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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简录

    深夜的柏希大学是幽寂的,尽管是建处于人潮涌动的列斯坦帝国首都,那也只会是幽寂的。

    深夜里,人们的细语纷扰不到柏希这座黑暗中的教堂。是的,它与白天里所有在列斯坦帝国的教堂一样,也与白天里所有在这个世界之中的教堂一样,代表信仰。

    但是,真正的教堂是沐浴在阳光之下的教堂,高高在上的太阳会用强光分离出了教堂不可明示的阴影,人们能看到的只有花窗,还有白墙。

    那柏希呢?这些深夜里的建筑群又是什么?当人们的身体融入深夜里,柏希追求的是分清那道界线,它会厌恶自身,厌恶黑暗,甚至会去厌恶太阳,它就是界线。

    界线就像幽寂的走廊,而柏希这样的大学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走廊,而在其中一个走廊里,一位俊秀的黑发青年支身片影,走过了无数管道相连的暖黄色壁灯,最终他驻足在了一间教室的门前。

    青年的蓝瞳深邃,面容严肃,在打开教室的这道棕色的杉木门前,他攥着门把站了一会,仿佛等待着一个安全的结果。

    在门被他打开之后,他便踏进了这片封闭的黑暗空间。首先,他能看见的是教室的窗户外无垠的天幕,在适应黑暗后,他走向左侧,找到了那靠近黑板的墙上黄灯,而黑板另一侧的窗前的窗帘也自然被他拉上了,于是这间教室的光亮便再也无法逃离。

    青年站到了讲台的前方,缓缓地从衣服的内衫夹层里取出了一本简录,一本刻着暗金色纹章的简录。

    简录被打开后,青年便轻缓的将其放在了讲台上,随后,他又打开了从衣物胸口的口袋中拿出的随笔录,他对应起两者共同所写的内容,在那些零零碎碎的随笔曰记中,他陷入沉思。

    ……

    1836年3月14日:

    我今天离开了首都,现在我已经坐上了这辆驶往邻国罗罗尼亚的火车,而在它途经斯特诺夫镇时,我便会下车前往路易的田庄。

    在去往这个耶尔所述的家乡之前,我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实证与承诺,在我手里仅有的,只是那一封如同放了一个世纪之久的邀请函,它甚至能让我从纸上掉落的尘屑中,看见那已经流逝的时光,路易不可能给我就样的信封,它不合时间逻辑,但为了这样的一封信,为了信中的内容,我想确定那个可能性。

    1836年3月15日:

    田庄上下,里里外外,我都已经寻了个遍,我从路易的卧室里找到了如他所诉的“钥匙”,但我始终没能找到如他所述的“隐秘之盒”,什么样的盒子我都找了,但就是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我不得不去怀疑它的真实性,或是说去考虑它的“隐秘”。

    1836年3月17日:

    我完成了路易所托去上下打理了他的田庄,两天里我最大的发现便是那间藏匿在一楼墙边桌柜下的地下室,一间由木板遮盖的地下室。

    我已经观测过田庄的四周,这间地下室是十分封闭的,就连空中的“风”也没能达到那里,我承认自己好奇了,但我用了许多方法,甚至把那种办法也使用过了,但始终没有打开那一块拦住通道的木制遮板,它的毫发无损也算是路易所述具有真实性的别样验证吗?

    1836年3月18日:

    由于打不开地下室,我便仔细观察起了路易生活起居的踪迹,相信了路易说他十分喜欢盒子的说法。

    在柏希上学的时候,路易曾说过,他喜欢那些可以藏住一个又一个秘密的盒子,这应该是个奇怪的癖好,但我并没有质疑过,而现在在他的卧室里……不,是在田庄上下都在证明着他那奇怪的癖好,田庄里有着各式的“盒子”,虽然很难说那些有的像个盒子,但它们确实是符合他对盒子的定义。

    1836年3月19日:

    今天,我察觉出了路易卧室里的有些盒子是不一样的存在,它们并非完全封闭,有着的是别的盒子没有的“小窗口”。原本我也发现不了,只是我偶然走动在镜子面前观测盒子时才出现的,那正好可以容纳一个清晰的视角,在那镜像之中,在我观测正面时不会看到的背面之上。

    我对它们这些盒子研究了一整天,但仍旧是徒劳无功,视角所无法接触的范围都是黑暗的,我确信自已在将视角投入盒子里时是感觉到盒子里面有什么东西存在的,但在打开之后无一不是什么也没有,或者说是消失了。

    1836年3月20日:

    今天我想继续琢磨琢磨它们,这些不封闭的盒子比那些封闭的盒子更有其隐秘的性质,虽然这本身是相悖的……封闭的盒子?这一关键点不得不让我作出联想,或许那个地下室本身就是一个“盒子”!

    之后,我带着“钥匙”来到了遮板面前,那把锁在“钥匙”的触碰下它终于被我打开了,那间地下室也自然打开了,这的确是个“隐秘之盒”。

    1836年3月21日。

    我想要在地下室的书籍里找到些蛛丝马迹,毕竟这里面除了书架与书,那还剩下的便只有暖黄色壁灯与暖黄色灯光映照下的书桌了。我阅读了许多路易的笔记,但却感觉始终找不到要点,于是我决定换个思路看看其他的东西,我看到了一本与柏希国家图书馆里完全不一样的《科森菲尔秘史》,或许那一刻我的心情只能用雀跃来形容,但我本身对这些感觉都很模糊,也就说不清了。

    不出所料的是,我在那本书之中找到了“线”的存在,但是,也就是在我找到“线”的时候,我的视角有了那一瞬间的跳跃,我仿佛置身在了非常奇妙的幻境之中,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我应该是从我头顶上的角度看到了坐在书桌前的自己……

    若从常人的思维出发,这应该是令人恐慌的,害怕的,但我知道或许会令我感到“害怕”的却不是我所看到的视角本身,而是我终究会去考虑到的一件事情,那究竟是谁的“视角”?视线所观察的范围到不了暗处,但我却正好处于光亮之中,那是视角的中心。

    1836年3月22日。

    我压下了所有思考,强制让自己好好睡上一觉,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觉得我自己的身体竟是如此好用,在我睡醒起来之后。我发现了应该会比昨天的“视角”更可怕的事,我觉察到自己所有的“线”都在渐渐遗忘,我暗示自己应该可以冷静处理,我应从那个“视角”分析,我知道自己应该好好彻底地研究那些没有完全封闭的盒子了,但事与愿违……。

    1836年3月23日。

    我放弃了寻找解决的办法,因为我真正的感觉到了可怕。在观测那些盒子的过程中我受伤了,但却是很正常的受伤了,并非我发现流血才发现了伤口,而是通过痛觉……我的痛觉回来了,回来的如此不合时宜。

    我有一种被上天开玩笑的错觉,他给了我曾经所渴望的,但也使我明白自己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线”的遗忘只是开端,他带动的还有我所有记忆的流逝,我知道现在最好的方法只有拿一个笔记本记下自己记忆里那些事,那些对我来说应该算是十分重要的时刻与人,但消逝的速度不是我所记能赶上的。

    1836年3月24日:

    我已经忘记许多了,或许明天我会连写随笔这件事都会忘记,毕竟,今天早上起来若不是看到了昨天所记的那些东西,我或许便会忘记了自己该干什么了,我只能把随笔录与笔记本放在显眼的位置,并且还得抓紧我所剩下的“时间”。

    1836年3月25日:

    现在的我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了,写些字都有些强人所难。

    1836年3月26日:

    我的名字叫做,依罗.哈德.科森菲尔。

    ……

    空寂教室中的黑发青年看完了这本简录,和他手中的随笔录所写的几乎算是相差无几,他的疑惑在这本简录中找到了答案,但也是在这段记录中,他突然又有了一个新疑惑,一个与这个事件应当归属为无关的疑惑。

    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先放放,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干些什么,现在所有的“线”都已经交赋在了他的手中,它们是时候该重合在一起了,于是他拿出了一只钢笔,在简录中他继续书写了下去。

    1826年3月27日:

    从今天开始我要把“线”完整的串联起来……

    当青年写到此处,他眼前之景的跳跃便在一瞬间里发生了,从头顶视角,他看见了站在此地的自己,

    就像简录中所写的那样,但随之不一样的是青年放下了手中的钢笔,抬头轻语,“那是你的视角,对吗?”

    没有人会回答,青年也没能听见回答,它或他的言语从来都不是回答,青年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是的,青年的确早就知道了的。

    但是,青年也深知自己应所希望的不可能就此放下吧?自己应所绝望的也不可能就此放下吧?

    青年还没有得到那一种从未属于自己的感知。

    青年已在心中作出了自己的打算,他低下头在简录中继续写到——我的名字叫做,依罗.哈德.科森菲尔。

    ……

    ——1825年3月16日,柏希大学安德塞分区。

    上午的天空是有少许阴霾的,以至于在这片城区内都仿佛带上了少许的伤感,但城区内的人们却丝毫没有想去配合阴霾演绎悲伤的样子,他们依旧忙碌在自己的生活之中。

    依罗透过马车的右窗看着此时安德塞的繁华,人声鼎沸,不合天气的一片欣欣向荣。

    有些人杵着手杖,在慢摇街道时相互交流着帝国的政治,交流着帝国的名绅贵族;有些人依着墙角,在烟云雾绕中笑淡着工作的薪资,笑淡着深巷中的姑娘;更有些人在街道旁的工店里忙碌着,在去往小教堂的路上祷告着。

    衣着鲜丽的贵妇与衣衫褴褛的下层并存,这便是他未曾触碰过的世界。

    依罗伸出右手抚向了车窗,他所看得到一切即是真实,但对他自己来说,又显得是如此虚妄。

    依罗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个世界,面对这个世界时又应该用怎样的言语,怎样的视角。这些他都不曾知晓,没人会去教他,多数的道理还是从书中看到的,但是,就算科森菲尔家族坐拥着世上如此多的藏书,他不一样也未曾学会吗?

    不对。

    依罗想到,某人好像会教他,但是某人可能自己都没弄清楚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在依罗的马车前,有着一位戴着黑帽,穿着黑领白衬的礼宾服饰的中年男人,像是一位管家,他回头笑着对车内说道:“子爵,我们到了。”

    “我还以为我们会去王畿区。”依罗始终看向窗外,轻声说着,“那可是我在阁楼上,唯一能看到的地方了,耶尔。”

    “或许有些不符合子爵所想的,但您好歹是从阁楼里出来了,不是吗?”车前的耶尔笑着回复,略有所思。

    “是啊,有的人一辈子都可能呆在里面了。”依罗想到此时应该还在睡觉的某人,想着他又会怎么看待阁楼外的世界呢?

    如果就按照他的说法来看,那这个世界本身便是奇怪的。

    “子爵,您应该知道自己不该和我说这么多的吧。”

    耶尔虽然嘴上是这样说着,但是他在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一路该闭嘴的情况下,说的话可一点也不少,因为真到了要分开的时候,他自己都管不住嘴。

    这位十七岁的少年的存在对于耶尔来说,能有的是一份薪资可观的工作,可他却也知道,自己对于少年来说,却是少年生活交流中的绝大部分。

    十年很长,但终究是到头了。

    隔着车墙,依罗说道:“可耶尔反正也会离开科森菲尔的吧?我离开后,耶尔的工作就结束了。”

    “子爵……”耶尔依旧是笑着的,他压了压自己的帽子,叹了口气,“赞美至高的女神,我亲爱的哈德,愿女神护佑你。”

    依罗听着耶尔的礼词,转过头来,面向车前问道:“耶尔真的只是普通人吧?”

    耶尔诧异了一会儿,不知如何回答这一个简单的问题,自己是一个和科森菲尔家族有关系的普通人?哦,这怕是只有去拿给地狱鬼神才会讲的话吧。

    依罗说道:“告诉我吧,虽然我不知道你至今给我回答过多少次的真话,但是我希望你说过几次,至少包括这一次。”

    依罗的语气很平淡,但耶尔却能从这段平淡的言语听出那其中少许的央求来,就如同一个孩子渴望一颗糖果那样纯真的央求。

    耶尔回望着马车内的依罗,回望着那一位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笑着说道:“我可爱的子爵大人,难道我很像一个大人物吗?您要知道,在被绯罗公爵聘请至科森菲尔家之前,我只不过是斯特诺夫的乡下农民罢了。”

    耶尔说完,依罗也笑了,耶尔很久没见过这位科森菲尔家最年轻的子爵笑过了,一位整天都沉寂于阁楼图书,偶尔又长时间望着阁楼窗外的人,又能够有多少的笑容呢?

    “耶尔,你回去之后就向他们辞职吧,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依罗笑着说道:“离开科森菲尔后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了,无论是回你的家乡,还是去纳尔德湖畔,总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去找你的,一定。”

    “那我就听从子爵大人安排了,等子爵毕业后,您也终将成人,我会在家乡或是纳尔德湖畔酿出最好的酒,等待子爵的出现。”耶尔看着这一位他照顾了将近十年的孩子,已然长高,已然英俊,也该说再见了,所以,“再见了,我亲爱的哈德。”

    “再见了,耶尔。”话语间,依罗提着行李箱走下了马车。

    黑发短梢,子爵服内部白色镂花的方巾衬衣在黑色背心的衬托下显出,行步间长筒黑靴沿膝覆裹而上,于腰间束于纯黑的腰带之下,他眼中蓝色的瞳目直向柏希的大门。

    在柏希大门下的德兰街21号的字牌前,依罗回过头便向路旁的马车挥了挥手,耶尔笑了笑也就不再回头,抖了抖缰绳便驾着马车驶去了,渐渐消失在了冷淡的安德塞德兰街的街头。

    在此时安德塞的冷淡之中,仍然演奏着这片城区的繁华,人们便都处于曲谱之上,来来往往。

    依罗握紧了手提的行李箱,望向了阴霾浮动的天空,这些阴霾或许就是在表露着它的痛处。

    但你至少还有痛觉。

    依罗如此在心中想到,发散着自己闲散的内心,去思考天空的感受。

    天空所展现的,其实并非依罗愿意看到的,这让他产生着未曾离开科森菲尔家的错觉,如此的暗沉,这又与处在阁楼之中有多大的区别呢?况且今天还是某人的生日,这一想到,他就更不愿看见今天是这种鬼天气了。

    在此刻依罗的眼眶中,蓝色瞳孔仿佛快要装到装载住所有的天空。

    很痛吗?

    如若此刻阴暗的世间代表着您的痛苦,能请您把它给予我吗?我想换得一场好天气,也想得到我未知的痛觉。

    依罗终究是把自己绕进去了,一场愚蠢的自问自答,自需自求。

    算了。

    依罗看向了前方,看向了柏希的大门,因为他已经站在了这里,所以他便应当看向前方。

    德兰街21号,列斯坦帝国柏希公立大学安德塞分校的所在地,是柏希大学七大分校所在地之一。

    柏希所有的分校所在地不管是在首都还是在别的城市,也不管是在首都王畿区还是别的城区,都统一建在了街道上的21号字牌处。

    21号已成为了柏希的代称,演变出的是柏希的校徽,柏希的校训,他们坚信着21克即是灵魂最真实的重量,最真实的价值。

    柏希的每一次学术发表刊印前,都以比对值不值那21克的重量为依据,都应在最真实的价值面前得到审视。

    所以,我的灵魂有着那21克吗?

    不存在痛觉的我还拥有完整的灵魂吗?

    依罗在心中想着,他的左手抚向了右胸堂下的服饰,那是科森菲尔家族的异眼家徽,家徽之下的衣物中有着一道夹层,而在夹层之中的便是一本印有暗金色纹章的简录。

    依罗想知道的太多了,首先他必须得知道的是自己究竟是谁,也就是去知道什么才是科森菲尔。

    科森菲尔,在奇术古语中寓意为审视时间的眼睛,它是列斯坦帝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列斯坦建国至今,从王国成为帝国的这段历史不过历经136年,许多古老的家族本身存在的时间都要比列斯坦悠久许多,这些家族涉略到了列斯坦帝国所有的命脉,政治、军事、农业、工业乃至……奇术。

    他们促成了列斯坦成为了不倒的帝国,他们推动着人的文明进入工业的时代,柏希的诞生自然也离不开他们,但是他们其中有些人越界了。

    在理念的存在中,他们越过了奇术文明,越过了不可见的视界本身。

    而在现世的存在中,他们则是越过了教堂,越过了天神写出的真知。

    世界的秩序在工业文明的兴起中逐渐露出了裂缝,多数人恪守着真知的成规,而少数人却探索着摸不着见不着的真理。

    依罗想知道的是,科森菲尔在这一段荒诞的现世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而他自己又是否符合那样的角色,自己是否应该扮演那样的角色,这些其实都是在疑问着那一个问题。

    我,是谁?

    安德塞依旧是冷淡却又喧闹着的,依罗蓝色的瞳目之中,映射着阴霾的天空,以及在那阴霾的天空之下德兰街21号的字牌。

    依罗手提着行李箱,慢慢的走近了柏希的大门,也就在他踏入柏希的那一刻,空气中凛冽的风从他的耳旁嘶鸣而过,之后,这道风便穿梭在了此处柏希的任意一处。

    教室,办公室,图书窒,乃至在此之内的小教堂。

    依罗在踏入柏希的大门前,他伸手便拿出了衣袋中的掉了一些漆的金色怀表,一个未曾刻有时刻的怀表,一个未曾转动指针的怀表。

    随着依罗走到了门卫室的窗口前,他的拇指按下了怀表上的按钮,指针便开始自然的转动了起来,诉说着时间,也同样诉说着事件。

    依罗敲了敲窗台,礼貌性的笑着说道:“你好,我是柏希的新生,我叫做依罗.哈德.科森菲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