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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文人风骨

    王修怀乘坐马车,到达东城门外,洪善帝派来的步辇已经在迎候。他坐上步辇,由宫廷侍卫抬到养元殿,又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在进入养元殿时,他回过头,无意间看到,翁茂溱正小心地弓着身子,迈着小碎步趋向这边来。

    王修怀满心不是滋味,半弓着身子,迈入养元殿。

    洪善躺在一堆金色的锦被之间,殿内弥漫着浓郁的香雾。他神志慵懒,脸色比起前日来又颓唐了不少。王修怀走到绣榻前,刚要下拜,内侍保义扶住了他。

    “赐座。”洪善懒懒地说。

    “谢陛下。”王修怀抖抖衣襟,颤颤巍巍地坐下。

    “前天的事儿,都听说了吧?”洪善从肥硕的身体下抽出一份奏折,递给保义,“姜绍康在赵记酒楼画舫,当众称呼朕为昏君。”

    “臣,也听说了。陛下,臣,以为,这姜绍康,目无……君父,藐视道,道统,虽然以风流,风流才子,著称,但,如此,如此辱骂君父,该,该重罪。”

    “噢?王相这般看?”洪善挑起眉毛,微笑道。

    “是,臣,忠心,为君……”

    “坊间都对朕杀了朱锦和曹慎修颇多微辞,朕不是不知道。只是朕既然已经做了,就不怕留下千古骂名。王相啊,朕,背负骂名,又如何啊!你可以说朱锦诚实,但你不能保证朱嗣宁忠实,不能保证朱嗣宁的儿子,孙子,都终于朝廷。王相啊,你是治《春秋》出身的,《春秋》开篇就说‘郑伯克段于鄢’,天子式微,诸侯坐大,弱干强枝,这还不是几千年来的教训么……噢,茂溱来了,听听他怎么说?”

    翁茂溱趋入殿内,向洪善行礼。洪善摆摆手:“起来吧!”说着,示意内侍也给翁茂溱设一个座位。

    “茂溱啊,你也听说了姜绍康骂朕……哦不对,姜绍康骂朕的时候,你在场。对。”

    “陛下,臣为此事,已经向陛下写了一份奏折……”翁茂溱连忙说。

    “奏折朕看了,你为姜绍康开脱,说他近来身染疾病,意志混沌,我都看到了。茂溱啊,朕特别能理解你为朋友急公近义的心思;只是你觉得,朕杀朱锦,杀曹慎修,朕不该杀他们吗?为何姜绍康要骂朕是昏君,是暴君?”

    “陛下,臣自从权刑部尚书以来,把朱锦和曹慎修两起案件的卷宗,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臣以为,陛下所做的没有错。”

    “那就是姜绍康错了?”

    “姜学士有错,但是不足以成罪。”

    “朕没错,姜学士没罪,茂溱,你莫不是在和稀泥?”洪善面露不快。

    “臣以为,错在朱锦,曹慎修之死,都是朱锦害的。”

    洪善闻言,错愕地望向王修怀。王修怀也把目光投向皇帝。两人对视一番,又一同望向翁茂溱:真没想到,他居然能拿得出,这么圆滑的答案。

    “那你觉得,姜绍康应该怎么处置?”洪善又问。

    “陛下,臣忝领刑部尚书的权职,又是姜学士的好友。从这两方面来看,臣都以为,姜学士而今不适合为官,应当,保留其功名,令他致仕。”

    “王相,你觉得呢?”洪善转问王修怀。

    “臣,臣以为,翁,翁侍郎,说得,说得,有理有据……”

    洪善抬起手,在脸上刷了一把,出了口气:

    “两位爱卿觉得如此最为妥当,那朕就如此处置吧。不过……在发尚书台和吏部诏书之前,朕准备再见一下姜绍康。”

    ——

    姜绍康在内侍的引领下,步入养元殿。暖烘烘的养元殿里,洪善正在惬意地小憩。内侍走到洪善面前,低声耳语。洪善睁开双眼,目光射向姜绍康,恰好和他那锐利的目光碰触到一起。

    如果说在入宫之前,姜绍康还因为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而感到恐惧;那么当他看见皇帝躺在养元殿的绣榻上安睡的时候,心头的忿忿不平猝然重新跃入脑中。是以他全然没注意,他投向皇帝的目光是多么犀利。甚至皇帝那威严的目光,硬是被他给压了下去,反而有些难为情地转开了。

    “姜学士,坐。”

    正跪在地上的姜绍康站起来,在绣凳上坐下。

    “姜学士啊,”洪善在内侍的搀扶下,半坐起来,说,“今天请你来,所为何事,想必你心中已然知晓。”

    “臣不知。”

    “你在城北江畔,公然称朕为昏君,暴君,此事姜学士难道还会否认?”

    “确有此事。不过当时多喝了两杯酒,说了些醉话。”

    “人啊,往往是醉酒之时,所说的话比平日要真实许多。所以,姜学士,朕还是觉得在你心中,朕确实是个昏君,是个暴君。”

    姜绍康微微低头,又抬起来,直视洪善:“是。”

    殿后的两扇帷幔,分别坐着王修怀、翁茂溱。听见姜绍康的答话,两人俱各悚然。

    “你倒是直言不讳,”洪善微笑了一下,“那就请问姜学士,朕昏在何处,暴,又在何处?”

    “陛下,暗昧失察谓之昏,滥刑无辜谓之暴。陛下听信佞臣谗言,是谓之昏;残杀无辜忠良,是谓之暴。”

    “佞臣是谁,忠良又是谁?”

    “佞臣是宰相王修怀及董寿、秦士逊、武璋等,忠良则是阳罗侯父子,及曹慎修。”

    “朕杀了曹慎修,实在是不得已之举。”

    “如何便是不得已?”

    “姜绍康,这天下是朕的。朕做了什么,不需要向你解释!”洪善怫然大怒。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皇帝的天下。违逆天意,以天下为一人之天下,便是逆势而动,便是孟子所说,独夫而已。历朝历代,凡以天下为一人之天下的,前有桀纣,后有秦皇,前车之鉴,不容忽视!”

    “姜绍康,你以为这些道理只有你懂?”洪善拍案而起,“朕不想杀曹慎修,是他曹慎修自己要撞上来的!朕今天刚刚下诏,撤回通缉他子女的海捕文书,释放他的次子曹琚回籍。但是朱锦,你觉得,朕真的不该杀他吗?”

    “不该!陛下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对付他,禠夺爵位,贬为庶人,乃至流刑、徒刑,不一而足。朱锦并非权倾朝野的董卓、曹操,只要夺去他的兵权,他就决不会对陛下构成威胁。但陛下偏偏选择最为极端的方式,杀掉了朱锦,并因此而杀害曹慎修夫妇,把一件史上常见的君权之争,酿成了一桩彻头彻尾的悲剧、冤案!所以,陛下的本意,仍然是要杀害朱锦父子,并非出于公理正义,而全然是出于一己之私愤而已!”姜绍康站在绣榻前,神色自如地朗声回答。

    “姜绍康,”洪善气得全身发抖,“你,你嚣张!”

    “姜绍康!”只听背后一声高喊,翁茂溱推开内侍,快步走过来,“岂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快向陛下赔罪!”说着,他单膝跪下,用力拖拽姜绍康的衣袖。

    但姜绍康不为所动,他瞥了一眼翁茂溱,又看看脸色涨红得像猪肝一样的洪善,微笑了一下:

    “臣今天所说,可能刺痛了陛下的心,但是臣相信,这是陛下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也是最不可道的中冓之言。臣人微言轻,无论是出于公义,还是朋友之间的私交道义,都不能不有感而发。陛下宽恕曹家儿女,看似于曹家是恩惠,但不知曹慎修夫妇的头颅还能否接上,已死的老母亲能否复活?臣这几天,深感心灰意冷,不知为何,突然就没了活下去的欲求。陛下必不能容忍臣,就请早日引臣也走上曹慎修的路。”

    “姜绍康,”洪善喘着气,指着他,说,“朕不想杀你,朕就当你因为与曹慎修的私人情谊,枉顾君臣之义。但,你不能再留在朝中了。你走,走吧,回典州养老,回去做个岩穴之士吧……”

    “臣谢陛下。另外,陛下叮嘱臣所撰写的典册,已经草就。是否请陛下御览?”

    “茂溱,念!”洪善吩咐。

    翁茂溱从姜绍康手里接过典册,双手展开,高声念道:“皇后典册。制曰:古者阴阳剖判,万物资生,跂起乎云雷,造极于交通。是以圣人立人道之极……”

    听着姜绍康的文字,洪善渐渐平静下来。却不想,翁茂溱刚刚念到一半,却停下了。

    “怎么了?完了?”

    翁茂溱看着皇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给朕念!”洪善猛然猜到了什么。

    “念……陛下,别念了!”翁茂溱突然收起典册,跪倒在地。

    姜绍康却把典册捡起来,沿着翁茂溱读到的地方,继续读下去:

    “厥夫圣地宝宫,翻见酒池、肉林;边壤云台,再启游戏之烟。飞燕合德,妙襜帷之瑰异;玉环太真,列群玉于西虢……”

    “够了!”皇帝一声断喝,就要冲过来,“你居然把朕的皇后,比作妲己,比作褒姒,比作赵飞燕,比作杨玉环……你,你凭什么这般侮辱朕的皇后?”

    翁茂溱跳起来,一把将典册夺过去。王修怀也从另一扇帷幕后走出,摇摇晃晃地上前来,揪住姜绍康。

    “茂溱,把他给朕送到诏狱去……”洪善两眼一黑,还没来得及说完话,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