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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旅途(一)

    君白独自一人向北方走着,走了多远,他不知道,只知道穿过了无数的山峰与丘陵,脚下已是一片平坦;走了多久,他也不知道,只知道日升日落,秋意愈发浓了。

    四百年前,依茹离开了他,可总还能在寒潭中见着她的身影;一百年前,王伯去了,可总还算是在一坯黄土中长眠;现在姐姐不在了,可哪里还见得着她的身影。是自己害了姐姐吗?君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全部的生机换取那转瞬即逝的容颜,是为了自己吗,他怎么也想不通。不论她的外表怎样,姐姐终究是姐姐,君白一直到现在都还不明白,为什么她说不愿意做他的姐姐……

    前路茫茫,究竟该向何方前行?君白这才想起,除了这次离开,他还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决定,小时候一切都听依茹的,出了谷又遇上王伯,在人间又有姐姐和大哥麒麟照顾,可现在他们不在,他又该如何选择?

    一阵微风拂过,君白觉得自己衣摆一动,可他也并没有留心,只认为那是被风吹的。他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可走了一截,他忽然觉得自己腰间少了东西,低头一看,王伯所赠的破邪剑早已不知去向!

    剑呢?君白这时才回过神来,可剑究竟去哪了,丢了?

    君白赶紧回头去找,可翻来覆去找了几次,却连剑影也没见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觉得入了人世后事事不顺,一时间,悲从心来,他眼圈一红,就想要好好哭上一场了。

    就在君白将哭未哭时,东北方传出一声剑鸣。是破邪剑,好歹这剑也跟随了他百年时光,君白还听的得出来,虽有些奇怪这剑怎么去了东北方,可他仍急忙赶了过去。

    君白赶到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矮个中年男子正挥舞着他的破邪剑。“把剑还给我!”

    那男子听到叫声后一惊,转过头来,见是君白,他忙将剑藏到背后,口中直嚷嚷:“什么剑,我没见着!”

    君白这才看清那男子的长相——獐头鼠目,贼眉贼眼,脑袋尖尖的,蓄了两撇小胡子,再加上一身黑衣,让人一见便要把他和贼联系在一起,再仔细一看,原来他是一只鼠妖。“就是你刚才拿的剑,快还给我!”

    鼠妖眼珠滴溜溜一转,两撇胡子一翘,两只手一摊,道:“什么剑,我哪有什么剑?你可别冤枉好人!”

    鼠妖手是摊出来了,可他背后却露出了一个剑柄,想来是没插得好。君白见他还要抵赖,心中怒气上涌,手一晃,已握了一张道符,道:“就在你背后,快些还我,不然我就动手了!”

    鼠妖这才发现他已露出了破绽,干脆将胸膛一挺,死不认帐:“到了我手上就是我的,这是我的剑!”

    只靠说是把剑拿不回来的了,君白将手一扬,道符飞出,化做一条火龙扑向鼠妖。可鼠妖却将脚一跺,地面裂开一条小缝隙,他身子一缩,已钻进了地里去,只留下火龙徒劳的盘旋……

    “出来!快给我出来!”君白大叫着,可鼠妖却不知躲在了地下何处,任他喉咙都叫破了也不现身。君白心中忽然涌起无力感,以前还有麒麟和姐姐帮忙,这些事都是不用自己面对的,可真要自己解决,却发现他解决不了……

    可剑终究还是要拿回来的,君白一狠心,道符不停扔出,无数条火龙打在地面上,过了不多久,地面便被烤得滚烫。

    “吱!”鼠妖在地里叫了一声,随即地面冒起一条黑线,向远方延伸去。

    君白见终于发现了鼠妖的踪迹,心中高兴起来,火龙砸得更急,可始终打不准。片刻工夫,他已感觉体内道气流转不畅,可鼠妖的速度不见有分毫减缓,他心中又急了起来。

    忽然间,君白脑中灵光一现,鼠妖在土里穿行,可换成了石头还能这般自如吗。他又是五张符撒出,随即鼠妖所在之处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石笼。

    “哎哟!”鼠妖惨叫一声,露出头来,上面已经有了一个大包,定是撞上了石头所致。

    君白见鼠妖捂着头上窜下跳可怎么也跳不出石笼,反倒是磕磕碰碰的又弄出了不少疙瘩,像极了一个小丑,他只觉得心中郁结去了许多,前些日子的烦心事又被埋进了心底深处。

    “看你现在还怎么跑!”君白蹲在石笼外,从鼠妖背后取下长剑,剑鞘轻敲他的头,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着。

    “吱!”鼠妖的一对小眼珠又开始转了起来,四下搜索,想要找出个空隙,可始终没有发现,心知已无路可逃,生死操于人手,便老老实实的趴着任君白敲打。

    君白见鼠妖一副可怜模样,不由得乐了,他收回剑,问道:“你就不怕性命不保?”

    鼠妖点了点头,一双眼里满是哀求之色,可随后他又摇起头来。“不怕,你不像是杀过人的样子,谅你也不敢杀我!”

    君白听了这话为之气结,可又不得不承认鼠妖说的有些道理,他虽杀过人,可要他再杀一次却是怎么也下不了手的。他叹了口气,撤去石笼,问道:“九月初九万妖会,你怎么没去?是不知道吗?”

    石笼一去,鼠妖掉到地上,他弹起身,拍去身上的泥土,昂首挺胸,傲然道:“笑话!想我堂堂舒黍怎会不知道那万妖会!咦,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你也是妖怪。”他围着君白转了两圈,上下打量着,忽然抽动两下鼻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道:“你还真不是人,人的气息没你这般纯正!你是什么妖怪?”

    “我是狐狸。你说你知道万妖会,那怎么不去?”

    舒黍的头昂得更高了,两只眼睛直直的望向天空,不屑的说着:“本来我也是打算去的,可路上我看到一个蛇妖也去参加万妖会,你要知道蛇鼠乃是世敌,我怕我一下控制不住,把那蛇妖给吃了,反倒坏了我妖族的和气,这才不去的,你可明白?”

    君白听他老气横秋的一番话,将信将疑的点点头,那舒黍又说道:“别看刚才我被你困住了,那是我老人家让你,要不然就凭你……”

    说到这里,舒黍忽然停下,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珠子直楞楞的盯着君白身后,一副惊恐的表情。君白奇怪的转头看去,原来有一条无毒的小五花蛇正吐着蛇信,慢吞吞的游走过来。

    “妈呀!救我!”舒黍一下跳到君白背后躲着,身体还在瑟瑟发抖。君白顿时明白,这小子不过是个大话王而已!

    那条五花蛇似乎并未见到两人,只是自顾自的游了开去。君白有些好笑的道:“老鼠,那蛇已经走了,出来吧!”可是舒黍却没有接口,君白转头一看,原来他正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却是被吓得说不出话了!

    “老鼠,我要走了,你也自己去吧!”

    ……

    走了一截,君白觉得背后似乎有人跟着,他转头看去,却发现舒黍躲在远处,贼兮兮的看着他腰间的破邪剑,一脸的贪婪之色!舒黍见他发现了自己,忙将头一缩,又钻进了土里去。

    “老鼠,出来,你要躲到什么时候!”话音刚落,他脚边泥土一阵涌动,舒黍已钻了出来,满脸堆笑的站在他身前。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君白皱起眉头问。

    “这个,这个,把你的剑送给我吧!”

    “做梦!”君白转身便要离去。舒黍又叫了起来:“别急!别急!我拿东西和你换!”也不待君白回答,他已从怀里一件件掏着东西,摊在地上,一件一件的说明:“这是南海普陀山历代主持的令牌,这是西安大雁塔里供奉的唐玄奘的舍利子,这是真武观开派祖师的玉圭……怎样,我拿这全部东西换你的剑!”

    君白也不想理他,转身便走,可长剑却被舒黍抓住。“放手!”

    “不放,死也不放!”

    君白用力一拽,夺回剑,顺手就向青叶中放去。舒黍被拉得一个趔趄,栽到在地上,又发现剑已不知被藏到了哪去,顿时懊恼起来,早知如此,那当初得剑时就不该停留,结果只是空欢喜一场……

    走了没多远,君白又发现那舒黍如同吊死鬼一般紧跟着他,不耐烦的问:“你还要怎样?”

    “我要剑!”

    此后数天里,舒黍就像君白的影子一样,君白去哪,他便跟到哪,弄得君白烦躁不已,却也将那些伤心往事都暂时压了下去……

    ……

    “狐狸,你要怎样才能把剑给我,说个东西出来,就算你是要龙肝凤胆我也能偷来……”舒黍跟在君白身边喋喋不休的说着。这几天里,舒黍一直对君白死缠烂打,君白骂他他只当没听到,想要打他的时候,他却已经躲到了地下,弄得君白毫无办法,只能任由他跟着。跟了几日后,君白倒也有些习惯了。

    “老鼠,你这么想要这把剑,究竟有什么用?”

    “不能说,除非你把它送我!”

    王伯临死所赠的剑怎能给这老鼠,君白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可舒黍一张嘴却停不下来,极尽鼓动诱惑之辞,就差没哭天叫地了。

    “狐狸,我说你累不累啊?都这么走了六天了,也不见你休息一下,你这是要去哪啊?”

    去哪?君白茫然地摇头,道:“你说该去哪?”

    舒黍听了这话后立时呆住,旋即夸张的叫了出来:“天啊!原来你还不知道该去哪,造孽啊,我竟跟个傻子不眠不休跑了六天!”他一把抓住君白的手,道:“走,跟我找个村子饱餐一顿,再好好睡上一觉!”

    去村子里?君白两次入世,可这两次对人的感觉都不太好,他至今都还记得那不怀好意的目光。“我不想去!”

    “为什么?像你这样,不是折腾自己吗!不去,还要继续折腾?”

    君白迟疑了一下,说道:“他们的眼睛里有太多东西,不好,我不喜欢……”

    舒黍一愣,觉得有些奇怪,要不是小狐狸自己说了,肯定看不出他是妖怪,更别提那些凡夫俗子了,可又怎会目光不对。他又将君白上下前后好好看了一次,当见到那张秀美绝伦的脸蛋时,他顿时便知道了原因,随即捧腹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舒黍费了些工夫才止住笑声,他指着君白的脸说道:“你平时怎么不照照镜子,看你那样子哪像男人啊,这不一个标准的绝世大美女吗!那些人是不是想要把你吃了的目光?这就对了,我要是那些人,也想把你吞了!”

    君白听了舒黍的话,心中感到莫名的悲哀。容貌,容貌竟是如此重要么?姐姐用她近千年修为换来那往日容颜,世人又只因自己的长相便不怀好意,这容貌的吸引力便如此大么……

    “好了好了,你这模样也是天生,改不了的,我去找些吃的,你可别跑了!”

    舒黍走了两步忽然又转回头来,道:“不行,万一你跑了我还找不着人,走,一起去,大不了你等下不进村就是!”

    两人找到了一个小村庄,舒黍又叮嘱君白道:“狐狸,可别跑了,要不下次我见着你的时候把你衣服裤子全偷光,我去了!”

    舒黍正要钻入土里的时候,村庄方向忽然传来了打杀声,他耳朵顿时竖了起来,也不急着去找吃的,跳到君白身边道:“看看,看看再去!”

    喊杀声越来越近,君白看到一个胖子从拐角处慌张的跑了出来。那胖子圆滚滚的脸上全都堆的是肥肉,两只招风耳一扇一扇的,一个大鼻子呼哧呼哧的不停喘气,肚子腆的老高,右臂下夹着一只鸡,左手上拿了两节藕,两条短腿拼命向前迈着步子,可怎么看他都像是在滚。

    那胖子身后跟了一大群人,有男有女,看那穿着应该都是村民,其中不少人手里还拿着钉耙锄头之类的家伙,赶在最前面的一个还在大叫:“抓住他,那该死的贼都偷了我七只鸡了!”

    “这贼也做得太不干净了,我的脸都要被丢尽了!”舒黍一努嘴,歪着头,极为不满的说着。

    “他怎么又丢了你的脸?”

    舒黍将胸膛一拍,道:“我舒黍乃是贼祖宗,不想后辈里竟出了这种货色,当然丢的是我的脸!”

    君白听了这话,心知这时说不得话,他要是接口,估计这不要脸的老鼠又要拉着吹上半天,便又看起那胖子来。忽然,君白感觉有些奇怪,这胖子究竟是什么东西?不是人,因为拿他和他身后的人相比,一眼便能看出他身上没有半点人气;可也不象是妖怪,因为君白竟看不破他的真身——以他的眼力还分不出原型的妖怪,那定是修为极高,怎也不会被一群普通人撵成这样的!

    那胖子慌不择路的跑着,他肚子又腆得高,将路面完全遮住了,却是不小心踩上了石头。他脚下一滑,随即四仰八叉的摔到了地上。他眼看着村民越追越近,心里更是慌张,怎么也爬不起来……

    舒黍看着那胖子的狼狈模样,不禁摇头叹息:“唉,笨贼也还算是贼,我这贼祖宗怎么也要帮帮他!”话一说完,他便潜入了土中。

    君白见到一条若有若无的黑线一直延伸到胖子身下,随后,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伸出地面,揪着胖子的腰带便向下拉。可那胖子身形实在太大,连拉了几次却一点也没拉下去……

    看着这喜剧的一幕,君白心中暗笑,看来这老鼠也就只会说大话,真要做事却多半是做不成的。他丢出一张符,符一落地便隐入土里。随即,那胖子所处之地忽然下陷,周围的土纷纷涌了过去,将他严严实实的盖住。

    那些村民终于赶到了,他们看着胖子凭空消失在土里,一个个面面相觑,沉默不语。片刻后,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今天真是撞鬼了……”一群人面色顿时变得惨白,身边的空气竟像是忽然冷了下来一般,感觉四周都是阴森森的,还真像是有鬼出没的样子。“有鬼!鬼啊!”一个胆小的大叫着转身便跑,其余的人也将手里东西一扔,掉头就跑,生怕跑慢了会被鬼抓去,至于那偷鸡贼早已忘得不知去向。方才气势汹汹的一大群人转眼便做了鸟兽散……

    当君白还在感叹人是如此善变的时候,老鼠已经从土里跳出。他抓着一只胖手,涨红了脸,想要将那胖子拉出来,可全都是无功而返。舒黍似乎拉得有点郁闷了,他甩开手,眼珠一转,见君白还站在一旁悠闲的看着,不由生气的叫道:“狐狸,你在看什么!还不快来帮我!”

    君白微微一笑,将手一拂,那泥土便如潮水般退去.,露出胖子那硕大的身体。那胖子费劲的撑起身子,却不看他身前的舒黍,先看了看鸡和藕,发现还在,长出一口气,却仍不看舒黍,只是盯着君白道:“是你救的我?”听他那语气里也不见半分感激。

    “小子,不是他,是我救的你,你别谢错人了!”舒黍见自己在他眼中就像是透明的一般,暴跳如雷的叫着。

    胖子瞟了舒黍一眼,懒洋洋的道:“你救了我?说吧,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舒黍一怔,随即心头火起,怒道:“你个臭小子,做贼也做得这么差,我是怕你被人打死了,丢了我贼祖宗的脸,要不,我才懒得救你!嘿,你还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你当自己是谁啊!我天下第一贼还要别人帮我吗?”

    胖子听着舒黍吼完,脸上不见有半点变化,似乎这些话都只是耳旁风。

    “小子,你在听我说话没有啊?”

    胖子面无表情的道:“听了,没什么要我做的?”

    “笑话!我舒黍说一不二,说没有就没有!”

    “那好,我走了。”胖子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抓起鸡和藕便走。舒黍见他那样子,分明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由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胖子,想要骂人,可又不知道该骂什么好……

    “你是什么?”君白见这能缠死人的老鼠竟也遇上了对手,心中着实笑了一阵子,当胖子要走的时候他才开口问道:“你是什么?”

    听到君白的问题,胖子的身体明显顿了一下,他转过身,一副疑惑的表情:“我是人,还能是什么?”

    “你不是人,你身上没有人气!”

    胖子眼中首次现出了惊慌之色,虽只是一闪而逝,却被舒黍抓住了。舒黍鼓掌大叫:“好啊,没想到今天竟逮住个妖怪,作法把他收了!”听到这话,胖子更是惊恐万分,脸上的肥肉也抽动了起来。

    白了舒黍一眼,君白摇头道:“不必担心,我们都是妖怪,我是狐狸,他是老鼠!”

    “没错,不要怕,我是万年鼠妖,不对,修行了十万年的鼠妖,只要有我在,没人能动你一根汗毛!”

    胖子也不听舒黍的胡言乱语,只是盯紧了君白。看了半晌后,虽看不出究竟是不是狐狸,可那表情也不像是骗人的,他的一颗心这才落到实处,说道:“我是猪,也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