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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还你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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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青青仿佛走过漫长的黑夜,她似置身洪流之中,意识飘忽起来,身侧人影憧憧,穿梭往来,她神志半明半灭,配合着用力,她知道自己诞下了一个男孩。可她太累了,无法睁开沉重的眼皮,甚至不能看孩子一眼。

    她太累了,仿佛周围一切都不存在。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她一直睡着,睡着,不愿醒来。

    偌大的世界,万千山水,少她一人又何妨?她像是独自站在梦境的白光之中,俯视着华丽的世界,人间的疾苦,以及自己内心的沧桑。

    她彷徨着,走着,不知自己置身何处,也不知时光流逝。

    仿佛走到梦的尽头,再无去处,迷蒙的白雾之中隐约浮起一道苍凉的声音。

    “凡事要用心灵去观察,闭上眼,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细节。身不同,境不同,道亦不同。案不同,时不同,破亦不同。”

    一语点破心中所惑,狄青青浑身一激灵,猛地自梦中惊醒,睁开沉重的眼皮。酸,好酸痛,酸痛得眼皮几乎承载不住炫目的光线。

    细碎的阳光,从窗棂中射入,似冬日里一股清流,落在她眉间,将她整个人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她缓缓睁开眼,环顾四周,这是玉华殿,一切如旧,宁静又幽美。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宫女芷凤惊喜地大喊出声,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快端粥来,娘娘肯定饿了。不不,端水。不不,赶紧通知皇上!”

    狄青青淡淡地瞅着芷凤,这名宫女,她曾几度不想要,也一直拒之门外。她知道芷凤是宫皓月的眼线,眼下琉璃不在了,自然芷凤又回来了。只不过,此刻芷凤脸上倒是有几分真切。

    芷凤上前将狄青青扶起来,泣道:“娘娘,您已经昏迷了十多日,皇上都快急疯了。”

    狄青青想开口,喉咙干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饿了。”

    “好,马上就拿来,娘娘稍等。”芷凤一边抹泪,一边说道,“娘娘醒来就好,奴婢还以为……”她泣不成声。

    很快,一名小宫女端来粥。

    芷凤接过粥,仔细吹凉,道:“娘娘刚醒,先喝些清爽的粥汤。”

    芷凤刚要喂狄青青,狄青青自己接过碗道:“我自己来。”她的手有些虚浮,有些颤抖,可她还是牢牢控制住自己,她一口一口喝着,未置一词。

    不多时,宫皓月匆忙赶来,他奔至床前,猛地将狄青青拥入怀中。

    好在狄青青碗里的粥汤早已喝完,否则便洒了一床。

    宫皓月止不住地颤抖着,发自内心地恐惧:“青青,我好害怕,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生完孩子,你昏迷了十一天,御医束手无策。”他越搂越紧,隔着冬衣,尚能听到他心跳如雷。

    狄青青被他搂得快断气了,艰难道:“松开,我喘不上气。”

    宫皓月赶紧将她放开,复而捧起她的脸,紧贴着她,汲取着她脸颊的温暖:“还好,还好。你没事就好。不然我要这万里河山,又有何用。”

    狄青青面露动容之色:“多谢你这十多日不眠不夜的照拂。”她不再言语,只望着他疲惫的俊颜,他素来保持着优雅,从没如此颓丧过。此刻他长发凌乱,眼窝深陷,清亮的眼底布满血丝,下巴胡茬儿未剃。

    她有多久没有这般好声好气同他说话了?宫皓月微愣:“你知道?”这十多日他几乎没上朝,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若不是此前有紧急的事,他也不会离开。

    狄青青微微一笑,点头道:“我知道。我意识清醒,只是太累,想多睡一会儿,让你担心了。”

    宫皓月再度将她拥入怀中,真切道:“我从未体会过这种害怕的感觉,天知道,我宁愿自己身在地狱,也不愿你受这样的苦。我不敢离开,我怕一走,你会……一睡不醒……”他几乎说不下去,松开她,他拉过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喃喃道,“这里,像是被掏空了,青青,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狄青青另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背上,眉眼之间柔情脉脉:“皓月,都过去了。”

    她这样叫他,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叫他了?

    宫皓月欣喜若狂,他更贴近她,见她没有避开,突然头一低,吻在她的唇上,她没有躲,这样的认知令他全身颤抖,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

    她轻轻回吻了他一下,如同春风一般,温暖得让他心里发酸。她,终于接受他了?

    宫皓月顷刻间疯狂,深深吻着她,直至崩溃边缘。忽然,他猛地离开她,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失控了,她的身子还不能承受,他必须忍。

    他喘着气,无法平复,问道:“青青,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他伸手抚摸着她的唇,他不敢再吻,却又舍不得离开,只能反复摩挲着。终于,她是他的了。

    “让你久等了。”狄青青浅笑着,她似乎累了,侧身靠着他,蜷缩在他身前。

    宫皓月惊喜地揽着她。

    这样的宁静,从未有过。窗外风雪早停,遍洒的阳光似能温暖人间一切。

    宫皓月想起一事,他迟疑许久,终究还是问出了口:“青青,你怎么没问我孩子的事?”

    狄青青一怔,沉默片刻道:“你总会告诉我的。”

    宫皓月叹了口气,声音轻柔似流水潺潺:“你诞下一名男孩儿,当初我承诺你,如果是女孩,你可以留下。所以……”他停一停,斟酌了下,还是道,“孩子我让南宫翊抱走了,他说会养在沈冰蓝膝下。”

    狄青青自他怀中起身,望着满地洒进来的阳光,仿佛遍地生出金莲,刺得眼睛生疼。她冷笑:“我知道了。”

    宫皓月见她脸色不好,刚要劝她。

    狄青青突然打断,神情决然:“你不用说了,我与那孩子无缘,从此便与我无关。”

    “你若如此想,便最好。”宫皓月自身后搂住她,贪恋着她身上的馨香,“青青,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们会有很多孩子。”

    狄青青低头,轻声道:“你为我耽误那么多朝事,快去忙吧。我再休息一会儿,有些头晕,让宋御医来替我诊脉。”

    宫皓月连忙道,:瞧我,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他起身吩咐芷凤道,“速去请宋御医,给娘娘好生调理。如有差错,唯你是问。”

    芷凤连忙跪下,跪拜道:“皇上放心,恭送皇上。”

    宫皓月心情愉悦地大步离开,脚步生风。

    宋文轩请过脉后,狄青青服下汤药,又吃了些流食,一觉睡至第二日天明,此时,她恢复得差不多了,整个人神清气爽。

    她起身坐在铜镜前,唤道:“芷凤,替我更衣。我去皇后娘娘那一趟。”

    “是,娘娘。”芷凤连忙挑了件描金锦绣凤袍,又取了一对珊瑚步摇。

    狄青青瞥见,皱眉道:“太奢华,取我的天丝长衫便可。”

    芷凤轻咬红唇:“是,娘娘。”

    少顷,狄青青换好素白长衫,披一件藕色狐狸毛坎肩,如缎长发绾起,只斜簪一支碧玉,简单素雅却不失风韵。

    芷凤小步跟在狄青青身后,刚要踏出宫门,狄青青回身阻拦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便来。”

    芷凤不好拒绝,只得道:“娘娘,外面积雪很厚,路滑,娘娘可要仔细。”

    狄青青应声,独自一人走出玉华殿。听闻暴风雪下了十日,踏出殿门,外面白皑皑一片,连绵不绝,雪太厚,花树几乎瞧不出轮廓,冰封湖面,凝冻如镜,飞檐翘角上挂满冰凌,在阳光之下,夺目绚烂。

    走过一处拐角,行至湖边假山处时,突然有人低唤一声:“娘娘。”

    这声音很耳熟。狄青青一愣,莫不是秦玉贞身边的芷灵?

    她慢慢转身,却见眼前芷灵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

    “你这是做什么?”狄青青诧异道,记忆中芷灵同她主人一样飞扬跋扈、趾高气扬。

    “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求您了!”芷灵“砰砰”猛磕头,地面的积雪早已凝成硬冰,她的额头顷刻间肿破流血。

    狄青青伸手阻拦:“起来吧,玉妃娘娘出事了?”

    芷灵不肯起身,一味磕头,冰面上一片鲜红血迹,像是冬日里群放的红梅,触目惊心。

    她边磕头,边泣道:“我家小姐曾经得罪过您,我们亦屡次为难您。您没有理由帮我们。可我们实在走投无路,天底下除了您,没人能还我家小姐清白。请您受我这一百个磕头,救救我家小姐。”

    狄青青皱眉道:“不用磕头,你起来说话。”

    可芷灵坚持不停地叩首,一下又一下,“砰砰”声直击人心。

    狄青青没再阻止,她知道,这是芷灵的诚意,她不禁感叹,芷灵是秦玉贞从家中带来的婢女,果然忠心不二。她不禁想起了琉璃,心口痛得难以呼吸。

    良久,芷灵终于磕完一百个头,她头晕目眩,无法站起来,额头鲜血顺着两颊流下,染湿了她的衣领。

    “说吧。”狄青青的眼神分外清明,“你家小姐现在人在何处?”

    “皇上已将小姐打入冷宫。”芷灵抬袖拭泪。

    “走,我跟你去一趟。”狄青青心下觉得此事非同一般,她必须亲自走一趟。

    芷灵喜出望外,刚要跪拜叩谢,狄青青弯腰抬手拦住:“赶紧走,不宜久留。你在前面,我稍远一点跟着。”

    芷灵四下环顾,颔首带路。

    狄青青余光扫过地面磕头留下的血迹,她抬脚踢了下一旁的松树,哗啦啦,积雪落了一地,顷刻间将所有痕迹覆盖。接着,她转身,若无其事地远远跟着芷灵往冷宫走去。

    冷宫地处皇宫最北边,路很漫长,狄青青跟着芷灵走了许久。凛冽的北风刮来,吹得她格外清醒。

    越走越荒凉,最后她们来到一座破旧的宫殿。

    “要委屈娘娘从这里钻进去。”芷灵指着墙角一个大洞,歉然道。

    “无妨。”狄青青随她一道弯腰钻进去。

    院子里厚厚的积雪覆盖,无人打扫,几乎堵住门口。老旧的木门被冷风吹得吱呀直响,殿前的柱子红漆斑驳,墙面更是大片脱落。

    殿内极冷,没有火盆取暖,亦照不到阳光。

    这里,与世隔绝般的死寂,阴暗潮湿,空气中充斥着腐败的味道,即便正常人,久待也会抑郁得病。

    秦玉贞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地搓动着双手,见到狄青青,她突然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狄青青。

    昔日冷艳无双的容颜如今透着苍白与绝望,秦玉贞寒星般的眼里泪光点点,语意凄凉:“没想到你真愿向我施以援手,过去……”

    “往事不值一提。”狄青青直截了当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秦玉贞叹了口气,道:“枉我出身大户门庭,饱读诗书。你的气度,我自愧不如。皇后娘娘诞下死婴,都说是被人所害,我也有所耳闻。后来,皇上命大理寺介入,宫中大肆搜查,经勘查大理寺认为皇后娘娘是临产前被人投毒,导致胎死腹中,险些一尸两命。谁承想,禁卫军竟搜至我的云影宫,从我房里搜出一瓶莪术,大理寺验过之后,说是特殊品种的莪术,一茎能开出七朵花,药性极烈。皇后娘娘正是服用这种药才诞下死婴。”

    “一茎开出七朵花的莪术?那必定生长于极热的南疆地带。”狄青青思索了下道。

    “狄青青。”秦玉贞突然激动,长眸圆睁,上前拽住她的衣角,“我从未出过远门,更遑论南疆,我对药理一窍不通,怎可能识得莪术?定是有心人陷害啊!”

    “盛有七花莪术的瓶子,是凭空多出来的?你未曾察觉?”狄青青问道。

    秦玉贞摇摇头:“说到这个真是奇了,这个瓶子本是皇上赠我,白玉精雕而成,晶莹剔透,遍体镶嵌着镂空黄金。我本用来盛香料。谁知,竟变成了莪术,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究竟是谁要害我。”

    “皇上赠你多久了?”狄青青又问。

    “好些日子了。我一直珍藏着,舍不得赏玩。”秦玉贞眉心有着舒展不开的愁绪,叹道,“我知道,我平日骄纵跋扈,得罪了不少人,我出事没人愿意帮我。可我也非贪生怕死之人,若能一死抵罪,死又何妨?可是,此罪我们秦家担不起啊。”

    狄青青眼皮直跳,直觉不好:“你担心,此事会波及秦家,皇上会将你的父亲兵部尚书秦雷阳撤职?”

    秦玉贞苦笑道:“你昏睡多日,有所不知。朝中局势风起云涌,我爹手握重兵。我入宫,本该稳固地位,助爹爹一臂之力,谁知竟遭此诬陷。皇上将我打入天牢那日,已将我父亲一并撤职。”

    “什么!”狄青青身形猛烈一晃。兵部尚书被撤职,那秦雷阳手中的兵权,何去何从?

    “娘娘。”芷灵含泪补充道,“被打入冷宫后,我与小姐急疯了,四处求助无门。听闻娘娘您终于苏醒,我们又燃起一线希望。娘娘,小姐深知曾对不住你,关照我定要磕满一百个头,求您相救。”

    秦玉贞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狄青青连忙蹲下扶她,“跪天跪地跪父母,莫要轻易跪人。”

    秦玉贞轻轻摇了摇头,举手竖起三指,郑重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秦玉贞对天发誓,没有害过皇后娘娘,如有半句虚言,愿遭五雷轰顶,死无全尸。请你受我一拜。”她重重叩首,伏在冰冷的地面上,泪水奔涌而出,哽咽道,“若我还能重见天日,秦家得以保全,我愿为你做牛做马。”

    秦玉贞起身,抬首之时已悄然拭去眼角的泪痕,强撑着一身傲骨。

    狄青青心里似滚着惊雷,事态远比她想的要严重,她所剩的时间已不多了。她闭一闭眼,复又睁开,执起秦玉贞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字一句道:“我会还你清白。”

    那一刻,秦玉贞眼底流转过无数复杂的情绪,她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你真的相信我?”

    狄青青转身,只道:“抱歉,我必须走了,我的时间不多,有太多事,我必须尽快完成。”说时,她已大步离去,脚下生风,从来时的洞里飞快钻出去。

    秦玉贞追至门前,望着狄青青远逝的背影,心内百感交集,她转头吩咐芷灵:“我现在困在笼中,动弹不得。你不用管我,我能照顾好自己。狄青青一人,人单力薄,你去看看她有何需要帮手,一定不遗余力。”

    “是,小姐。”芷灵重重颔首。

    狄青青一路出了冷宫。

    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寒风在耳畔“呼呼”肆虐。她身子一阵阵发冷,直至瑟瑟发抖。

    突然,她猛地停下来,站在分岔的路口。心中涌上无穷无尽茫然,大脑一片空白。宫皓月即将匡扶前朝,他必定已经全然部署好。可她要做的事,全都未完成。如何斗得过他?

    眼下,她就像站在这分岔口,向左,向右,向前,向后?她只能选择一次,没有机会和时间重来。这么多人的生死系在她的身上,天下苍生,百姓疾苦,重担压得她喘不上气。

    头,疼得仿佛刀绞。

    自大婚以来所有的事,在脑海里交错上演,不断翻滚。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洪流在奔腾,反复冲撞着她的额骨,似要将那骨节一节一节裂开。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风卷起积雪,狂舞飞旋,片片晶莹的雪花落在她身上,落在她眉间,她浑然不觉。

    日光猛烈,却丝毫驱赶不了她心底的寒冷。

    往事一幕幕,走马灯一样掠过。她强迫自己一件件,一点点去回忆,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每一丝联系,脑海里无数的点,慢慢连成一条线。

    突然,她想起什么,整个人像被雷击中,浑身一震,接着如风中残叶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她飞快地跑起来,拼命地跑,一路狂奔回玉华殿。

    到了玉华殿,芷凤诧异地望着狄青青火急火燎的样子,福身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去帮我弄一些竹篾来,我想自己做一盏灯笼。”狄青青吩咐。

    “啊?”芷凤半晌回不了神,“娘娘要灯笼,奴婢去司设房取便是,为什么要自己做?”

    “你别问那么多,快些去取。”狄青青皱眉。

    “是。娘娘稍待片刻,奴婢去去就来。”芷凤连忙去取,不敢耽搁。

    芷凤去取制作灯笼用的竹篾时,狄青青则将自己一直藏着的两块手巾拿出来,一块是紫涵死时找到的,另一块则是紫秦死时找到的。

    曾经,狄青青无数次将手巾合在一起,又反复在红灯笼下照,始终没能找到答案。然而刚才,她突然想到自己一直忽略了的一件事。

    她一直认为,红灯笼和手巾之间的必然联系,是手巾在红灯笼照耀下会呈现某些东西。可如果这两块根本不是手巾,而本就是制作灯笼用的布料呢?前朝制作红灯笼的方法,是用血狐粉染色,如果用血狐粉将这两块手巾染色再制成红灯笼,究竟会获得什么答案?

    很快芷凤取来了竹篾。

    狄青青让芷凤在外等候,她则将染上血狐粉的两块手巾覆在竹篾制成的灯笼架之上。框架之内固定着一根蜡烛,一盏简单的灯笼便做好了。

    她起身,将门窗全部关上,帐幔放下。

    内殿之中,光线顿时暗下来。

    芷凤远远望着,也不知狄青青在做什么,更不便多问。

    一切准备妥当后,狄青青点燃手中的火折,这一刻,她的手隐隐颤抖,心跃至喉咙口,她不敢想,万一还是不对,后果会怎样。此刻,她已是山穷水尽,时间紧迫。

    第一次,火折点燃红烛,用时那样长,从火星到燃起火苗,仿佛过了许久,狄青青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沙漏静静流淌,每一秒都像是凌迟。

    红红的火焰,投射在染就血狐粉的手巾上,显现出鲜血一般炫丽的颜色。

    她不敢喘息,生怕熄灭了火苗。就在她快要绝望之时,一行行白色的清隽的字迹显现了出来……

    火一般的红,衬得每一个字仿佛在烈焰中浮起,既模糊又清晰,狄青青读完时,背脊直挺挺一僵,手停在那里,只觉得脑中安静得可怕。

    她曾想过无数种可能,最后竟仍然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她起身,吹灭了蜡烛。

    顿时,周围一片黑暗,字迹也不复可见。原来这手巾上用无色特殊粉末写下了字,平日里怎么照都是看不到的,只有当血狐粉染就整个手巾时才能看到。血狐粉平时是白色的,在红烛照耀下才会呈现出绝美的红色,而当时留有字迹的地方不能融合血狐粉,因而呈现出来白色。这就是为何紫秦和紫涵,死前要点燃红灯笼,她们正是想暗示,红灯笼能照出手巾上的字迹。

    狄青青猜测当年这手巾上是染有血狐粉的,然而紫秦和紫涵有所不知,血狐粉年久会失效,所以她们死时,红灯笼已无法照出字迹。唯有重新染过血狐粉,才能显现。

    狄青青将手巾从灯笼上取下,收进怀中,将桌上制作灯笼的东西一并扔了,又收拾了一番。她推开内殿的门,芷凤在门外候着。

    狄青青对芷凤道:“我要出去一趟,若皇上来了问起……”

    语未毕,芷凤突然跪下,正色道:“若皇上问起,奴婢便说娘娘闷得慌出去走走,奴婢也不知娘娘去了哪。”

    狄青青微微讶异,挑眉望着芷凤。

    芷凤拜了一拜道,目露敬仰,道:“奴婢知晓娘娘对奴婢心怀防范,一直避而远之。奴婢虽然是皇上派来服侍娘娘的人,可奴婢心里早就认定娘娘是主子。奴婢虽不知娘娘要做什么,但奴婢知晓娘娘要做的一定是对的。请娘娘放心,奴婢不会出卖娘娘。”

    狄青青心内感动,叹道:“起来吧。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我走了,你保重。”

    芷凤起身:“是。”

    狄青青冲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新雪下绽开的幽兰,令百花羞涩。

    她转身,匆匆离去。当她跨出玉华殿的那一刻,芷凤眼角滑落泪水,一滴又一滴,缓缓坠落在她的锁骨之上,没入衣衫,不复可见。不知缘何,望着狄青青远去的背影,她总觉得,娘娘再也不会回玉华殿了……

    折腾一日,此时已近傍晚。狄青青往千乘碧雪的宜和宫走去,宜和宫离得并不远,很快便到了。

    大雪覆盖下的宜和宫与昔日盛景完全不同,显得庄严静谧。台阶上积雪已清扫干净,留出一道笔直的路来。

    狄青青拾级而上,玉嬷嬷在殿前瞧见,连忙上前相迎,道:“娘娘,你终于醒了。皇后娘娘等了你好几日,你终于来了。”

    狄青青微笑颔首,随着玉嬷嬷走进内殿。

    斜阳遍洒,殿内光线却晦暗不明,窗上都悬挂着白纱,所有帐幔寝具都换成了素色,处处都流露出浓重的哀伤。

    千乘碧雪坐在一张案前,面前摆着清茶,炭火上铜炉正烧着水,咕噜咕噜响。她穿着素白的衣裳,裙摆垂落在地,长长拖曳着,延伸至远处,头上簪着乌木钗,黑与白融合,整个人仿佛一幅忧伤的水墨画。她执起铜炉,缓缓注入杯中,顿时茶香四溢,热气袅袅。

    狄青青端起一杯茶,吹凉饮了一口,沁人心扉,回甘无穷,她赞道:“皇后娘娘的茶艺绝顶,能饮到确是福分。”

    千乘碧雪苦笑:“可我早没了心境。那日多谢你,救了我一命,若非如此,我又岂能安坐于此。”她怔怔望着杯中清茶荡漾,“你应是我最痛恨的人,可却是你救了我。日后,我该以怎样的心境面对你呢,狄青青?”

    “皇后娘娘无须言谢。只要是青青遇上,断不会袖手旁观。更何况娘娘是青青少有敬重之人。”狄青青微笑道。

    千乘碧雪深吸一口气,贝齿深深陷入红唇:“丧子之痛,痛彻心扉。秦玉贞那贱人,我定要她不得好死!”

    “娘娘凭何判断秦玉贞是凶手?就因从她房中搜出一瓶罕见的七花莪术,人赃俱获?那她又是何时何地,何时开始?又是如何用这七花莪术不着痕迹地害死娘娘腹中的胎儿的?方式、动机,娘娘可曾想过?”狄青青抬手轻轻摩梭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

    千乘碧雪被狄青青问住了,半晌才道:“大理寺说是混入我的安胎汤药中,他们找到我当时服用的药渣,从里面找到了这味毒药。也有人见过秦玉贞去过御药房。怎可能有错?”

    “不是有错,是大错特错。”狄青青将茶杯往案上一搁,“啪”一声令千乘碧雪心惊肉跳。

    浓重的压迫感逼来,千乘碧雪几乎窒息:“你的意思是?”

    狄青青冷冷道:“耳听三分假,眼见未必真。大理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七花莪术,虽能令胎儿死于腹中,但必不是一日之功,需每日少量服用,天长日久,毒入胎中,母体却无恙,方能不被察觉。”

    “怒会蒙眼,恨会蒙心。娘娘也不想让无辜的人受罪,让真相永埋暗处,灰飞烟灭吧。”

    “那……到底是谁?”千乘碧雪猛地拽下案上一枝水仙花,发狠般用力一揉,翠绿色的茎汁染满手,“我贵为皇后,谁敢如此!可恨可恶!”

    “我还需找到证据。”狄青青突然起身,双目直视千乘碧雪,“我若找出真相,想向娘娘提一个要求作交换。”

    千乘碧雪轮廓分明的唇微微颤抖着:“我必满足你。”

    “那便好。”狄青青在内殿中转了几步,四下打量,问道,“娘娘的日常起居,我需要四处看看,可否?”

    千乘碧雪道:“那是自然,大理寺也来看过,我没让他们动任何东西,这里至今还是原封不动。”

    狄青青从袖中摸出她的放大镜,一处一处仔细观察起来。

    她看了许久,静心凝神,最后在千乘碧雪的梳妆桌前停下来,她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了每一件东西,却并不碰触它们。

    片刻后,狄青青指着一只比手掌心略大些的贝壳,这贝壳外形饱满,光泽莹润,显然是一盒唇脂,她问道:“皇后娘娘这唇脂好生特别,从前每次见到娘娘,都觉得娘娘唇若丹朱,虽红却不艳,虽润却不腻,颜色鲜艳,怕是用的什么秘方吧。”

    千乘碧雪幽幽道:“确是我自己调配,用红蓝花汁液,加丁香、藿香、苏百合、朱砂等混合少许油脂。女为悦己者容。可惜心悦君之,君却无视。哎,如今也无心装扮,你若喜欢便拿去吧。”

    狄青青自然听懂千乘碧雪的意思,千乘碧雪对宫皓月一片痴心,从少女心萌动时便是,想来宫皓月因自己冷落千乘碧雪许久,如今两人的唯一羁绊——孩子夭折,千乘碧雪心中之痛可想而知。虽活着,却是常伴孤灯,凄凉空寂。

    她取出一方绢帕,用铜挑子揭开贝壳,抹了一点唇脂在帕子上,摆摆手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娘娘睿智,这里都保持了原样。”说罢,她将贝壳合上。

    千乘碧雪凝视着狄青青,似要从她脸上瞧出些许痛楚和悲怆来,然而没有,她终于忍不住问道:“狄青青,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我真想知道,你是如何做到的?”停顿了一下,她继续道,“跟随多年的婢女殒命,被所爱之人撞伤而提前生产,被情敌抱养自己的儿子,狄青青,你究竟如何做到不在乎?”

    狄青青拿着放大镜的手,在听到“被情敌抱养自己的儿子”这句话时,狠狠一颤。她不着痕迹地继续用放大镜四处探寻,一边回道:“皇后娘娘,我有四句话,送给您。”

    千乘碧雪起身凝立。

    狄青青一字一句道:“把自己当成别人,把别人当成自己,把别人当成别人,把自己当成自己。皇后娘娘心思聪慧,参透不难。”

    千乘碧雪美眸微敛,刚要细思这几句话的含义,谁知殿内寒风顿起,玉嬷嬷衣摆带风,匆忙入内,她抬眼看了下狄青青,禀道:“皇后娘娘,皇上要来了,片刻便到。”

    狄青青一惊,直觉道:“不好,我必须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