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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青鸟送珠

    走出三七茶馆,天色还黑着,柜台前守夜的茶博士闭目问道,“少掌柜何处去?”

    季离忧打开了茶馆的门,向四周打量,一股冷气刺入他衣襟中,他赶紧关上了门,此时街上有早起做糕点的人家王婆婆一家早起和面,不远处的矮墙透出温暖的薄光。

    季离忧摇了摇头,怎么茶馆里日日来这么多客人,也总是感觉半分没有人气呢?

    只要人一走,到处都是冷冰冰,他想,许是此时阴气重,雾蒙蒙,露水未干,寒气袭人。

    季离忧朝手心哈气,“九叔,你不冷?”

    茶博士来三七茶馆许多年了,父亲生重病那一年,他恰好来了茶馆,前前后后打理不少事,要不是他帮着撑住茶馆,怕是三七茶馆早就不在了。父亲叫他九絮,后来他便喊他九叔,这些年也算是季家的管家。

    茶博士到了后面厨房,季离忧以为他是去打个盹,没想到半个时辰后,他拿着热饼出来,“吃些暖暖身子罢。”

    季离忧揉了揉肩膀,“谢九叔。”

    他站在季离忧身后,“是这儿吗?”替他揉捏起来肩膀。

    “是。”他衔着饼点头。

    茶博士低声道,“下手忒没轻重。”

    不知他在说谁。

    季离忧听了却脸上飞红,手里的饼也吃不下了。

    “吃你的,我又没有说你。”他道。

    幸好,他也只是说了这么两句,要是他再说下去,怕是他就再也抬不起脸看他了。

    正僵持,季离忧听见方才合拢的门外有人叫门,似乎是个小女孩,稚嫩的声音,楚楚可怜。

    “谁家的小孩子一大早跑这儿来了?”季离忧就要去开门。

    茶博士扯住他,“饼吃了一半,不吃了?”

    季离忧却已经把门打开了。

    茶博士若是有意要拦,如何拦不住他,他只是坐山观虎斗,祸不及他身上,自己就不再多嘴。

    果然见一小女孩站在门口,呜呜咽咽哭着,季离忧将她抱进屋,“先进来暖暖。”

    又让茶博士去把火炉子移过来。

    “你是谁家的孩子?”季离忧问道。

    小女孩不回答,只是盯着桌上的饼。季离忧想着许是饿了,将自己咬过的地方掰走,给了她一半新的。

    “吃吧,你就在这里等你家人来找你,每日来我这里的人多,天亮迎了客,再去问问有没有你家人的消息。”

    她吃了几口,忽然不再吃了,停滞在原地。

    季离忧转身去拿茶水,“是不是噎住了?”

    转瞬间,不到他腰高的小女孩大张着口,露出一嘴尖牙,双眼通红。

    她猛地就要扑到季离忧身上,茶博士丢出一个硬邦邦的饼,将她砸开。

    小女孩被茶博士惹恼,扭头张着嘴去咬茶博士,满口尖牙,如猛兽一般凶猛。

    茶博士也不急,坐在柜台前手指轻轻点着桌子,心中还吟唱小曲,自道,是个什么玩意儿,也敢在这里撒野。

    季离忧半路截住了她,本以为扯住这孩子的肩膀便能制住,企料她回了头盯了季离忧一眼,不费力就挣开了他,跳起来扑到他喉咙间。

    后来,她似乎咬断了他的脖子,季离忧眼前发黑,听见了脖子一声闷响,鲜血如泉涌,自他脖子淙淙流出,他看了一眼茶博士,见他无碍才缓缓闭上眼睛。

    他挣扎着告诉自己不能窝囊就死了,强行打起精神,模模糊糊,像是清晨方才睡醒的样子,周遭都是朦胧,一切都看不清。

    有人从楼上冲下来,婴师傅叫了一声少掌柜,甚至连那个女子都被这声响引了下来。

    模模糊糊的人影中,只有他一人的脸是清晰的,季离忧眼中什么都不看不见,只看得见他一人。

    金碧辉煌的楼阁中,女子被囚禁在其中,她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季离忧,她没有张开嘴巴,但是季离忧竟然听见了她的声音。

    她说,“你和我,又有什么不同?”

    听罢,一身寒意顿起,女子眼中含泪,仿若想对他多说几句话,但他还是没能听见她后来想说什么。

    在黑暗和寒冷中,一瞬间也像是永远,他觉得自己要永远被困在这幻境中。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声音,“离忧……”

    声音很远,但很清楚,一声接着一声。

    他终于慢慢清醒,婴师傅拍拍他的脸,“少掌柜,你怎么了?”

    方才发生的一切,好似都是一场梦。

    女孩没有咬断他的脖子,是他自己妄想了一番,想想也是可笑,怎么会想着一个小女孩咬断他的脖子。

    季离忧定睛去看说书人,“你怎么下来了?”

    说书人背对着他,面朝那个女孩。

    季离忧一看见她,立刻明白了自己不是在做梦,“她……她好像不是人……刚才上来攻击我们,我一只手都拉不住他。”

    说书人没搭理他,婴师傅揉着他的耳垂笑道,“你是起得太早了,梦还没醒,这就是个小姑娘而已。”

    见季离忧面色惨白,婴师傅心中不知何处一阵抽疼,他揉得用力些,脸上带慈笑,道,“小孩子受了惊吓,要是丢了魂,揉揉耳朵便回来了。”

    季离忧说没事,“我可能是睡蒙了。”

    他看向茶博士,后者正在擦桌子,季离忧还没有问他,就听见他主动说,“你说起来早了,头有些晕,就趴在柜台上睡了一小会儿,让我看着小丫头不要乱跑。”

    季离忧脑子里混沌和清明交替。

    孩子吃了东西,却赖在茶馆不走,季离忧有些怵她,虽然看上去像是个正常孩子,可方才实在是让他后怕。

    季离忧累了,他坐在客人坐的桌子边,看着这一群人,有一刻,他心里生出了无限悲凉,这些人,他们才是像是这三七茶馆的主人。

    那他,又算是什么?

    他们都在等一个人,此人是谁,季离忧不知,但他见说书人面上冷淡,便知此人是极为重要的人,越是危急,他的脸就越是波澜不惊,像是故意在隐瞒动静和起势。

    仅仅一夜,判若两人。

    昨夜同他说话,给他看走珠的那人,季离忧不敢确定是谁,难道真的是这个一眼都没有多看他的人?

    “今日早间起了大雾,昨夜也有雾,看来今日会是个好天儿,客人一定比昨日多。”他故意道,想引起说书人的注意。

    “今天不会来很多客人。”身穿蝶纹罗裙的女子道。

    “你如何得知?”季离忧带着几分怨气,故意同她争辩,他心里怀疑是因为她在,说书人才一句话都不和他说了。

    言霜影如何不知季小公子气急了,开解道,“要落雨了。”

    “胡说,前几日星子很好,都是晴天,今日也必定不会落雨。”

    话罢,门外淅淅沥沥。

    季离忧尴尬地挠挠鼻子,低声说,“算是你有远见了。”

    屋里滴滴答答也开始落雨了,季离忧仰头去寻何处漏雨,“茶馆也该整修整修了,下雨就漏。”

    一滴一滴,他摸了一下,竟发现是墨色的水,“哎呦!”

    季离忧吓了一跳,“这雨怎么如此脏?”

    说书人被他这句话逗笑,“不是脏雨。”

    “那是什么?”他低头一看,墨色的水化为一团,又慢慢化成人形。

    又听见地下似乎有东西蠢蠢欲动,女孩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她等来了救兵。

    季离忧同说书人有五六步远的距离,当中的地板登时裂开一个大口子,还没等他看清裂口里是什么妖魔鬼怪,只见裂缝中涌出水流,“哗啦”一声,水流变成了水柱,打着卷儿向季离忧刺来。

    说书人手里的扇子飞出,将水柱从中间切断,顷刻间,水柱再次聚合,然而在水聚合的间隙,说书人已经将季离忧护在背后。

    季离忧扒着他的袍子,“到底是什么妖怪?”

    墨色水波化为了一个男子,季离忧觉得眼熟,再回头去看言霜影,当即明白了来者是谁。

    裕华常晏梁。

    清澈的水柱似有些海水的腥气,分为三股,两男一女,加上三七茶馆的小姑娘,常晏梁就有了四个帮手。

    季离忧叹息,“今日是做不了生意了。”

    婴师傅说了声是,转手把门给关上了。

    “你是怎么找到了这里?”霜影问道。

    晏梁道,“我在家中等你好几日,以为你会回来,等你久不归,便出来寻你。”

    “你走。”她说。

    说书人觉得无趣,靠着柜台发呆。

    “哎,闻老头,你看那男子竟然能化为水形,是不是水的妖怪?”

    “鲛人。”

    “什么?!”季离忧一听眼睛都直了,“他就是泣泪成珠的鲛人?”

    “不止他,他身后那几个都是鲛人一族。”

    两人低声说着悄悄话,忽然被一阵珠子落地之声吸引。

    见满地是珍珠,季离忧诧异,“他哭了?哭了几天几夜能有这么多眼泪?”

    “不是,地上那些只有几颗是他的泪,其余都是蚌壳里的珠子。”说书人道。

    霜影对他吼道,“是因为我带着你给我的珠子,你才找到我?”

    晏梁没有回答。

    “我不是说了,让你休了我,如此你我才能相安无事。”她继续道。

    数月不见,最亲近的两个人也生疏不少,面对面相见,她对他可悲地只剩抱怨。

    她问了很多,他都没有回答,最后霜影也累了,道,“你到底为什么还纠缠不止?”

    晏梁回答了这一个,“你走了很久,我想你。”

    他说得颇不经心,她根本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

    但是他说,他想她,霜影低了头,滚烫的眼泪自眼眶而出。

    季离忧从未见过一个女子这样的笑,笑眼中带泪,是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如此绝望的爱。

    心尖也为之一震。

    霜影道,“我最后问你一句话,你只回答我是或不是。”

    她擦去眼泪,“是因为我穿着百褶千蝶裙,你才爱我?”

    他不屑解释。

    见他不说,霜影又笑,“这个问题太刁钻,我问个简单的。”

    “珍珠楼阁中住的是谁?”

    他也不答。

    “既然你早已请了旁人住进去,为何还邀我?”

    他都不答。

    女子和男子的头脑从来不一样,季离忧此时才明白这件事。

    从男子的立场看,他认为晏梁不一定对她无情,而站在女子的立场看,她要的又是一个解释,偏偏他不给,对男子而言,沉默意味着深思熟虑,可对女子而言,质问之时的沉默便是承认。

    季离忧猜测他沉默的原因是确实和另一个女子有所牵连,但那女子不一定比霜影在他心中的分量重,是霜影太执着,不肯让一步。

    可怜的姑娘,她竟然不明白,逼迫他的同时也是在逼迫她自己。

    如此,她只会越来越偏执地认为他心中有旁人。

    “过来,我们回家,回家我再和你说。”晏梁算是退了一步。

    她松懈一些,上前走了一步。

    季离忧看着说书人的脸,总觉得预感不好,他为何要多管这件闲事,婴师傅说过,他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

    如果他每件事都有目的,那他带回霜影,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季离忧忍不住揣测。

    茶馆里,连霜影也不说话了,夫妻两个彻底安静,季离忧甚至在想,也许在他们家中,也是霜影一直对他说话,直觉告诉他,霜影是个活泼多话的女子,而晏梁如凛冬冰冻的泉水,凝滞无动。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一只青鸟叼着一颗粉色的珍珠钻入了三七茶馆中。

    季离忧下意识去看地上被霜影丢弃一地的珠子,果然在其中看见了一颗大小几乎一样的粉色珠子。

    “两颗珠子?”季离忧很快明白过来,暗自叹息,“两颗相似的珠子送给两个人,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霜影心中一冷,看着那只信使青鸟在桌子上放下珠子,震翅而飞,彷若方才没有出现过。

    她等了一炷香,想要等一个解释。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她看见的全是事实,他的确送了两个女子同样的珠子,也的确是因为她穿着百褶千蝶罗裙才动了心思。

    更可怕的是,他的珍珠楼阁中,真的曾邀过其他女子入内。

    只可惜,她不肯进去,珍珠楼阁便无人居住。

    他要如何撒谎骗她?说从不曾对其他女子动心,自始至终都只爱她一个?

    豆大的泪珠从她脸上滚落。

    若是此时她也是鲛人,怕是真的要落一地的珍珠了。

    她知道他的身份,也并不妨碍她同他厮守,唯独一件,她无法忍受他心中还有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