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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流放星域

    生活,就是日复一日地折磨,反反覆覆,最后不声不响地死去。

    在张流心里,这大抵就是他对自己后半生已定的注解。

    人鲜少会对未来不抱任何憧憬和希望的,但张流是个例外,尤其是在这里——流放星域。

    流放星域是一座近乎死亡的星域,位于偏远的宇宙一隅,最短直径辐射6000万光年,整座星域九成以上的区域几乎都是一片空白,天体、物质、辐射与能量,在此处寥寥无几。

    而他之所以还能来到这里,是因为星域内好在还有一棵独苗能赖以生存。

    那是一条半径90万光年左右、呈椭圆的扁盘状星河,它的位置虽然不在星域中心,却依然被命名为“中心星河”。

    它拥有近八千亿颗成熟的恒星,与其相似数量的恒星系统,三十多亿颗黑洞,还有各种类型不一的星团与星云,已经演化到末期的各类天体更是难以计数。

    与正常星河相比,中心星河要更加暗淡,灰扑扑的像是染上了斑驳的尘垢,在整座星域的尺度上如同一块微亮的斑点。

    然而对于张流这种弱小文明出身的人来说,即便一块斑点,那也是他穷尽整个文明的尺度,都难以企及的浩瀚和宽广。

    更何况,他的尺度现在只有他自己了——他的文明,覆灭了。

    更可悲的是,文明覆灭的始作俑者,是他。

    嘴里的辛辣苦涩化为烈焰穿过喉咙灼烧至胸膛,张流坐在窄小的控制舱内,饱满地打了个嗝。

    待烈焰融化到四肢百骸,灼热渐渐散去,无所适从的身体使他下意识地仰头又猛灌了一口气息浓烈的浑浊液体。

    在灼热逐渐上升的飘飘然中,他的眼神又迷离了一分,病态的脸庞愈发苍白。

    感觉到手中瓶子的重量已经趋近于无,他左右掂量了一下,不满地再次提起瓶口照着嘴巴上下摇晃,几滴液体先后坠入口中,他意犹未尽地砸嘴,随即将空瓶一抛,与满地形形色色的瓶罐撞在一处,叮咚直响。

    “物资又要没了……”他轻声嘟囔,“真是匮乏……”

    堂堂一座星域,除了这棵正逐步走向衰亡的独苗,可谓是一穷二白。

    虽然中心星河内具备构成生命体的基本元素,可是作为载体的环境却实在过于恶劣,实际上在它被联邦拓荒者征服之前,就已经沉寂了不知有多长岁月,搜刮整片星域,也只能找到些许低级生命体的浅淡痕迹。

    是以早有宇内各界人士对此盖棺定论:这里已经无法产生基本的智慧生命,就更别提基础智慧文明了。

    也正是由于流放星域天然的地理位置与恶劣环境,中心星河怎么看都更像是被牢牢困在其中的一座孤岛,当这座孤岛被联邦拓荒者发现后,在其高昂维护成本的制约下,就没有哪个文明愿意出哪怕一个子儿来接手它。

    血本无归的拓荒者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能绞尽脑汁打着各种噱头来招摇撞骗。

    倒是有些学者曾被吸引来此进行过关于宇宙演化模型之类的实验,但由于缺少后续经费的投入,尚未完全建成的实验基地最终也被荒废在这里,中心星河的环境也因此变得更加恶劣。

    直到在某次联邦会议中,论到该如何处置宇内要犯的问题时,这座可以废物利用的星域详细资料便机缘巧合地出现在了与会首脑们的视线中。

    自那以后,在宇内犯下大罪的诸多穷凶极恶之徒,危害等级一旦符合条件,便会被放逐到此地,任其自生自灭,莫能逃脱。作为罕见的星域级流放所,一座只有囚徒的禁域,令人闻之色变的“流放星域”也就因此而得名。

    当然,最终卖了个好价钱而赚得盆满钵满的拓荒者们从而实现了阶级跃升的故事,更为人所津津乐道。

    流放星域在设立之初,地处偏远贫瘠,人员招募困难,所以管理颇为松散,前期都是由机器智能来执行工作,这些非生物按照程序将装戴好监禁设备、身无长物的流放者随意扔到某颗荒星后,便迅速离开,不管不顾。

    起初,面对如此野蛮的放逐,流放者们大多都心存侥幸,可在逃亡之路前赴后继,最终尸骨无存的前辈们用生命让后来者醒悟,即便自身强大到能以光速逃离,且不说这片星域中潜藏的诸多危险,单单逃离这条中心星河,百万年时光已然消逝!

    至于回到家乡,那更为痴人说梦,因为没有哪个文明会以流放星域为邻,要想逃离星域找到一个文明,借助那个文明的力量返回故土,不过是镜花水月。

    即便如此,随着时间流逝,这里的流放者越来越多,许是出于安全考虑,联邦又安排了一位域主降临此地,镇守流放星域。

    这位域主仅凭一道上任公文,率着官家班底,来到星域当日,便打散了流放者多年来聚拢的大小势力,弹指间灭掉了数位猖獗不敬的罪首。

    先是杀鸡儆猴,而后分九星、划辖区、制法典、聚罪民,镇守在此地,至今已逾千年。

    至此,逃离之法尚未诞生,反叛的想法也被这群恶徒在心头硬生生地掐灭,毕竟这位域主降临后,原本惨淡的流放星域在他管理之下,匡乱反正,治安颇为严谨,少了各种厮杀争斗后,反倒欣欣向荣起来。

    张流对这段历史只是略有所闻,对此他毫不在意,在他看来,混吃等死的人不需要了解太多,只需要寻找时机,时刻做好与眼前世界告别的准备即可。

    “冰璃星例行巡视已完成,即将更换航行线路,是否切换操控模式?”飞船智能传来提示,将意识模糊的张流拉入现实。

    “不用,直接前往目的地。”

    张流陷在驾驶位里的身体往前支了支,懒散的目光穿透舷窗,外面是已经看了近百年的熟悉星球,在飞船的高速航行下逐渐被放大。

    眼前这颗年迈的黑矮星经过改造后整体趋于稳定,其重力也被控制到合适的范围,它的主要物质是结晶碳,如同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球,挂在这寂寥星空里顾影自怜。

    他当初选择这里,很大程度上就是缘于这颗星球苍老而又纯净的气息。

    晶莹很快填满了整个舷窗,此起彼伏的荒芜丘陵跃入眼帘,细碎的亮银色沙尘铺满大地,天地清明一色,入眼尽是闪耀刺目的白芒。

    张流撑开胳膊,艰难从驾驶位上站了起来,消瘦的身体在瓶瓶罐罐中左摇右摆,准备前往生活舱略作收拾,但舷窗外一番景象却让他怔了怔。

    数千里外遥远地平线上,一道约莫百丈的身影正不知疲倦地拍击着巍峨晶峰,那巨人只在身下简单束了个草裙,挂在他粗壮脖子上的那圈监禁设备蓝光闪烁个不停,六条铁臂当空挥舞,高耸的山脉在他轰击下碎石纷飞。

    曾几何时……家乡流传的古老传说里,愚公也是如此移山的吗?

    张流不清楚,但念头及此,他的胸膛却是猛地一抽,瞬间心如刀绞。

    他默默地坐回驾驶位,按下了取消自动的按钮。

    飞船呼啸加速,不作任何闪避地发起冲锋,在连声的智能警报中,晶峰半腰片刻间就被撞出一个通透的豁口,滚滚烟尘中只留下扬长而去的背影。

    山石纷纷跌落,那巨人愣在当地,眼睁睁看着飞船远去,随后神情变幻,忙不迭地迅速躲避从天而降的石雨。

    “别吵了!你又没损失什么!”张流喝住了仍在持续发出警告的飞船智能,重新切换为自动模式,接着起身前往生活舱。

    再次出来后,他换上了蓝色的工作服,眉目间清醒了许多,只是面容依旧难掩憔悴。

    他手中多了一管刚刚配好的细长药剂,流动着绿芒的液体轻轻晃动,他皱着眉咽下药液,感觉到飞船正在降速,又朝外看了看,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

    那是屹立在冰璃星上已有千年历史的星域监测分站,形似一座黑色巨塔,笔直刺入云端,占据了冰璃星约千分之一的面积。

    虽然壮观,但通体的漆黑却与星球颜色格格不入,在星空中更是有种倒插着黑棍的巨型棒棒糖的既视感。

    百年前作为家乡文明天之骄子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遥远星空的另一端成为流离失所的丧家之犬。

    飞船缓缓降落,自行停泊在塔顶端凸起的圆形平台上,高耸入云的平台足有千丈,立于此处放眼望去,透过层层云雾,半个星球尽可收于眼底。

    张流无心欣赏这般高远奇美之景,纵身跃下飞船,立于平台中心,右掌上翻略微扬起,手腕上的蓝色圆环形设备泛起光芒,旋即在他掌心上方出现一口微型黑洞,飞船瞬间缩小没入其中。

    平台上同时升起了一轮圆形光圈将他笼罩,柔和的声音继而响起:“监察者张流,身份识别已通过,体质指数正常,监察者权限正常,可通行。”

    “500层,监测室。”张流话音刚落,脚下的平台微微震动,移形换影般,他已经踩在了500层的地面上。

    监测室里还是老样子,空旷得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隔断,三把黑色硬质圆凳整齐摆放在中央,没有工作台、没有设备仪器,除了瀑布一般流淌在各处的全息影像,再没有多余的物件。

    这是他工作的地方,不出意外的话,也将会是他的埋骨之地。

    “又是你最晚!”隔着缤纷影像,对面一位纤细瘦弱,模样娴静的女孩第一时间便看到了张流,显然已经等候他多时。

    她白皙的俏脸很是深沉,柔顺的齐耳短发下双手不自觉地开始叉在腰上,褐色眼眸里似乎在酝酿风暴。

    她身旁还站着一位银发、血瞳的高大生灵,背生黑白双翼,手持一把玄色羽扇轻轻摇晃,看着张流笑道:“我们可等你好一会儿了,这十年一期的轮班,每次上组的人都走光了,你才过来。”

    张流隐秘地叹了口气,闪躲着他们的目光慢慢走近。

    女孩与他来自同一文明故乡,名叫尚月云,在逃难时遇见后,便跟着张流一块来到了这里。

    银发生灵是二人来到此地后才结识的,名为赤方,羽族,该族生来便有血色神瞳,具备非凡之力。

    他们都是流放星域七号放逐区的监察者,隶属于冰璃星监测分站内编二组。

    “怎么又是一身酒味?”还没靠近,尚月云的脸庞上就更添了些许冰霜,满脸嫌弃地出声质问。

    张流下意识歪脖、抬肩,朝身上嗅了嗅:“那不是酒,只是粗酿的浑水,这地方哪来的酒……”

    他才欲辩解,就被尚月云高声打断,严厉反问:“那有什么区别?你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她盯着张流,眼神中充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的身体你自己清楚!偶像!”

    “完了完了,真生气了!偶像都喊出来了!”赤方慌忙将羽扇别入腰间,把张流扯到一旁,装模作样地大声数落,“你说你!这边还得靠基因疗养液吊着命!那边还敢喝酒!你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处理得干净点儿……”

    话至最后,声音微不可察。

    “赶紧去认个错。”赤方使了个眼色,把他拱上前去。

    偶像二字初时在张流心中也腾地冒起了火苗,此番稍有平息,他深吸了口气,生硬回道:“这并不影响我的身体,我清楚。”

    “是!你清楚!你身体金贵!几百亿同胞用命换来的!”

    张流的嘴硬让尚月云更是怒火中烧,但话一出口又顿觉不妥,察觉失语的她慌忙转身,一时不敢看向他。

    张流瞬间哑然,浑身被抽干了力量,脸色由苍白转为灰暗,所有准备反驳的心思立马被瓦解。

    过了片刻,他才嘶哑道:“如果能换他们回来,我这条烂命就是当即死掉又有何妨……”

    “你换不回来……你只能替他们活着。”尚月云没有回头,压住声音掩面啜泣,娇弱背影一颤一颤。

    赤方立在原地正不知所措,此时找到话头,赶忙道:“对对对!你只能好好活着!”

    他拉住张流的肩膀,指着不远处的圆凳,半是宽慰半是责怪:“月云也是关心你才会口不择言,你没来,她都不肯坐下!”

    “那……这样吧,你的积分平时不是有一半要交给月云吗?再扣掉兑换基因疗养液的份额,我做主,在剩下的基础上,再上交一半!”

    “女人嘛,哄哄就好了……”赤方在他耳边挤眉弄眼小声说着,随即抬头咳了一声,朗声道,“呃,月云,就这样决定了啊,这事儿就此揭过,就此揭过!”

    张流缄口无言,算是默认,尚月云在小声抽泣中轻轻地嗯了一声。

    “行!那咱们先领积分。”赤方勾着张流的肩膀把他拉到圆凳旁坐下,又拍了拍尚月云,示意她一起过来,同时将右手悄悄背在身后,朝尚月云挺起了大拇指。

    虽然是早就策划好的戏码,但他此时心中仍然不由得感慨:人族女性的演技,着实是……高!

    “蓝姬大人,在吗?”随着赤方小声轻呼,三人面前很快就凝聚出一个蓝色皮肤的小女孩虚影。

    忽略掉她悬浮在空中的高度和头顶上寸许的金冠,个头也就刚好够着众人腰部,深蓝的鬓发如刀锋般贴在她脸颊两侧,身段装饰典雅高贵,举止间气场十足。

    作为统管九大放逐区所有星域监测站的超级智能生命,她不仅拥有极高的智慧和权限,本体据说还是域主的管家,甫一出现,便自带一股傲然睥睨的目光。

    “我知道了,积分信息已发至你们的个人监察者账户,确认无误后即可领取,你们的兑换清单列好后直接发给我就行。未来十年里,希望你们能顺利完成工作。”

    “好的蓝姬大人,定不负您所望。”赤方恭敬致礼,蓝姬身形随之消散。

    与流放罪犯不同,监察者有可供兑换的积分作为薪酬,虽然以他们目前垫底的级别,日常工作积分再加上平常出勤的任务积分,每年能领到的也就不到五百积分,却多少有了点盼头。

    而且在蓝姬这里,兑换不到的物品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积分不够。

    就连张流身上无解的基因毒素都能得到缓解,一次次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尚月云对积分如此渴求,也正是因为她曾暗自询问过蓝姬彻底解决张流身上基因毒素的方法,得到的回应是:“一百万积分。”

    她默默计算过,那并不是不可逾越的天堑,只是需要她这一生都拼尽全力。

    对此她并没有什么怨言,在她六岁时用剪刀捅伤护理员,趁着夜色仓皇逃出深山里的孤儿院时,她就知道,要想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就得拼尽全力。

    再后来的她遇上了蓝星迈入宇宙文明的伟大时刻,那是最好的时代,她当然也得到了更多的美好,直到黄金时代匆匆落幕,那一次,她失去得更多。

    重新回到失无所失的境遇后,她也曾恍惚过、质疑过,沉湎于过往的梦中不可自拔,比幼时更大的独孤感和无边的惶恐把她牢牢缚住,黑暗中穷途末路,空无一人,每时每刻都让她感到窒息。

    而张流,作为文明领袖之子,同代中最耀眼的翘楚,在此之前从未经历过一无所有,所以她能理解。

    “一年有500积分,我俩可以攒下1000积分,扣除基因疗养液每年所需的200积分,只需要1250年,在大限到来之前,你就可以解决掉基因毒素,重新修炼了!”

    “以你的天赋,千年的积累,肯定能完成突破延长寿命,只要能活下去,一切都还有希望!”

    她曾满怀希望地与张流讨论,目光里,曾经那些美好都在给她加油打气。

    “我们是内编,是死编啊!天赋?什么可笑的狗屁!走出蓝星,在宇宙人类族群当中我算个什么东西!”张流当时万念俱灰地朝她咆哮,“活下去,活着,于我而言都是罪!凭什么我还能活着!你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流放星域的监察者分为内编人员和外编人员,外编只是短期劳派,随时都能自主解约离开。而内编之中,还流传着“活编”与“死编”的说法。

    活编,即只有到固定任期结束才能离开星域。而死编,任期是无止限。

    这等同于签了卖身契,虽然身份不同于流放者,可结果也都一样,在这座巨大的牢笼里,究竟谁是谁的守墓人,这还真说不准。

    而他俩包括赤方,都是“死编”,活死人。

    那时的她无言以对,张流在怒吼中打碎了她目光里蕴含的那些美好,她只能泪眼婆娑地看着张流,而后狠狠回道:“那你就好好享受折磨吧!死实在是太容易了!你活着,才是对所有逝去之人最好的安慰!”

    “让他们看着你每分每秒的痛苦!他们在天之灵才会安息!”

    那一次的争吵过后,每年结算积分时张流都会给她划一半过去,剩余的积分兑换完当年的基因疗养液后,零星的积蓄他就都用来兑换没人要的劣等过期酒水了。

    也是从那一次开始,张流彻底沉迷上了酒。

    待三人确认完账户里的积分后,尚月云很快就收到了来自张流的积分转入提示,一共是260积分。

    除去兑换基因疗养液的积分……他手上也就还剩20积分!

    强大的计算能力在尚月云心里立马转换成了具体数字。

    嗯……只够他买20箱劣等酒,比以前少了一半!只是……这个方法不能再用了,得再想想其他办法了……

    尚月云盈盈的眼眸中流动着光芒。

    “三位监察者,第七区自查扫描已经完成,即将激活星图,尽快做好准备。”蓝姬的身影再次出现,向众人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