角划过凛冽的寒光,突然扳过她的下巴,一低头,含着糕点强行喂至她口中。

    狄青青被迫吃下,心乱如麻,也不知是苦是甜。这相似的一幕,陡然让她回想起临江百花楼中南宫翊曾以唇喂她喝茶。而宫皓月此举显然是报复当日所为。

    她囫囵吞下糕点,余光扫向南宫翊,却见他丝毫不为所动,仿佛与他毫无关系,她只觉得心更沉,直沉至无底深渊。

    宫皓月的眼波流转,黑如深潭,瞥了一眼南宫翊,嘴角扬起丝丝缕缕嘲讽,接着他轻抚她的脸颊,宠溺道:“一会儿散席,朕还去你那儿。”

    狄青青神情漠然,也不作声。

    宫皓月冷冷地盯着南宫翊,见他神色并无多大变化,才道:“前朝名医沈四海之女沈冰蓝,才貌双全,贤良淑德,赐翊王为正妃,择日完婚。”

    沈冰蓝喜形于色,连忙出席,与南宫翊双双跪下,叩谢皇恩:“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坐吧。”宫皓月大手一挥,示意宴席开始。

    一众宫女鱼贯而入,端着酒菜奉上,歌舞四起。

    南宫翊时不时为沈冰蓝夹菜:“多吃点,现在可是两人的身子。”

    沈冰蓝娇羞地低头:“王爷,吃撑了对胎儿不好。”

    “好好,听你的。”南宫翊语气温柔,“谁叫你会医术。说不过你。”

    他们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恰恰狄青青也能听清。她的手不自觉抚上自己高耸的小腹,心里有酸有涩有苦有痛,怎么也不是滋味。

    整个晚宴,狄青青如坐针毡,走不也是,留也不是。

    直到一段剑舞引起她的注意。

    高亢的弦乐过后,一名红衣领舞女子,身姿如燕,如烈火般飞旋出场,连连转了几十圈,接着她边舞剑边扬舞,腰细若蛇,足若金莲,手中银剑寒光直扫,将柔美与刚烈糅合得恰到好处。她的脸上蒙着雪白面纱,只露出飞扬如剑的眉和一双寒星般的眼眸,令人遐想菲菲。

    众人皆拍掌称好。

    待到舞毕,红衣女子负剑身后,双膝跪在宫皓月面前。

    狄青青的目光扫了下座席,只见某位婕妤的座位空空如也,果然如她所想。

    红衣女子揭开面纱,露出倾国倾城的冷艳姿容来:“皇上,臣妾斗胆献舞助兴,望皇上不要怪罪。”

    宫皓月顿了片刻,问道:“你是秦尚书之女秦玉贞。”

    “正是臣妾。”秦婕妤俯首道。

    “剑佳,舞佳,人亦美。重赏!”宫皓月的视线在秦玉贞身上停留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秦婕妤见他终于注意到自己,喜出望外,连忙道:“谢皇上。”

    此时,席间容婕妤对赵婕妤道:“瞧见没。翊王不过半年,琵琶别抱。看来狄青青只能死心了。眼下这秦玉贞又想乘虚而入。岂不是好戏连台?”

    赵婕妤望着秦婕妤空空的座位,咬牙切齿道:“我说她做什么去了,这个狐媚子,招数还真多。哼,可皇上也没说要宠幸她呀。我看她白折腾了。”

    “别急,或许还有反转。”容婕妤神态自若,淡定地观戏。

    秦婕妤谢恩之后,退回座位,神情不免失落。

    她这一舞后,普通歌舞顿时索然无味,众人看得昏昏欲睡。

    这时,宫皓月突然转头对南宫翊道:“歌舞甚是无趣。朕突然想起,朕受封静王之夜,曾听得翊王天籁琴音,如今朕已身在龙座,倒十分怀念从前。”

    狄青青微愣,让一个凯旋的功臣献曲,怎么感觉颇有几分为难的意思。而且,曾经南宫翊是为南宫万海献曲,如今让他为宫皓月献曲,莫不是要试探南宫翊是否真心臣服?

    南宫翊倒也没推辞,起身道:“皇上想听,臣便为皇上弹奏一曲助兴。”

    “如此甚好。取琴来。”宫皓月龙颜大悦。

    片刻,宫女搬来琴台,架上长琴。

    南宫翊撩袍走上前,席地而坐。

    宫灯摇曳,柔光倾泻,照得他额前鬓发如雪。

    他静静地抚上琴弦,充满力道的音色自指间跃出,没有舒缓的前奏,唯有金戈铁马般的韵律,转瞬有如无数道寒光自琴弦射出,滚滚琴音直奏出战场激烈,生死搏斗,豪情壮志,曲至高潮处,花草树木似都在琴声中摇晃,众人皆醉。

    然而,琴声斗转,由激昂转为舒缓,缠绵,渐行渐低,直至最后一个尾音,似有若无,飘散在空气中。

    众人听得恍若隔世,久久无法回神。

    狄青青听罢若有所思,此曲与上次他在册封静王晚宴之上所奏,异曲同工,只不过他加以改变。她突然想起,上次她为曲子所题的名字,眼眸微亮。

    曲罢,宫皓月赞道:“翊王既能上战场,又有闲情雅致。如今抱得美人归。真是人生得意。”

    南宫翊恭谦回道:“不敢当。全凭皇上做主。”

    歌舞继续,官员们开始三三两两互相敬酒,互相走动,晚宴气氛渐渐轻松。

    只是,夜风却开始猛烈,吹得树影摇晃。

    稍坐片刻,余公公提醒宫皓月道:“皇上,刮风了,看样子要下雪。皇上可要先行歇息?”

    宫皓月偏头看向狄青青,见她始终出神地望着南宫翊,隐怒道:“不过半年,他已移情别恋,你还要执迷不悟?”

    狄青青不语。冷风直往她衣领里钻去,心凉身凉。

    宫皓月愤然作色:“还不能明白,只有我对你是真心的。”

    “真心?”狄青青一晚上心神恍惚,此刻更是寒心,口不择言道,“这话皇上对南宫兰舒也说过?”

    宫皓月起先一愣,旋即明白她话中之意。

    “你!”他语音一顿,竟不知如何接话。她竟然知道!她从未提过南宫兰舒之事,他以为她根本不可能知道!

    “你因为这事一直不肯与我亲近?”他俊颜略过难堪。

    狄青青也不在意:“男人三心二意岂不正常?青青也不过是百花丛中一朵。今日入你眼,明日成黄花,谁人知晓?”

    宫皓月眸中冒出两道火苗,直欲焚烧一切:“狄青青,以前我迫不得已。我对你全心全意,你不要不识好歹。”他猛地收紧手臂,将她牢牢箍住,而在外人看来,他不过是亲昵的举止。

    狄青青被他勒得几乎喘不上气。

    她眼神里连不屑都懒得掩饰,宫皓月脸色变得极难看,突然松开她,他站起身:“朕乏了,今日去秦婕妤处歇息。”

    席下,秦玉贞本已灰心,突然听到宫皓月提及她,起初她反应不过来,直到身旁宫女芷灵拼命推她:“皇上要去云影宫呢。”

    秦玉贞才如梦初醒,连忙跪拜道:“臣妾恭迎圣驾。”

    此时,容婕妤轻轻点了一下赵婕妤,“你瞧,果真咸鱼翻身。”

    赵婕妤气道:“不过是又多一个狐媚勾引皇上,与你我何干?”

    容婕妤轻摇手中绢帕,笑容深远:“非也非也,唯有狄青青不受独宠,这后宫风云,才能有变。”

    赵婕妤听得懵懂,意思是,开了这口子,她们就都有机会了?

    宫皓月本已跨出一步,突然停住,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席间脸色发白的狄青青:“你若后悔,朕便不去。”

    他连称呼都改了“朕”,狄青青只冷笑:“皇上怎以为我会介意?”

    宫皓月仿佛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比那初冬寒风冷上更多。是啊,若不在乎,何来介意?从来不爱,有何所畏?他像是被人活生生扒开原形,无比难堪。

    他愤然转身,怒道:“去云影宫。”

    余公公不明所以,只担忧地望了一眼狄青青,赶紧跟随宫皓月离开。

    秦玉贞大喜过望,连忙碎步跟上去。虽小心翼翼可也止不住脚步雀跃。

    待他们走远,容听雪也站起身,用帕子掩了嘴,咳了几声,道:“变天了,好冷。我也乏了,姐姐,我先回凝香宫。”

    赵涵沁忙站起来,幸灾乐祸道:“甚是无趣,我也走了。不过,今夜能见到狄青青失宠,也不枉白来一趟。快走快走,要下雪了。”

    宫皓月走后,气温陡降,官员们也陆续散场。

    晚宴渐渐人影稀疏。

    南宫翊扶起沈冰蓝,将她的披风拢紧,柔声道:“起风了,我们赶在下雪前回府,别着凉。”

    沈冰蓝娇羞低头:“嗯。”

    狄青青冷冷地望着这一幕。

    琉璃终于按捺不住了,在狄青青耳边抱怨着:“我不信,姑爷竟然变心。肯定是那狐媚子,混过青楼到底没脸没皮。哼,竟然乘虚而入。”

    琉璃的声音并不低,故意让他们听见。

    当众揭她的短处,沈冰蓝听到,脸色煞白,柔弱的身子摇摇欲坠。

    南宫翊冷冷瞪了一眼琉璃,搂住沈冰蓝,哄道:“别气,我不在意。”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开。

    狄青青突然出声阻拦:“慢着,翊王请留步。”

    南宫翊停住脚步,晲了眼狄青青,对沈冰蓝道:“你在宫门外等我,我很快便来。”

    沈冰蓝有些不情愿,恋恋不舍地离开,走几步还频频回望,直至消失在暗夜里。

    狄青青坐得久了,不免腰酸,她小腹高耸,起身有些困难,琉璃将她扶起。她步下主台,一步一步走向南宫翊。

    分别这么久,她记得他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她走到他面前,抬眸见他额间几缕银发飘逸,忍不住心疼地想伸手抚触。

    然而,南宫翊却退后一步,避开道:“娘娘有何事与臣说?”

    疏离的神情,淡漠的语调,冰冷的气息。狄青青的手僵在半空中,缓缓垂落,她颤声问:“半年了,你可好?”

    南宫翊只恭敬回道:“劳娘娘记挂,一切都好。”

    冷风四窜,终于漫天漫地飘起细雪,起初并不大,晶莹剔透,如柳絮般纷纷扬扬。

    二人再无话,气氛僵滞。

    狄青青滞立片刻,一袭天水碧色宫装,因着有孕,平添几分成熟的妩媚。鬈曲的睫毛之上缀满晶莹的雪花,转瞬融化,仿佛凝结在眼角的泪花,模样分外惹人怜惜。

    可南宫翊不为所动。

    她突然问:“你也不问问我好不好?孩子好不好?”

    南宫翊顿了一下,视线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半晌才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是,都过去了。”狄青青语意凄凉,“你走吧,我明白了。”

    南宫翊拱手道:“臣告退。”

    说罢,他转身离去,没有留恋,不带一丝牵挂。

    琉璃见他背影远去,红了眼眶:“姑爷好狠的心。小姐快回去吧,雪下大了,可不能受风寒,腹中孩子要紧。”

    狄青青一直望着他远去的方向,久久不动。

    雪,越下越大,宫灯下如鹅毛飞舞,似烟非烟,似雾非雾,整个皇宫都笼罩在迷蒙之中。一丈之内,不能视物,再看不见他的背影。

    然而此时一把伞撑来,替她挡去风雪。

    狄青青没回头,便道:“将军好兴致,看完戏还不走?”

    千乘浪一惊:“你都没回头,怎知是我?”

    狄青青道:“你身上有苦菊茶的香味,上次我问过你。靠近便知。”

    “哎,你这人,就是太聪明。”千乘浪孩子气地跳脚,直叫嚷,“这一点太不可爱了,一点悬念都没有,没劲没劲。”

    “所以,男人都喜欢温柔婉约的女子,对吗?”狄青青这句话像是问千乘浪,又像是在问那已远去的背影。

    “谁说的。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温柔女子要多少有多少,你这样的才是人间难觅。”千乘浪赶紧赔着笑脸,解释道。

    “你是谁呀,怎能这般和娘娘说话,这里可是皇宫!”琉璃着急指责道。这厮口无遮拦,可别给小姐惹祸。

    狄青青介绍道:“他是皇后的胞弟,千乘家族的继承人,少年将军千乘浪。”

    “咦,这介绍怎么听着有些贬义?”千乘浪怪声怪气道。

    “将军想多了。我该走了。”狄青青裹紧身上的披风,转身便走。

    琉璃则是一把抢过千乘浪手里的伞,对他吐了吐舌头:“谢谢将军的伞。”

    雪花狂舞,尽数落在千乘浪身上,略显狼狈:“哎,这一对没心没肺的主仆。”他掸了掸肩头的积雪,赶紧离开皇宫。

    这一场初雪整整下了三日,皇宫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中。

    可当太阳钻出云层时,不消半日,积雪便融化成水,仿佛从不曾下过。红梅初绽,晚菊盛开,一如既往地热闹非凡。

    玉华殿却冷寂下来,门可罗雀,像是被人遗忘在皇宫中。

    直到这日,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秦玉贞领着宫女芷灵敲开玉华殿大门。她穿着一袭绣满牡丹的妖娆薄袄,裹着雪白的貂皮披风,盛气凌人。

    琉璃打开宫门,疑惑道:“你们来干吗?”

    “放肆!贱婢不知分寸,口无遮拦,见了玉妃娘娘也不下跪。”芷灵破口大骂。

    琉璃一愣,玉妃娘娘?原来是得了晋封上这里来炫耀了。

    狄青青听到殿外动静,此时才从内殿走出来。

    秦玉贞冷嘲道:“没品阶的弃妇,果然连宫女也没教养。既然你无力管教,本宫替你管管。芷灵,教训教训她!再送她去掖庭好好清醒清醒。”

    芷灵说罢上前狠狠扇了琉璃一耳光。

    下手极狠,直打得琉璃眼冒金星,脸颊迅速隆起鲜红的五指印。

    芷灵还要再扇,举起的手臂却突然被人擒住。

    狄青青上前阻止,重重将芷灵的手甩向一边,怒道:“放肆。竟敢在我宫里动手。玉妃娘娘你这与人私通的贱婢,我是否该上报刑部处死?”她使了眼色让琉璃退至她身后。

    接着,她犀利的目光牢牢锁住芷灵,直到芷灵心虚地发抖。

    “你说谁私通呢?不要血口喷人!”秦玉贞气得两颊艳红。

    狄青青指着芷灵衣摆露出一角的香囊,突然一把用力将其拽出,她拿在手上晃了晃:“分明是侍卫用的东西,一名宫女随身携带?不是私情是什么?查一查便知?”

    “我没有,我……这是我捡的,觉得好看而已。”芷灵结结巴巴。

    “捡的?我看看。”狄青青端详了下香囊,讪笑道,“我看你身上其他配饰,绣工比这好多了,看来你平时手艺不错。竟觉得这等粗糙之物好看?”

    “我,我就是觉得好看。你,你又没有证据。”芷灵气势已弱了几分。

    秦玉贞狠狠剜了一眼芷灵,这丫头竟然隐瞒她。她强势道:“狄青青,没证据休要胡说!”

    狄青青狂笑一声:“若我有心找,你们还怕我找不出证据?”

    秦玉贞与芷灵对视一眼,各自心虚。狄青青的洞察力以及神断之名,她们见识过,上次想陷害她,均被轻易识破。

    狄青青又道:“我瞧芷灵也是你带进宫的婢女,感情不一般。”

    秦玉贞暗自心惊,疑道:“你怎知?”

    “你们之间的默契,不是短短数月所能建立,如同我和琉璃一般。玉妃娘娘,我猜你定是嫡女出身,否则入不了这皇宫。大约你年幼丧母,府中妾室庶妹又多,这才防范心这么重。”狄青青一一指出。

    秦玉贞瞠目结舌,承认:“是,我三岁丧母,父亲纳了十位妾室,庶妹十多名,我每日都生活在钩心斗角之中。”

    “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不想芷灵出事,我也要保护琉璃。今日就当你没来过,我也什么都没说,请便吧。”狄青青冷声逐客。

    话到这份上,芷灵连忙拉了拉秦玉贞。

    秦玉贞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奈。

    琉璃此时松了口气,小姐真是太厉害了,要是被送去掖庭,她命休矣。

    狄青青补了一句:“玉妃娘娘,那日你献剑舞,博皇上垂青。何尝不是为其他人打开大门。听闻,这段时日,皇上不止去了你那,赵婕妤和容婕妤都有眷顾。我奉劝你一句,不要弄错了自己的敌人。”

    说罢,她转身拿起书卷,准备走入内殿。

    “等等。”秦玉贞突然喊住她,“狄青青,你真的对皇上无意?仍旧心系翊王?”

    狄青青回首,却没有回答,只展颜一笑。

    随后她步入内殿,只留下一句,“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秦玉贞凝眉,望着她萧瑟孤傲的背影,咬唇道:“你又是何苦?聪明又如何?神断又如何?看透别人,却看不透自己,还不是落得个寥落下场。”

    “娘娘,我们快走吧。”芷灵拽着秦玉贞,只想早点离开。

    秦玉贞愤然跺脚,转身离去。

    芷灵连忙跟上。

    “我问你,你是不是和侍卫有私情?”秦玉贞板着脸问。

    “我……我,是的。”芷灵承认。

    “你呀!好糊涂,要是被人抓到把柄,我可要跟着受连累。”秦玉贞斥责道,“还不赶紧断干净,这里是皇宫,走错一步,死得比在尚书府还惨,懂吗?”

    “我知道了,娘娘放心。”芷灵哽咽道。

    “哎,我这才明白皇上为何对她情有独钟。其实皇上不过是在气她,只要她低头,皇上立刻会回到她身边。”秦玉贞见惯了争宠,自然明白个中道理,幽幽叹道。

    “可是,娘娘。狄青青不可能低头。”芷灵分析道。

    “是啊。所以我才说她看不透自己,明明和翊王已是不可能,还执着于他,放弃自己唾手可得的地位。”秦玉贞突然止住脚步,回望一眼玉华殿,金碧辉煌,隐匿于秀丽景色之中,“或许,她根本不在乎地位。”

    芷灵噘嘴:“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秦玉贞露出一抹凄然冷艳的笑容:“可我不得不在乎。”说罢,她拂袖离去。

    随着她们渐行渐远。

    琉璃走进内殿,见狄青青正将几株梅花插入花瓶中。

    她上前问道:“小姐,就这样放过她们,她们下次还会不会来找麻烦?”

    “秦玉贞本性不坏,只是斗惯了,已成了习惯。”狄青青减去多余的梅花枝,一边打理一边回道,“深宫之中,不过都是些可怜人,能不计较就别计较了。”

    “嗯。”琉璃颔首,片刻后她叹道,“小姐,难道我们就要一直困在这深宫之中?姑爷变心了,皇上更是过分,哼。”

    “咔嚓”一声,狄青青不慎将主枝剪断,她执着剪刀,望着剪得七零八落的红梅,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她才道:“机会是留给懂得忍耐之人的。”

    她重新修枝,这次将花枝全部修剪很短,倒也别有一番味道。

    终于完成,她兀自欣赏着瓶插。

    “你说,对吗?宇文皓月?”她像是在问花,又像是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