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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三日后,宁荣和宁远被高忠毅叫到高家庄园相聚,回到后山小院已是戌时时分。

    张辛已等候他们多时,起身相迎,说道:“宁小兄弟,我的身体已经恢复,我准备明日就启程回家。”

    宁荣点头,说道:“嗯,既然张大哥决定了,小弟也就不再强留了,不过忠毅不在此,可能需要张大哥明日亲自去高家庄园向他辞行了。”

    张辛不置可否,说道:“这是自然,我叨扰多日,也未曾登主人家拜谢,真是失礼,这几日我也准备了一些临别的礼物送给高少爷。”说完就将从身后捧出一个约一尺高的方木盒,放在桌上,亲自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东西捧了出来。那是接近一尺高的石雕,一只卧在地上的青色石虎,石虎身下有三只幼虎,一只在石虎的腹部处,后背着地,四肢在空中乱舞,一只趴在石虎的右前脚处,两只前爪按住一颗圆润的石球,最后一只趴在石虎两只前肢之间,享受着母虎的舔舐。整个石雕栩栩如生,宁荣和宁远连连称赞。

    张辛说道:“两位小兄弟谬赞了,我是个石匠,能拿的出手的也就这分手艺了,本来我还想给两位兄弟以及照希一人送一样小石雕,奈何时间不够,待我回去后,找些好材料,再精雕细琢一番,下次我亲自送过来给你们。”

    宁荣说道:“张大哥,不必这般客气。”

    张辛说道:“两位小兄弟,侠骨柔心,张辛佩服。”

    宁远说道:“张大哥,别再夸我们了,明日就要回家了,您早点去准备吧。”

    “那好,两位小兄弟也早点休息。”张辛说道,说罢便进入房内,带着笑意睡下了。

    一夜无话,转眼间,黎明已然降临。张辛早早起来,将房内收拾了一番,准备好了早饭。张辛、宁荣和宁远吃过早饭,带上装着石雕的木盒,向高家庄园走去。在宁荣和宁远的带领下,张辛和宁远来到厅堂坐下,宁荣去通知高忠毅。

    张辛饮了半杯茶后,宁荣与高乘彦和高忠毅三人从偏门进入。高承彦与张辛相互认识后,张辛送上了自己的石雕,高承彦和高忠毅看后也是连连称赞,高忠毅更是放在桌上,不断欣赏把玩,显然是十分喜爱这件石雕。高承彦见状,轻轻咳嗽一声,高忠毅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了,赶忙恭敬地坐好。

    随后,高承彦开口道:“张兄弟真是技艺超群,能用普通的石头,在这么短的时间,雕琢处如此精美的的石雕。”

    张辛说道:“高老爷谬赞了,张某这只是雕虫小技,所雕琢的也是外物罢了。贵公子宅心仁厚,对陌生人也不吝帮扶救治,才是难能可贵。能雕琢出如高公子这般的璞玉,高老爷才是一位真正的值得崇敬大师。”

    听见有人如此称赞自己和自己的儿子,高承彦也是颇为高兴,捋着胡须,说道:“家风使然,与老夫没多大关系。”

    高忠毅看着得意的老爹,偷偷翻了个白眼,对张辛说道:“张大哥,我特意为您准备了一点盘缠,请您务必收下,希望您与家人早日团聚。”说完走到张辛面前,将一个钱袋塞到张辛手里。

    张辛本想推辞,看见高忠毅几人如此诚意,也只好收下了,当即躬身拜倒,说道:“各位的大恩大德,张辛没齿难忘。”

    高忠毅连忙将其扶起,说道:“张大哥,不必如此。相遇便是缘分,能帮到您,我们也很开心。”宁荣和宁远也附和道:“是的。”

    高承彦看着儿子如今变得更加稳重,心里也老怀安慰。

    这时武世荣进了来,当他看着张辛在此,武世荣向高承彦使了个眼色,拉着高承彦就要走。但是张辛却叫住了他,说道:“武师傅,我正在找您呢,张辛准备今日就启程回家了,特意来此告别。”

    武世荣笑着说道:“啊!好的,祝你早日归家,我和高大哥还有事,先走了。忠毅你送送张辛。”说完就往门外走去。

    可武世荣和高承彦还未走出门口,一个身着土黄色粗布衣,都戴斗笠,身材矮小的人,走进了厅堂,那人低着头用帽檐遮住了脸。武世荣见那人进来了,不悦地说道:“不是让你在院子里稍等一会吗?”

    “哼!待在庭院里,怎么能遇见这位故人呢?他可是马上就要回家了!”那人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张辛知道这人是冲自己来的,说道:“阁下是谁?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呵呵,张大哥就是贵人多忘事,不到一个月就忘了我是谁?”说着,那人摘下的斗笠,抬起头,露出一张略带稚气的脸,也就是个十四、五的孩子,只不过脖根处用厚厚的布条抱住,他看着张辛说道:“张大哥,不认得小乙了吗?”

    张辛看见那张脸,神情大变,摇着头,身体退后,坐进了椅子内,囔囔地说道:“不可能!不可能!”

    宁远说道:“你就是张大哥提起的张小乙,张大哥很挂念你的。”

    张小乙干笑着,说道:“是呀!很挂念我,心心念念,想我死掉吗?”

    张辛蜷缩在椅子上,指着张小乙说道:“你不是小乙,你是鬼!是鬼!”张辛似乎又再此迷失了神智,只是瘫坐在椅子上。

    张小乙说道:“对,我就是鬼,一直跟在你后面的那只鬼,要不是我在后面吓唬你,你怎么会不往南边跑,反而跑到了北边。”

    高忠毅听得一头雾水,说道:“等会,这是怎么回事?师傅,这人您从哪带回来的。”

    武世荣无奈地说道:“昨晚回村时,我在村口遇见了这位小哥。他在村口徘徊,我便上前询问。在攀谈中,他自称是楚兴寺的幸存者,到此是来寻找另一位逃出来的同伴。我立刻想到了张辛,可当时我并未告知他张辛就在村里。我将他带回家,昨天晚上他向我讲述了他在楚兴寺的经历,与张辛所讲述的大相径庭。所以打算今日带他来见你爹,商量下,可不曾想你们都在这。”

    宁荣皱眉说道:“楚兴寺案件的另一版本?”

    武世荣点头,说道:“是的,小乙小哥还是你来说吧。”

    众人都重新坐下,张小乙见瘫坐在椅子上的张辛,点了点头,开始缓缓说起当日的情形。

    法会进行的第十四天,民夫们都很开心,因为在过两天所有工程就完工了,他们就可以回家了。这天晚饭过后,张小乙的师傅老秦头,特意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酒,与张辛几人喝了几杯,大家带着醉意和笑意进入了梦乡。可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噩梦。

    半夜,张小乙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看见寺庙内都出都是火光,马蹄声、哭喊声在寺庙内回响,一群身着怪异服饰,带着狰狞鬼面具的人正在进行无差别的屠杀,有的人拼了命地奔跑,有的人聚在一起企图反抗,可是下场都是身首异处。他赶紧叫醒了师傅和张辛,三人趁着混乱夺路而逃。他们想跑到前门,去找官差们,可是面具人太多,官差们都自身难保,被一一砍翻。一个高大的鬼面人发现了他们,提刀大步流星地追来,三人只好向内院跑去。三人早已吓破了胆,况且渐渐地体力不支,鬼面人越来越近。三人拐过墙角,跑到了一个佛堂前,张辛不小心被绊倒了,情况危急,张小乙与师傅想也没想立刻回身,将张辛拉起来。正准备向前跑,鬼面人的刀带着破空声,向三人砍来,这时张小乙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人猛地往回拉,腰间又被猛地推了一把,身体飞向追来的鬼面人,然后他就看见自己的师傅迎上了空中的刀锋之上。下一刻,刀锋划过师傅的脖颈,鲜血喷溅而出,张小乙则与鬼面人撞在了一起,鬼面人向后倒去,自己也重重倒在地上。张小乙看见师傅在自己身旁,点点热血洒在自己的脸上,他整个人都呆滞了,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自己叫哥的本家人,正头也不回地拐过墙角,消失不见。张小乙此刻已经麻木,他感到冰凉一个的东西划过自己的脖颈,自己下意识地用右手紧紧地捂住了脖子,随后便晕厥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小乙醒了过来,寺庙内死一般的静。借着月光,他的师父老秦头双眼圆睁,就躺在他身旁,他下意识伸手去抓师傅,脖颈处传来钻心的疼痛,自己的右手黏黏糊糊的,与脖颈粘在了一起,师傅的右手掌被斜着斩去了一半,另一半正搭在自己的右手之上。现实提醒他,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是真实的。张小乙看着死去师傅的双眼,好像师傅正在教训自己,“站起来,不要做孬种,活下去!”。张小乙强忍着剧痛,站了起来,扶着墙壁,回到了原先住所,在床底下找到了药箱。他费力很大劲从床单上撕下了一快布条,将药粉洒在布条上,他慢慢蹲下,让脖子尽可能接近布条,再快速地将右手与脖颈分离,鲜血立刻喷溅而出,钻心的疼痛再次袭来。他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左手抓起布往伤口按去,鲜血透过布条,通过指尖流下,右手快速,将布条紧紧缠在自己脖子上,勒得自己快要断气,随后他再次昏迷了过去。

    第二次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张小乙撑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身前的床上和衣服上都是血渍,他的头向左偏着,钻心疼痛依然持续着,不过好在没有继续流血。此刻的张小乙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感到一阵头晕无力,他想起死去的师傅,便随手拿着一件干净的衣服,走了出去。来到内院的佛堂前,张小乙用手把师傅的眼睛合上,心里默默说道“师傅,您放心,我会活下去的”。此时饥饿感袭来,张小乙记得寺院后院有厨房,他辞别了师傅,往后院的厨房走去。快到厨房时,张小乙发现厨房内有声响,应该是有人在里面,他立刻紧张了起来,赶紧躲到了墙角下,伸出头向厨房望去,一个人正在厨房内翻找着东西,似乎也是在找吃的。正当张小乙疑惑时,那人转过身,嘴里嚼着东西,正是张辛。张小乙顿时火冒三丈,立刻要出去抓住张辛,脚不小心碰到了一根木棍,“当”木棍的落地声在后院回响,张辛如惊弓之鸟一般,扔下手中的食物,夺门而出,往寺院的后门跑了出去。张小乙十分懊恼,但是自己如今十分虚弱,追也追不上,大声喊话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张辛逃走。张小乙收拾心情,进入厨房,找到一些剩饭,用水泡软,用将饭粒捏碎,慢慢喝了下去,又找到了几个桃和梨,也从后门走了出去。

    听到这里,除了武世荣外,其余四人都面面相觑,看着蜷缩在椅子上的张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宁远说道:“根本就没发着红光的恶鬼,屠杀全寺的是人!对吗?张大哥。”

    张小乙嗤笑道:“虽然鬼面人都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但是我肯定他们是绝对是人。发着红光的恶鬼,张大哥,您可真会编故事。所谓的恶鬼,不就是您吗?”

    张辛站了起来,此时他已经泪流满面,说道:“高老爷,武师傅,三位小兄弟,对不起,我骗了你们。其实我的神智一直都清醒,我装昏迷是怕你们知道我是从楚兴寺出来的,把我送至官府。但是我没法一直装下去,因为你们决定我五日不醒照样会将我送至官府,我只好假装清醒了过来。我在逃跑途中,听见很多人都说楚兴寺里的事情,是恶鬼发难所为,于是我就编了这样一个故事。因为我也实在无法面对自己。”

    高承彦说:“我们与此事没有太多瓜葛,你说的是不是真相对我们来说,其实并不是很重要。不管怎样,遇见了你,我们一定会救下你。你要取得原谅的人不是我们,而是这位张小乙小哥。”武世荣几人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张辛跪在地上,对张小乙说道:“小乙,你说的不错,我才是鬼,自私的恶鬼,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为了有命逃回家,害了你和你师傅。对不起!”

    张小乙看着张辛,流着泪,说道:“我知道你想保住性命回家团聚,可是你不能拿我和师傅的命来换你的命。逃出来后,我很快追上了你,我扮鬼吓你,你慌不择路乱跑,摔了好多次,昏迷了好多次。我真的认真想过要杀掉你,可是我下不了手,可能我无法接受自己成为一只自己憎恨的鬼吧!”

    张小乙拭去泪水,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南下回家,而让你往北逃吗?”

    张辛摇了摇头。

    张小乙说道:“因为我要你和我一起去官府,把真是情况说出来,找出那藏在背后的真正的恶鬼,为死去的人讨个公道!”

    此言一出,高承彦和武世荣频频点头,高忠毅三人也对张小乙很是佩服。

    张辛缓缓站起来,说道:“小乙,我真的佩服你的勇气,可是我真的不想再理会这些事,我只想回家。”

    张小乙不解地看着张辛,说道:“为什么?难道就这样放弃,是幕后的人把你逼成了鬼。你就不想把他们找出来?”

    张辛摇头,说道:“我想,但是我不敢!这件事并不是这么简单的。那日我掉入深井,躲着不敢出来,许久之后,地上的喊杀声渐渐平息。我听见有人在井口附近说话。一人怒气冲冲地说‘他娘的,这些蛮子太嚣张了,那个金灯盏明明是老子找到的,蛮子硬是要抢夺去。要不是主簿有吩咐,我一定将他砍了。’另一个人则劝慰说道‘别因为一点钱财就误了大事,主簿留着这些蛮子还有用处。对了,时辰到了,我们该走了。’他们说的主簿,你想到了谁?”

    张小乙说道:“难道是李正奇?”

    张辛继续说道:“估计是他了。而且死了这么多人,官府查了这么久,没有半点突破。这么多鬼面人凭空出现,又悄无声息的消失。你觉得这些是他一个小小的主簿能做到的吗?或者说他还仅仅是个主簿吗?背后的人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更有权势。这是我这些日子,自己绞尽脑汁想到的,不一定对,但是我不会去冒险,因为我不能牵连到我的家人。我不奢求你的理解。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很怕死。如果你恨我,一定要我偿命,那就请你杀掉我或者要我自杀也可以,但是我绝对不去官府。”

    张辛决绝的态度,让张小乙惊讶,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得过于简单了,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高承彦听完张辛的话,也对张辛另眼相看,能想到这么多也是不容易,看来楚兴寺的水很深。

    高承彦开口说道:“张辛,小乙小哥二位可能一时间拿不出决定,不如先休息一晚,冷静冷静,如何?”

    张辛点头,然后对张小乙说:“小乙,我等你一个晚上,还是那句话,如果你要我偿命,我可以把命给你,可是官府我不去。”他转头对高承彦等人说:“高老爷,武师傅,三位小兄弟,对于前些日的欺骗,张辛非常抱歉,也十分羞愧。

    武世荣起身说道:“张辛,我们没有责怪你。你还是先随忠毅三人,回后山小院先住下吧。小乙小哥今日就去我家先住下吧,在考虑一个晚上,明日再说吧。”

    “好的,就如武师傅所说吧。”张辛看了看张小乙,随后与高忠毅三人走了出去。

    待张辛走后,张小乙说道:“武师傅,高老爷,小乙想听你们对此事的看法。”

    武世荣思考片刻,说道:“小乙小哥,虽然张辛之前欺骗过我们,但是我个人觉得他后来所说的应该是真的,我也认同他对此事的看法,整件事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背后的人真的不是普通人能应付的,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所以我个人不建议你去官府。

    高承彦点头,说道:“是的,我也同意武老弟的看法。此次法会是楚王要求举行的,为的是驱除恶鬼,保境安民,可偏偏法会被破坏,和尚、民夫、官差一并被屠杀,随后乡里又有恶鬼屠寺的说法。很显然这一切有人在暗中谋划,推进。针对的很可能是楚王,而你们则……”

    张小乙无奈地摇摇头,说道:“而我们这些民夫,只是大人物们相互攻伐下,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张小乙沉默片刻,继续说道:“谢谢,两位长者,我决定了,我明日去衙门,我要把事实的真相讲出来,不管将会面临什么样的事!”

    武世荣和高承彦见其如此坚决,也不再相劝。随后,武世荣带着张小乙回去了。

    第二日,高忠毅、宁远和宁荣三人将张辛送到了村口。当张辛得知张小乙要去官府,说出真相时,他低着头久久不语,最后他向三人拱手行礼、道别,转身向南边走去。

    高忠毅看着张辛远去的身影,感叹道:“张大哥虽然做错了,但是扪心自问,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正确,不行错一步呢?”

    宁荣说道:“是呀!那份愧疚感,他可能再也抹不掉了。”

    而在一个时辰前,也在此地,张小乙谢绝了高承彦和武世荣陪同他一起去衙门的好意,挥别二人向北而行,走向零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