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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上限和路

    沈知夏其实也在做梦,梦自己的七尺之躯,梦自己的长须美鬓,梦自己的科举功名,梦自己可以从正门中趾高气昂的进出自由,做梦一切在来到这儿之前应有的权利和来到这儿这后应得的平等地位。

    然而梦就是梦。现实中的她仍旧被关在庭院里,见的最多的便是医师和几个熟面孔的丫鬟,别院的各位小姐认为她重病未愈,恐她传染出伤寒,便都心照不宣的都与她保持了距离。

    托伤寒的福,上边来的教习嬷嬷,例行的请安,女德女红的活计终是与她无缘---暂时的。

    丫鬟们看到的大小姐又一次蹲伏在门槛边上,今天是个大晴天,午后的太阳终于不吝于向大地上泼洒出自己的热力,而空气中仿佛有层严实的轻纱一般将阳光堵在了九重宵上,徒徒留下了冰冻干凉的冷气顶在人的喉咙间,这个时节常常搞的人们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对很多人来说,今年的年并不好过。

    然而事物横向比对往往只会显出事物的辉煌,纵向对比往往可以注重事物发展的沿革。被封建制度招安的前提至少你要是个被认可的人,而有了“人“的身份,才有被招安的资格。

    比如假设被自己鸠占鹊巢的是个男身,那么能干的事就多了,科举,经商,啃老,甚至老也啃不到的话,搞一把极端的大活。

    比如纠集一些其它官家的闲散子弟,武一点跑去州府下的县里挑几个乍富之家门前碰瓷,对面一喊报官就高呼我乃州中七品知事之子,谁谁谁之父都督州府卫所营,谁谁之父乃州中判事,谁敢捕我们!吓住对面之后狠狠的敲一笔竹竿,玩脱了也有自己家里来捞人。

    文一点的包装一下自身,扯一扯家里的大旗,说不定真能提前在古典中国这个大舞台上提前上演一出果戈里的滑稽剧。

    相信自己去只要跑的勤喊的响,舍起脸皮不要,依托生产力低到皇权不下县的社会背景,总有几个土财主们上钩,民不举官不纠是保留节目。

    前提是这一切在皇权和宗法制的双重铁拳砸下来前完成,不过假如真闹到了这种地步,让出老本和就地驱逐是家族维稳的不二法宝。

    毕竟自己单干是将脑袋往朝廷的刀口上撞,多拉些人就是往各自家宗族家长的棒棍上撞,统战价值可不是想提就能提的,这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绝户计,吃大户当然可以吃,脱离家族吃大户就得想法抱团。宗族里捞不到钱再开拓新赛道,转变新打法---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当然大多数人是抱不成团的,剩下的人也大多不想钱以外的事,至少在大多的日子中宗族制表现出的温情脉脉还是很管用的,这种基本的社会构架对于被天灾和苛政剥削走最后一滴油水的小农们来说是倒是一个避风港,换汤不换药的港湾。

    所以家中的族长们倒不怕庶出子弟们败家,源头活水总舍得。但如果子弟们不败家,一个个抖擞精神抱起团来要进步的话,那老头子们可就要到寝食难安的时候喽。

    宗族这种温情脉脉很管用也很重要,即使沈知夏并非男身,照样也要在这个港湾里讨生活。

    纵向比对之下沈知夏的条件绝对超过了当今时代至少九成的女性,官家身份,父母双全,虽是落水的时候进门了一位姨娘和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妹,那终究要比小时没被溺死在便盆里的,长大后被族权夫权神权压迫一生的女性要幸运的多。

    假如家中不出现什么变故的话,自己可能的发展路径无非就是好一点嫁与州府中父亲的衙门同事的儿子作为联络,差一点的便嫁与有为的富商,哪怕嫁的再差,也不会阶级掉落去地里找食。

    当然运气好点宫中下来选丫鬟时被选中则便有了向上爬的机会,给皇权当牛作马,这是最乐观的预判。

    但更有可能的是无论进步没进步都摊上个家暴成性的丈夫或主子,教夫相子一辈子,人老珠黄最后卷不过新进门的小媳妇。生的儿子长大后再复刻一波他老子的旧事,最后自己也在封建制度的调教下恶堕,作为恶婆婆或老祖宗化为了不可名状封建制度的一部分。

    清末某个手上沾满了湖广人民血泪的士大夫,时人封为曾圣人的封建老顽固。在朝中身份不可谓之不高,嫁出去的女儿照样被家暴打死,难不成一个六品官的女儿就能一定独善其身?

    沈知夏还是不怎么了解封建社会,自然不敢妄下论断,但要真碰上原汁原味的封建初生,恐怕只有祈祷着他早日重开或自己赶紧重开这两条道。

    现在这个时代的女性还是被男耕女织这条绳子绑在了小农生产的战车上,作为附庸大圆满存在的社会地位,想找到作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存在的话,要么上溯到农业革命方兴未艾的母系社会,在公产私产分明的大变局前寻找女性的权。

    要么等到纺织业的崛起,无数女工将血汗抛散到工厂里,包身工们的血泪淹没了布匹的染坊时,养一个女孩的收益才可以大于损失。战争是革命的催化剂,等到世界大战时分裂的帝国主义将无数热血青年当做炮灰白白的填进壕沟后,背后那些唯一可以创造财富的女孩们才会再一次有机会涣发出作为人的自由意志。

    沿着熟悉的路,沈知夏又一次来到了父亲的厢房,这一次来的光明正大。厢房里静悄悄的,上次摞在原处的书根本没人注意,自己的爹就没回来过几次,这自然也是不愿看见家中这烂摊子的原因。而回来几次也并没有理会稍稍移位的史书,很显然平时他们并不多看这些,而现在四下无人的环境正给了沈知夏一个好机会。

    中午的阳光照在了书房中,沈知夏发现它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豪华的多,圆型的书架如同南方园林的拱门,透过门看到的不是美景而是参差成行的圣人书。与堆在角落里的史书们不同,这些科举必备的东西被翻阅的频率显然比枯燥的史书多。

    突然注意到一排论策稍微突出,便将手伸进了论策的更深处,一摸果然翻出了一本没名字的书,与其它书相比各纸页都快翻烂了,后面的封纸也掉了下去。

    沈知夏大喜,赶紧翻阅起了这本书,结果越看越觉的不对劲,翻了没几页就看见了几个私印大的墨字,什么“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随即大失所望。信手将这本缺了页的金瓶梅塞回柜子里,暗暗诽谤自家老爹人老心不老,潮流赶的倒是挺紧。

    “不过这种书看起来年份不短了,说不定伴随她爹的日子比自己的年岁都长,应该是书房里资例最老的书了…”

    受到启发的沈知夏在柜子里乱翻一通,终是一无所获,心烦意乱的又抽出了那本老书,信手翻动边之下竟掉出了几张信纸,仔细一看其中还夹杂了份京中的邸报。

    下午的夕阳已经快落山了,书房中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包括金瓶梅,一切好似都没变,唯有沈知夏心中沉甸甸的离开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