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发钱，收钱
1998年夏
山东，曹县，东方棉服厂厂房里，几十名工人聚成堆，仰着头看厂房大桌子上摆着的电视。
“据统计，全国各地降水量已达到本世纪有记录以来最高降水量，哈市松江水位暴涨，汛情严峻，防洪作战官兵已经连续七个昼夜不停筑坝拦洪。下面请看一下，前方记者传回来的画面……”
电视新闻里播报着各地抗洪救灾的画面。
厂子里几十人，大多数都心不在焉。
冷不丁的滋啦啦一声响，电视画面陡然变成雪花，最前头的一个小青年愣了一下，起身就要过去拍拍那老破电视机，却被身边一中年伸手拦住。
“大志，你干啥去？”
“李叔，那电视不出人啦，俺拍一哈。”
“拍拍拍，我看你后脑勺子欠拍！啥时候啦，还有心情看电视啊。知道咱今天来干啥的不，来要工钱的！”
“那要工钱也不耽误看电视啊。”
“看看看，你咋不钻电视里头去？知道那罗老板把电视摆在这是干啥的不，那就是孙子兵法里讲的声东击西，用这个电视耗着咱，他好一直拖着。”
“不能吧，叔，人家要是不给钱，也不能让咱来不是吗。”
“他要是想给钱，也不能弄台电视在这招呼咱，他的人没影了。你给我消停地坐这，等着！”
李叔使劲把梁大志往下一按。
年轻人老老实实坐在那，可眼睛还是盯着那台“雪花”电视。
信号一会儿强、一会儿弱，电视里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
“截至……全国……超过……民间捐款，正在……救灾……”
捐款？
梁大志的眼睛亮了一下，赶紧扭头看身边。
“李叔，你听见了吗，那电视上说还能给灾区捐款呢。你知不知道咋捐，捐给谁啊？”
“你小子关心这玩意儿干啥？”
李叔拧着头、斜楞着眼睛看梁大志，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嫌弃这年轻人不好好想想怎么讨工钱，净考虑那些没用的。
“叔，我就是问问，我寻思着，人家灾区那么困难，咱要是有能力，能帮衬点是一点呗。”
“你要是有能力，先帮衬帮衬你叔我吧。”
话是这么说，可李叔的目光也落在那台滋滋啦啦的电视上。
“咋个捐法的，我不知道。反正灾区在哪，把钱就送去哪，就行啦。关键是，你得有钱。”
“嘿嘿，等罗老板给咱发了工钱，那不就有钱啦。”
梁大志憨憨一笑。
那李叔就像见了鬼一样，嗷的声怪叫：“你小子疯了啊，干这多半年，总共才几个钱，你还想都给捐出去？”
一声喊，引来周围所有注视的目光。
梁大志的脸腾的下就红了，赶紧使劲拽拽李叔。
“叔，你喊那么大声干啥啊。”
“我不喊，你小子这是要成妖啦。咱辛辛苦苦干个多半年，挣点钱容易啊，你还想着往外扔？”
“叔，俺这不是扔，是捐。俺这次拿了工钱，回家就去种地啦。家里有粮食不怕吃不饱，可人家灾区的还吃不上饭啊。”
“你……”
李叔还想训斥，恰在这时，后方哗啦啦一阵声响，厂房大门轰然打开，厂里的王会计领着个中年女人迈步往里走。
谁也顾不上说啥了，几十号人一拥而上。
“王会计，罗老板呢？”
“让罗东东出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今天不把工钱结了，俺们哪都不去。”
“这女的谁啊？王会计，你把罗老板喊出来，别让他找个女人来这挡事！”
吵嚷声此起彼伏，那王会计急得满脸通红。
反倒是他带来的那个看上去很是时尚的中年女人主动上前一步，大声呼喊：“都别吵了！我叫罗芳，罗东东是我哥！我哥现在还在外面四处联系销售商呢，他让我先来把大家的工钱结了。都别吵，排好队，发钱！”
罗芳抬手举了举手里的旅行包。
众人微微愣神，那王会计算是恢复过来，赶紧拉住李叔。
“老李，告诉大家排好队，老板给咱发工钱啦。”
说别的都不好使，一说要发钱了，顿时没有人闹腾了，全都在李叔的招呼下，好好排起来队伍。
东方棉服厂经营了好几个年头了，刚开始的时候生意还不错，可自打去年开始，越来越多的人迷上了羽绒服，这棉服厂的生意一落千丈。
厂房仓库里积压了多半年的棉服产品，罗老板前两年赚的钱都快搭进去了，这次是借着钱才能给厂里的工人发了工资。
整个厂房里的气氛逐渐改变，工人们拿到钱，就是赶紧找个安静地方，一遍遍数着生怕错了数。
李叔这边连数了三遍，确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才心满意足把钱使劲往怀里内兜揣好，再一抬头就瞧见不远处的梁大志了。
那小子也不知道想什么呢，手里的钞票分成两份，憨着个脑袋寻思一会儿，又开始重新分。
“大志，你小子干啥呢？”
“叔，俺这分钱呢。”
“分钱干啥？”
“叔，你看哈，俺要是上灾区去，那得坐火车，得留出来火车票的钱，到了那要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地方，还得留点吃饭的钱。对了，还有回来的车票钱也得留出来。”
说着话，梁大志又开始数票子。
李叔的眼睛都直了。
“你小子上灾区去干啥啊，真想着捐钱去？”
“是啊。”
“你……”
李叔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扭头看看厂房中间大桌子上还播放雪花的电视机，微微叹了口气，抬手压了压梁大志的手腕。
“行啦，别数啦。你跟叔说，你打算着捐多少？”
“要是顺利的话，光去掉车票钱，能有个三千来的吧。”
“三千？大半年的工资你全捐啦。”
“是啊。”
梁大志憨憨的一声回应，李叔深吸了好几口气，可能是有点想骂人的话硬生生给憋回去了，一咬牙一狠心，抬手从自己兜里把刚揣好的钱拿了出来。
“你也别数了，车票钱，吃饭钱，叔给你出了。”
说着话，数出来几张票子往梁大志手里一塞。
那年轻人急忙推搡。
“叔，你家我兄弟上学不是还用钱呢啊。”
“他用钱是他的事，你用钱是你的事，别废话，拿着！”
钱是硬塞进了梁大志的手里，李叔看了看这年轻人手中有些单薄的钞票，又是一咬牙一狠心，再数出来几张票子。
“大志，叔没你那么死心眼，大半年的工资不能全捐了，拿出来的不多，一千吧，是那么个心意。你替叔送到灾区去。”
“别，李叔，这钱我不能拿了。我捐钱是我的事，我没想着拉着你的。”
“什么你拉着我。你叔我也思想觉悟高不行啊。拿着！”
“不拿，叔你家里需要钱，能给我点车票钱我就知足了。大不了，大不了到时候，我这里头匀出来一千，写上叔你的名字捐的。”
“完蛋玩意儿！你叔我捐个钱还能用你们小年轻的了。你给我拿着，别让我大巴掌呼你！”
一老一少在这里拿着钱争竞推搡，很快就吸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力。
众人好奇凑上来看个热闹，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全都陷入了沉思。
混乱之中，一位大姐迈步上前。
“行啦，争什么争呢，俩大老爷们的为了捐钱的事在这争来争去的有意思啊。大志，你过来，姐这也有一千，你拿着，一起捐了去。”
“不是，刘姐……”
“啥不是的，就是！你也别嫌少啊，姐要是再年轻个二十来岁，跟你一块上灾区，全都捐了也成。拿着拿着。真是的，大老远的跑去捐钱，要是连个五千块都没有，那不是寒碜人去了吗。”
刘姐硬是把钱塞进了梁大志的怀里，嘴里嘟嘟囔囔转身就走。
梁大志要去追，可刚迈出步子，又让厂里其他人给拦住了。
“大志，你小子是个好小子，你婶我看好你。就跟刚才你刘姐说的似的，咱都去捐钱了，就捐个千把块那不够寒碜人的呢。婶我能拿的不多，再给你添个两千。”
“王婶，不行不行，这不行，两千太多啦。”
“多啥多，我出来打工那是想着养孙子用的。我家那不成器的，到现在连个儿媳妇都没给找来，孙子生不出来，我留那么多钱自己生啊。别废话，拿着！”
王婶一出手，所有人都看得脑袋瓜子嗡嗡的。
这老大婶也不管不顾，扭头看向四周，震声说道：“那个你们也别愣着啦，有心的咱就给点，实在拿不出来的咱也不说啥。这不是给大志的，这是咱准备捐给灾区的。咱都是中国人，要是谁有难处了，咱不帮忙，那还能指望着谁帮咱？”
哪怕没有王婶这话，其实众人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能在这一直站着不走，那都是盘算着捐出来多少合适。
钱不在多少，主要是这份心意价值满满。
有人拿出钱，拉着梁大志唠叨几句，有人放下钱，扭头就走，连个数都不说一声。
偌大的厂房，那边发钱，这边“收”钱。
等厂房里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王会计看到这边抱着大堆钞票仔仔细细数着的梁大志，顿时眼睛都直了。
“大志，你哪来这么多钱啊？”
山东，曹县，东方棉服厂厂房里，几十名工人聚成堆，仰着头看厂房大桌子上摆着的电视。
“据统计，全国各地降水量已达到本世纪有记录以来最高降水量，哈市松江水位暴涨，汛情严峻，防洪作战官兵已经连续七个昼夜不停筑坝拦洪。下面请看一下，前方记者传回来的画面……”
电视新闻里播报着各地抗洪救灾的画面。
厂子里几十人，大多数都心不在焉。
冷不丁的滋啦啦一声响，电视画面陡然变成雪花，最前头的一个小青年愣了一下，起身就要过去拍拍那老破电视机，却被身边一中年伸手拦住。
“大志，你干啥去？”
“李叔，那电视不出人啦，俺拍一哈。”
“拍拍拍，我看你后脑勺子欠拍！啥时候啦，还有心情看电视啊。知道咱今天来干啥的不，来要工钱的！”
“那要工钱也不耽误看电视啊。”
“看看看，你咋不钻电视里头去？知道那罗老板把电视摆在这是干啥的不，那就是孙子兵法里讲的声东击西，用这个电视耗着咱，他好一直拖着。”
“不能吧，叔，人家要是不给钱，也不能让咱来不是吗。”
“他要是想给钱，也不能弄台电视在这招呼咱，他的人没影了。你给我消停地坐这，等着！”
李叔使劲把梁大志往下一按。
年轻人老老实实坐在那，可眼睛还是盯着那台“雪花”电视。
信号一会儿强、一会儿弱，电视里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
“截至……全国……超过……民间捐款，正在……救灾……”
捐款？
梁大志的眼睛亮了一下，赶紧扭头看身边。
“李叔，你听见了吗，那电视上说还能给灾区捐款呢。你知不知道咋捐，捐给谁啊？”
“你小子关心这玩意儿干啥？”
李叔拧着头、斜楞着眼睛看梁大志，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嫌弃这年轻人不好好想想怎么讨工钱，净考虑那些没用的。
“叔，我就是问问，我寻思着，人家灾区那么困难，咱要是有能力，能帮衬点是一点呗。”
“你要是有能力，先帮衬帮衬你叔我吧。”
话是这么说，可李叔的目光也落在那台滋滋啦啦的电视上。
“咋个捐法的，我不知道。反正灾区在哪，把钱就送去哪，就行啦。关键是，你得有钱。”
“嘿嘿，等罗老板给咱发了工钱，那不就有钱啦。”
梁大志憨憨一笑。
那李叔就像见了鬼一样，嗷的声怪叫：“你小子疯了啊，干这多半年，总共才几个钱，你还想都给捐出去？”
一声喊，引来周围所有注视的目光。
梁大志的脸腾的下就红了，赶紧使劲拽拽李叔。
“叔，你喊那么大声干啥啊。”
“我不喊，你小子这是要成妖啦。咱辛辛苦苦干个多半年，挣点钱容易啊，你还想着往外扔？”
“叔，俺这不是扔，是捐。俺这次拿了工钱，回家就去种地啦。家里有粮食不怕吃不饱，可人家灾区的还吃不上饭啊。”
“你……”
李叔还想训斥，恰在这时，后方哗啦啦一阵声响，厂房大门轰然打开，厂里的王会计领着个中年女人迈步往里走。
谁也顾不上说啥了，几十号人一拥而上。
“王会计，罗老板呢？”
“让罗东东出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今天不把工钱结了，俺们哪都不去。”
“这女的谁啊？王会计，你把罗老板喊出来，别让他找个女人来这挡事！”
吵嚷声此起彼伏，那王会计急得满脸通红。
反倒是他带来的那个看上去很是时尚的中年女人主动上前一步，大声呼喊：“都别吵了！我叫罗芳，罗东东是我哥！我哥现在还在外面四处联系销售商呢，他让我先来把大家的工钱结了。都别吵，排好队，发钱！”
罗芳抬手举了举手里的旅行包。
众人微微愣神，那王会计算是恢复过来，赶紧拉住李叔。
“老李，告诉大家排好队，老板给咱发工钱啦。”
说别的都不好使，一说要发钱了，顿时没有人闹腾了，全都在李叔的招呼下，好好排起来队伍。
东方棉服厂经营了好几个年头了，刚开始的时候生意还不错，可自打去年开始，越来越多的人迷上了羽绒服，这棉服厂的生意一落千丈。
厂房仓库里积压了多半年的棉服产品，罗老板前两年赚的钱都快搭进去了，这次是借着钱才能给厂里的工人发了工资。
整个厂房里的气氛逐渐改变，工人们拿到钱，就是赶紧找个安静地方，一遍遍数着生怕错了数。
李叔这边连数了三遍，确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才心满意足把钱使劲往怀里内兜揣好，再一抬头就瞧见不远处的梁大志了。
那小子也不知道想什么呢，手里的钞票分成两份，憨着个脑袋寻思一会儿，又开始重新分。
“大志，你小子干啥呢？”
“叔，俺这分钱呢。”
“分钱干啥？”
“叔，你看哈，俺要是上灾区去，那得坐火车，得留出来火车票的钱，到了那要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地方，还得留点吃饭的钱。对了，还有回来的车票钱也得留出来。”
说着话，梁大志又开始数票子。
李叔的眼睛都直了。
“你小子上灾区去干啥啊，真想着捐钱去？”
“是啊。”
“你……”
李叔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扭头看看厂房中间大桌子上还播放雪花的电视机，微微叹了口气，抬手压了压梁大志的手腕。
“行啦，别数啦。你跟叔说，你打算着捐多少？”
“要是顺利的话，光去掉车票钱，能有个三千来的吧。”
“三千？大半年的工资你全捐啦。”
“是啊。”
梁大志憨憨的一声回应，李叔深吸了好几口气，可能是有点想骂人的话硬生生给憋回去了，一咬牙一狠心，抬手从自己兜里把刚揣好的钱拿了出来。
“你也别数了，车票钱，吃饭钱，叔给你出了。”
说着话，数出来几张票子往梁大志手里一塞。
那年轻人急忙推搡。
“叔，你家我兄弟上学不是还用钱呢啊。”
“他用钱是他的事，你用钱是你的事，别废话，拿着！”
钱是硬塞进了梁大志的手里，李叔看了看这年轻人手中有些单薄的钞票，又是一咬牙一狠心，再数出来几张票子。
“大志，叔没你那么死心眼，大半年的工资不能全捐了，拿出来的不多，一千吧，是那么个心意。你替叔送到灾区去。”
“别，李叔，这钱我不能拿了。我捐钱是我的事，我没想着拉着你的。”
“什么你拉着我。你叔我也思想觉悟高不行啊。拿着！”
“不拿，叔你家里需要钱，能给我点车票钱我就知足了。大不了，大不了到时候，我这里头匀出来一千，写上叔你的名字捐的。”
“完蛋玩意儿！你叔我捐个钱还能用你们小年轻的了。你给我拿着，别让我大巴掌呼你！”
一老一少在这里拿着钱争竞推搡，很快就吸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力。
众人好奇凑上来看个热闹，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全都陷入了沉思。
混乱之中，一位大姐迈步上前。
“行啦，争什么争呢，俩大老爷们的为了捐钱的事在这争来争去的有意思啊。大志，你过来，姐这也有一千，你拿着，一起捐了去。”
“不是，刘姐……”
“啥不是的，就是！你也别嫌少啊，姐要是再年轻个二十来岁，跟你一块上灾区，全都捐了也成。拿着拿着。真是的，大老远的跑去捐钱，要是连个五千块都没有，那不是寒碜人去了吗。”
刘姐硬是把钱塞进了梁大志的怀里，嘴里嘟嘟囔囔转身就走。
梁大志要去追，可刚迈出步子，又让厂里其他人给拦住了。
“大志，你小子是个好小子，你婶我看好你。就跟刚才你刘姐说的似的，咱都去捐钱了，就捐个千把块那不够寒碜人的呢。婶我能拿的不多，再给你添个两千。”
“王婶，不行不行，这不行，两千太多啦。”
“多啥多，我出来打工那是想着养孙子用的。我家那不成器的，到现在连个儿媳妇都没给找来，孙子生不出来，我留那么多钱自己生啊。别废话，拿着！”
王婶一出手，所有人都看得脑袋瓜子嗡嗡的。
这老大婶也不管不顾，扭头看向四周，震声说道：“那个你们也别愣着啦，有心的咱就给点，实在拿不出来的咱也不说啥。这不是给大志的，这是咱准备捐给灾区的。咱都是中国人，要是谁有难处了，咱不帮忙，那还能指望着谁帮咱？”
哪怕没有王婶这话，其实众人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能在这一直站着不走，那都是盘算着捐出来多少合适。
钱不在多少，主要是这份心意价值满满。
有人拿出钱，拉着梁大志唠叨几句，有人放下钱，扭头就走，连个数都不说一声。
偌大的厂房，那边发钱，这边“收”钱。
等厂房里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王会计看到这边抱着大堆钞票仔仔细细数着的梁大志，顿时眼睛都直了。
“大志，你哪来这么多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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