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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他站在第五层楼的入口,借着顶上荧灯的微光,观察着面前这道门。

    与普通的门不同,这是一道石头做的门。

    石门上若隐若现的花纹,让他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你么?

    他将手放到石门上,感受着传递回来的信息。

    连你也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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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九,你叫我来这儿干么?”

    他站在曲折山路的尽头,疑惑地看着面前那道厚重的石门。

    记得上一次来禁地,还是自己带她来的。

    阿九伸出白玉般的纤手,轻轻抚摸着石门。

    “因为这里面······藏着我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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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案?

    他听不大懂,但也没有多问。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明眸上。

    自修习《藏心诀》后,阿九外溢的眼神开始内敛,即便是内行,不仔细分辨,也察觉不出她已练成瞳术。

    自己想出的这个法子,看来是有效的。

    他不无欣慰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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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门上的禁制,是二师兄刻上去的吧?”

    阿九收回手,试探着问道。

    禁制?二师兄?

    他微微一惊。

    师妹入门才仅仅一年,懂得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不,应该是过多了。

    “是······的。”

    他老老实实回答道。

    阿九笑了笑,伸出右手食指,临摹着入石三分,宛如镌刻上去的一笔一画。

    画术!

    好生了得的画术!

    不愧是二师兄的独门秘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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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入门晚,虽然没有见过二师兄,但却没少听过他的传说。

    如果说,大师兄的“一字刀”是和师父合著。

    那么,二师兄的“画术”,则完全是凭借一己之力独创。

    而且······

    这门“画术”,迄今除了他本人外,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学会!

    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像他那么痴······

    画痴、情痴、人更痴!

    是为“三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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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师父带着老大街头厮混的日子,二师兄就已在同一个市镇上卖画为生。

    不过那时候师父还没有得道,是位偷鸡摸狗、招摇撞骗的“老不修”。

    二师兄当然也不认识成天混吃混喝的“老不修”,更遑论屁颠屁颠跟在后面,满脸都是鼻涕的“傻冒”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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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师兄父母早亡,很小就不得不出来做事谋生。

    搬货、拉车、洗碗、跑腿、杂耍······

    只要能挣口饭钱,他什么苦活累活脏活都干。

    日子虽然过得很艰辛,甚至常常食不果腹,但他却活得很开心。

    因为他每天都能做一件自己最喜欢做的事儿。

    画画!

    他自小便在绘画上崭露出过人天赋,只因家境贫寒,一直未得明师指点。

    但他悟性惊人,仅凭自学和勤奋,就远胜受过私塾专业教育的同龄人。

    每天干完繁重的劳役,他就会胡乱往肚子里塞点东西,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到河边泥地里画画。

    没钱买笔,就折柳枝代替;没钱买纸,就用泥沙为笺。

    由于闲暇苦短,他甚至干活的时候都不忘作画:

    跑腿的时候,他可以以指代笔,凭空虚画。

    洗碗的时候,他可以搓搓洗洗,涂抹油画。

    还有的时候,当他搬运着沉重的货物,实在腾不出手来,便在心中模拟幻画——据坊间传闻,西洋的抽象画就是这么诞生的。

    ······

    十年后。

    他画艺有成。

    被当地人誉为“小画师”。

    也被人戏称为“小画痴”。

    闯出名号后,他便在自小玩到大的杨柳河桥头摆摊设点,替人摹绘肖像,靠赚取微薄的画酬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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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清晨,还没有接到任何一桩生意的“小画师”悠闲地坐在桥头,拿着画笔在草纸上随意挥洒,自娱自乐。

    他其实早已囊中羞涩,但并不担忧今天会不会开张,能不能赚到饭钱。

    他心中一向只挂念画,也只容得下画。

    只要有画可画,吃不吃饭又有甚么打紧!

    他小时候就常常饿着肚子画画。

    记得在那个时候,自己最喜欢画饼。

    油饼、烧饼、煎饼、土豆饼、鸡蛋饼、千层饼······什么饼都画。

    画饼充饥!

    更何况,他现在兜里还剩一块钱——那是今儿早没吃饭省下的,至少下一顿最便宜的面条还是有着落的。

    “小画师”正安心作画,一名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老头儿忽然一屁股坐在他对面。

    “小画痴,不不,小画师,听人说你画画儿不错,”老头儿挠挠乱蓬蓬的头发,大声嚷嚷道,“来来来,今儿就替我老不修,不,老头子画幅遗像······仪像。”

    客人光顾,虽然说话、举止都有些颠三倒四,但小画师还是立即停止了写生,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好的,您老请稍坐。”

    他上下观察了一下老头儿的形貌,随手揭开一张崭新的宣纸,提笔勾勒起来。

    他画功自成一派,干练、简洁,却又极为传神。

    “唰唰”两笔,一个活灵活现的惫懒老头儿模样便跃然纸上。

    小画师将画板转向老头儿。

    “老先生,请问这幅画您可满意?”

    老头儿用极度挑剔的眼光盯着画像横看竖看、上看下看,眉峰紧锁,嘴里还不停唠唠叨叨。

    最后他终于展开眉头,勉强道:“还算······马马虎虎吧。”

    得到顾客认可,小画师卷好画,递给老头儿。

    “老先生,您请收好······一块钱,谢谢。”

    一幅画他向来只收一块钱。

    老头儿毫不客气地将画揣进怀里,伸出右手道:“一块钱就一块钱!”

    然而,他向上箕张的右手却空空如也。

    这是什么意思呢?

    小画师迷惑了。

    老头儿很快就等得不耐烦了。

    “一块钱就一块钱呗!快给啊!”

    “老先生的意思是,”小画师望着他一无所有的右手,揣测着问道,“应该晚辈向您付钱?”

    画师向客人付钱······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真是岂有此理!

    老头儿居然“恬不知耻”地点点头,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生平首次遇上“霸王画”,小画师既不着急亦不着恼,好笑之余,还是有些想不通。

    “可是老先生,为什么该晚辈付钱呢?”

    他准备询之以理。

    “为什么?”老头儿狡黠地一笑,“因为刚才为了配合你这位小画痴作画,老头子可是饿着肚子做了回人模啊!”

    “人模?”

    孤陋寡闻的小画师显然对这个新鲜词不甚理解。

    “没错,就是人模,也就是摆设的意思啦。”老头儿见他依然一脸茫然,鄙夷地道,“唉!这是未来······日后的专业流行语,说多了你这个小年轻也会不懂!你只要知道人模当然不能白做,需要付钱就行啦······更何况,我老人家只收最廉价的区区一块钱而已。”

    小画师稍稍思索了一会儿,他纠结的并非仍不大懂的什么“人模”,以及“该不该向人模付钱”的问题,而是······

    唔,老先生适才说······他还饿着肚子啊!

    他其实也没吃早饭,老头儿的这句话令他同病相怜、心生恻隐。

    他从身上摸出唯一的一块钱,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递给老头儿。

    “老先生,这是您的酬劳,请收好。”

    他似乎忘了,这块钱付出去后,今儿最便宜伙食便没了着落。

    老头儿面无惭色地一把接过,站起身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揣着钱和画,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我是不是礼数欠周,有甚么地方做得还不够好?

    小画师望着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屑再打的老头儿背影,陷入深深的自责和反省。

    忽然,他恍然大悟。

    是了,我竟然忘了向做了“人模”的老先生道声“谢谢”,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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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两年,小画师渐渐长大了,出落得个子高挑,俊雅飘逸。

    一如其画。

    他的画风日趋成熟,落笔疏放有致、洒脱空灵,风格独特,俨然自成一家。

    所有的变化中,唯一不变的就是他每日依旧坐在桥头,为他人作画。

    一幅画还是一块钱的价格。

    成名之后,远近慕名而来求画的客人络绎不绝。

    甚至有人不惜千里长途跋涉,只为购得小画师不费半盏茶功夫的一卷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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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春光明媚,小画师一大早来到桥头,趁着难得的片刻余暇,负手观看河里嬉戏的游鱼。

    记得,曾经有一位流浪画师问过他这么一个问题。

    “小画师,你可以两笔画出鱼的心情么?”

    心情?鱼的心情?

    他沉吟不语。

    以他当时的造诣,粗粗两笔,的确可以轻轻松松将一条鱼画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但画出鱼的心情么······

    难道······鱼儿和人一样,也会有心情变化么?

    如果有,鱼儿的心情又是什么呢?

    他思索着以前从未想到的这些问题。

    和人不同,鱼儿不会说话,也不会做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是千篇一律、生死不二。

    然而从鱼儿游动的种种姿态,他能感受到它们的心情,体会到它们的欢快、愉悦、惊恐和害怕······

    尤其是每当艳阳高照时,鱼儿的心情就会变得很不错,喏,就像今天一样。

    “我需要画三笔。”

    他慎重地如实以告。

    两笔正拓,一笔反衬,如此才能充分显现出“鱼心”。

    流浪画师摇摇头。

    “曾经有人,仅用一笔就画出了鱼的心情。”

    一笔就能画出“鱼心”?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画境?

    他满面惊讶。

    “这种画境,”流浪画师显然洞悉了他的想法,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就叫‘入神’。”

    “唯有‘入神’,方能画出真正的神来之作。”

    “入神?”

    小画师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没错,入神。”

    满脸胡子拉碴、潦倒沧桑的流浪画师来了劲头,神采奕奕地高谈阔论起来。

    “常言道:‘画人画皮难画骨。’”

    “其实,真正难的不是画骨。”

    “而是画神。”

    “但要画出一个人的神采、气质、风韵,恰如其分、不偏不倚,就需要画师率先进入这种‘入神’的境界。”

    “唯有‘入神’,方能‘画神’。”

    唯有‘入神’,方能‘画神’。

    小画师默念了一遍流浪画师喜欢的这句口头禅,认真思索着。

    流浪画师继续说教。

    “然而,‘入神’之境可遇不可求,必须集‘天地人三合一’的特殊情况下才有可能达到,我这一生中······”

    大叔开始唏嘘。

    “我这一生中啊,也仅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进入过一次‘入神’,留下了半幅未完作品。”

    半幅作品?

    “那半幅画呢?”

    小画家追问道,他很想看看‘入神’状态下画出的作品,该有多么惊艳,多么了不起。

    “那幅作品啊······”

    大叔长长叹了口气。

    “唉,后来每次面对这幅残缺之作,我都迫不及待地想将它续完,但每一次都感觉力不从心、难以下笔,每一次都不得不中道放弃、怅然兴叹。有一回在急怒攻心之下,竟然如中魔般将画卷撕了个粉碎······”

    大叔闭嘴不言,眼中露出痛悔之色。

    剩下的有些话他没有说,也不想说。

    再后来,他就开始流浪天涯,四海为家。

    去寻找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入神”。

    亦或是逃避那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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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画师,替我要绘张画儿。”

    一个动听悦耳的声音将他从“出神”中唤醒。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她。

    “我认识你么?”

    他脱口问道。

    她无疑是他生平见过最美丽最动人的女子。

    但打动他的并非她的美,而是······

    一种难言的熟悉。

    有些人,即便是初次邂逅,也像是早已相识了好几个轮回。

    “应该······不认识吧。”

    女郎秀美绝伦的脸上露出礼貌性的微笑。

    好土好老套的搭讪方式啊!唉,这些男孩子,就不知道换个新鲜有趣的开场白么······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捕捉到那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诮。

    她是在嘲笑我么?

    但她的眼睛······真的好美,里面除了快乐、自信,似乎还隐藏着······

    他沉醉于那泓透明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潭水之中。

    女郎吃吃的轻笑,再度将他唤醒。

    自觉失礼的小画师手忙脚乱地掏出纸笔,摆好木椅,慌慌张张地问道:“画······画谁呢?”

    女郎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手托香腮,反问道:“这儿除了我······还有别人么?”

    “是是是······”

    他再次为自己的言辞拙劣汗颜无比。

    唔,一向洒脱的自己,今儿个怎么变成了只呆头鹅?

    他自嘲地摇摇头,摆好画架,铺开宣纸。

    这就是方圆百里之内,号称绘画最为出色、最有灵性的“小画师”?

    看见小画师一副好像从未见过美女,言谈失据、手足无措的呆萌模样,她好笑之余,不禁暗暗担忧。

    这样的他······能帮助我实现那个愿望么?

    小画师提起笔,心绪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

    他默默提醒自己。

    记住!柳三,你是“小画痴”,不是“小花痴”!

    他深吸口气,转头看向女郎时,眼神已恢复了镇定。

    他不再是那只“呆头鹅”。

    他是“小画师”。

    是那位眼里唯有画,嗜画如命的“小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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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女郎秀美的容颜,他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正在生起。

    这种感觉他其实一点儿都不陌生。

    每次要画出好的作品前,他都会产生这种感觉。

    而今天,这种感觉特别特别强烈,不,应该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唯有‘入神’,方能‘画神’。

    流浪画师的口头禅,悄悄从他心中滑过。

    我······会不会即将画出有生以来最好的一幅画?

    我······会不会即将创造出流传后世的画坛神作?

    传世画作!

    这是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梦想。

    亦是每一名画师毕生追求的至高梦想。

    这个念头光是想想,就令他全身都忍不住微微颤栗起来。

    &&

    “小画师,作画之前,我们可不可以先打个赌呢?”

    女郎脸上露出充满魅惑的神秘微笑。

    她一直在观察着他,留意着他的变化。

    是时候了······

    “打什么赌?”

    他问。

    女郎取出一块玉佩,递给他。

    “这是······”

    他低头细看,来回轻轻摩挲。

    翡翠玉佩正面雕刻有女郎本人的肖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当他看清了玉佩右下角比米粒还小的那几个篆字,立即神色大变。

    居然是······严大师的真迹。

    他双手捧玉,毕恭毕敬还回。

    这块严大师亲自操刀的作品,价格堪称千金不易!

    即便只磨损个边角余料,他也万万赔不起的。

    女郎却没有立即收回玉佩。

    “赌注就是这块玉佩。”

    她凝视着他,眼神中充满期盼和鼓励。

    “如果你的画工胜过了严大师的雕工,那么······这块玉佩就是你的了。”

    画工比拼雕工?倒是别有新意的一场赌博。

    如果我输了呢?

    他也凝视着她,眼中带着疑问。

    “如果你输了······”

    本该成为“赢家”的女郎,心里却在叹息。

    那么我就将输掉另一个······

    “如果你输了,就将画好的这幅画免费送给我好了。”

    她勉强挤出个笑容。

    &&

    这个赌约非常奇怪,但怎么看自己都不像吃亏的那一方。

    然而······

    “我不赌。”

    他老老实实地道。

    “我愿意为你画画。”

    “我的画只收一块钱。”

    “如果小姐你······没带零钱,我可以将画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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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没出息啊······

    你最多只会输掉一幅画,而我却······

    女郎心中暗暗叹息。

    “你认为自己的画一定比不过严大师的作品么?你甚至连尝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么?小画师?”

    她故意将“小画师”的“小”字说得特别重,试着最后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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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捧着玉,姿势滑稽地沉思了一会儿。

    女郎不肯接回玉佩,他也不敢放下。

    “这个赌约,对小姐你很重要么?”

    他抬头看向她,无比认真地问。

    “很重要的。”

    她无比认真地点点头。

    其实,不是很重要,是非常非常重要。

    “好,我赌了。”

    他终于痛下决心。

    “小姐,这块玉······”

    “这块玉你先收下,就当自己已经赢了好了。”

    “这······那好,我就先替小姐保管一下。”

    “不是替我,是替你自己啦。另外,请不要再叫我‘小姐’,听起来好别扭的。我的名字叫‘晴’,就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那句诗中的‘晴’。”

    “好的,晴······小姐。”

    &&

    他其实并不想赌。

    他赌的唯一原因,就是她想赌。

    倘若你真想赌,我陪你,无论输赢······

    落笔之前,他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玉佩上的雕像。

    虽然雕和画是完全不同的两门技艺,但二者在艺术上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尽管赏鉴的时间极短,但玉像的形状、轮廓和神态已深深印入他的脑海。

    一雕一琢,无不恰到好处。

    委实是······巧夺天工!

    “巧夺天工”四字,就是他对玉雕最由衷的评价和赞赏。

    严大师成名数十载,号称江南首席雕师,自然不是浪得虚名的。

    至于自己能不能超过严大师的杰作,他实在一丁点儿把握都没有。

    他答应,只因为她希望他答应。

    我不会让······晴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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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缓缓摇头,将玉像的总体轮廓、诸般细节从脑海中一一驱逐出去。

    若想超越严大师,就绝对不能受到他创作成品的任何影响。

    模仿,永远只能跟在别人身后亦步亦趋。

    当他睁开眼时,整个人的气场已悄然完成蜕变,进入一种近乎空灵的状态。

    “要画出一个人的神采、气质、风韵,恰如其分、不偏不倚,就需要画师率先进入‘入神’的境界。”

    “唯有‘入神’,方能‘画神’。”

    唯有入神······

    他渐渐忘掉了手中的笔,忘掉了自己正要作画,忘掉了赌约,更忘掉了自我······

    当他与她再次四目相交。

    眼中出奇的平静。

    他不再是平时那个“小画师”。

    他已······“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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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落笔时,浑然不觉自己的垂发在春风吹拂下微微飘荡。

    他当然更未察觉到,晴看他的目光中,也凭添了几分温柔和欣赏。

    “小画师”桥头作画,本就是当地颇负盛名的一大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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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绘画前思考得很慢,下笔却是极快。

    流浪画师说得对,真正的作画,不是靠手,亦不是靠心,而是倚靠一种无法言喻的“神”。

    “入神”,才是作画的最高境界。

    只是,想要进入来无影、去无踪的“入神”之境,靠的不是超卓天资,不是艰辛努力,而是······“缘”。

    一种既“道不清”,更“抓不住”的缘!

    完全沉浸在“入神”状态的小画师,笔走游龙、圆转如意,片刻功夫,一幅近乎完美的美女动人图像已跃然纸上。

    现在,只差一双明眸的点缀,这幅注定要传世的神作就将大功告成。

    但······

    正是这最后的两笔,竟让小画师行云流水般的创作戛然而止。

    他的笔悬在画纸上,久久不能落下。

    而他的眼睛,却已再度阖上。

    第一眼看见晴,真正让自己惊艳的,并非她的美貌,而是她的眼神。

    尽管早已“画人无数”,但她眼神里蕴含的复杂感情,依然让自己揣摩不透!

    明明应该只是阳光、快乐和自信,为什么在那弯秋水的最深处,还隐藏着难以言喻的阴影、悲伤和绝望?

    我看错了么?

    他问自己。

    他不知道答案。

    如果,我能准确临摹出她的眼神,这幅画就能彻底“活”过来,一举超越······

    他执笔的手握紧。

    但······那双深邃莫名的眼眸里,究竟述说着什么样的故事呢?

    目睹鱼儿自由自在的游动,他可以感受到它们的感情变化。

    然而,在凝视晴的眼神许久之后,他依然无法把握她真正的心声。

    过了半晌······

    他终于睁开眼,

    右手松开,

    轻轻放下了笔。

    虽然仅差最后两笔,但他已提前从“入神”之境中无奈退出。

    看着未完的画作,他唯有黯然叹息。

    “我输了。”

    “对不起······”

    &&

    “你认输了?这么快就认输了?”

    晴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鄙夷、不满以及······深深的无奈。

    她和他不同,她从不轻易向命运认输和妥协!

    她将愤懑的目光投向那幅未完的残作。

    但一眼过后,她的神情由生气、不屑变成了惊讶和······欣喜。

    虽然缺了一双眼睛,但这幅画作呈现出来的人物风骨、神韵,无一不妙至巅峰。

    尽管缺了一双眼睛,这幅“无目美女图”已足可与严大师的雕像成品并驾齐驱,毫不逊色。

    这是她见过最像自己的一幅作品!

    也是她迄今最最喜欢的一幅作品!

    神作啊!

    不,应该是即将完成的神作。

    如果画上了眼睛······

    她简直不敢想象这幅画将会达到何种高度。

    &&

    “最后的点睛之笔就这么难么?”

    她问小画师。

    很难了······

    他叹息着。

    入神可遇不可求······

    如果强行画上最后两笔,当然也有可能创造出传世神作,一举超越严大师塑造的雕像,但更有可能······轻轻松松将这幅名画毁掉。

    无法续笔的流浪画师,一怒之下亲手撕毁自己唯一的“入神”半残品,一辈子都在流浪中逃避现实和内心。

    而现在的自己,亦根本无力再继······

    &&

    他沉默了许久。

    “我明白了。”晴点点头。

    还没有绝望,还有时间······

    “赌约没有结束,依然有效,期限可以延长一年······最多一年,如果在这一年之内,你能够画上那双眼睛,随时可以来找我。”

    她告诉了他自己的住址。

    “这幅画,我先收下了。”

    “作为交换,玉佩还是先寄存在你那儿。”

    晴取下画作,收起前忍不住又欣赏了一遍。

    画得······真是好看啊!

    这幅尚未完成的“无目美女图”,已完全可以与古希腊著名的“断臂维纳斯雕塑”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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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晴送别时,他再次凝视着她那双动人的眼眸。

    他的心弦,再次莫名地剧烈拨动了一下。

    这双充满魔力的眼睛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情感?

    他还是没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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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日子,他依旧照常到桥头为他人作画。

    只不过,每天只接待三位客人。

    画三幅画,收三块钱,可以应付一日的三餐费用,便已足矣。

    后来,人们又给“小画师”取了一个新的名字。

    “柳三画”

    柳是他的姓。

    他没有名字,那时候穷人家的孩子,都没有名字的。

    由于在家中排行第三,成为“小画师”前,大家都叫他“柳三”。

    &&

    不作画的时候,他常常独自坐在桥头发呆。

    有时候,他一边发呆,一边念叨着诗词。

    诗词只有一句,而且永远是同一句。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这个反常的举动,让周围的人很惊讶。

    小画痴现在除了画,居然还爱上了诗?

    更反常的是,除了发呆、吟诗,他还喜欢看石桥旁闹市底过往的美女。

    大大小小、胖胖瘦瘦、形形色色的美女他都喜欢看。

    尤其是爱看美女的眼睛。

    看得大胆放肆、目不转睛,毫无顾忌、绝不遮掩。

    甚至由此被当地人视作登徒浪子,好色之徒。

    再后来,他又多了一个名字。

    “柳三浪”。

    &&

    不管是被叫做“柳三”、“柳三画”,还是“柳三浪”。

    他还是他。

    他从来都未真正改变过。

    他并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称呼。

    他唯一在意的,只有······那一双令人魂牵梦萦的眼眸。

    事实证明,想要画出那样一双眼眸,光是进入“入神”之境也是不够的。

    “月亮”明明已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然而当真正伸手一捞,才发觉原来那只是月亮在水中的倒影······

    我究竟哪儿还没有做到位?

    他轻轻抚摸着怀中的玉佩,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扪心自问。

    &&

    这一问,就是整整一年。

    一年来,他的画艺继续突飞猛进。

    画风飘逸绝伦、卓尔不凡,完全已是大家风范。

    求他画像的人愈来愈多,往往天不亮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但当排到第四位客人时,无论对方愿意付出多高的价格,他也不肯再多画一笔。

    “柳大师,价钱多少随您开便是。”

    答复永远只有客客气气的四个字。

    “明儿请早。”

    有时候,脾气暴躁的客人怒了。

    “柳三,你要是敢不画,老子就要······”

    答复还是那客客气气的四个字。

    “明儿请早。”

    ······

    只是······无论他的画功如何进步,如何大成,他还是没有把握画出那双眼睛。

    我······该亲自上门道歉认输么?

    当赌约期限将届,他问自己。

    我······其实早就输了啊。

    他纠结着该不该去再见她一面,再次承认自己的失败和无能。

    但他又缺乏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她再度伤心失望的眼神。

    &&

    幸运的是,在赌约期满的最后一天,一名求画的客人告诉他一个喜讯,他才知道自己已经用不着再去面对她了。

    因为次日,她将出嫁到省城江南雕塑界大匠严大师府上,成为大师接班长子的新媳。

    乍闻这个消息,他长长松了口气。

    这个持续时间长达整整一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赌局居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自己终于,不用再去面对晴失望的眼睛,承认画作上的失败了。

    短暂的轻松和庆幸之后,一种无法言喻的空虚将他整个人笼罩。

    除了空虚,还有伤心、难受和绝望。

    最后就是痛,彻骨彻心的痛······

    不知是为了那幅未完成的画,还是为了她?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桥头上。

    晴的模样再次在他脑海中清晰无比地出现。

    她深深的一瞥,眼神中充满期盼、希望、幽怨和无奈······

    赌约期满就是出嫁之日?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疑惑如闪电般没来由地划过脑海,他陷入了沉思,霎那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是这样子的么?

    他黯然摸出怀里的玉佩,凝视着“她”的眼睛,无声地询问。

    告诉我······晴?

    &&

    这是一条出城的必经山道。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小路中央,不知已站了多少时候,连初春满是寒意的细雨淋在身上也恍若不觉。

    “借光!让道!”

    一队花轿被他阻在路口,领头的壮汉勒马扬鞭,不耐烦地喝斥道。

    “这位大哥,烦劳通禀您家小姐,就说杨柳河柳三求见,顺便再帮在下带一句诗·······”

    “闭嘴!罗里吧嗦的,见你个头!还诗不诗、死不死的,忒不吉利!”大汉怒目而叱,毫不客气打断他没完没了的央请,“我家小姐身份何等尊贵,岂是你这等山野鄙夫说见就能见的!再说我们现下还要急着赶路哩,再不让开······”

    他右手马鞭已示威般高高抡起,忽然瞥见柳三双手高举过头的崭新一沓钞票,随即语气一缓,马鞭轻轻放下。

    “好吧,看你久等不易的份儿上······我就姑且帮你传讯一次。”

    少顷。

    他被带到一顶花轿前,还是看不见她的人。

    “你还来做甚?”轿中传来她冷冷的声音,“赌约昨日已然结束。”

    “我知道的。”

    他抬起一直低垂的头,像是鼓足了一生的勇气。

    “我来······就是想再见你一面。”

    他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

    此时此刻,他在意的不再是什么传世画作,不再是荒诞赌约以及背后的真相,更不是自己卑微可怜的自尊和颜面。

    他最最在意的,只是想再见她一面。

    为了这一面,他甚至不惜去面对她那伤心、责备,甚至鄙夷、不屑的眼神。

    只因这一面,不出意外,恐怕就是······他俩的最后一面!

    轿中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是轻轻的叹息。

    “时至今日,再见我一面又有什么用呢?”

    他垂下头,不敢回答。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不见我一面······你就打算死赖在这儿不走了么?柳三浪子?”

    她知道他的最新绰号,显然对他这一年来荒荡无稽的行径了如指掌。

    只是这次为了看美女,居然色胆包天到要路拦花轿,实在是太过分了呵!

    他还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好吧······”

    她最后无奈地道。

    &&

    轿帘掀开的刹那,他终于抬起了头。

    透过朦胧的雨丝,时隔一年之后,他终于再度见到了她。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她令人惊艳的绝世容颜,而是······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眼神再度相交的瞬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极度的空旷和极致的静寂中,两人的身心就像是发生了交叉穿越,不可思议地融合为一。

    他看到了她所看,感受到了她所感。

    原来在那充满自信的眼神深处,竟潜藏着如此浓浓的悲伤和绝望。

    真相一直都在他面前。

    只是他没有看见而已。

    对不起······

    我来晚了······

    现下虽然已经迟了,但······

    &&

    “那幅画还在么?我现下要将它画完。”

    他坚定地道。

    他本不是来完成那幅画的,但现在······

    她摇了摇头,美丽的脸庞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现在?

    此时此地,你终于敢去兑现推迟了整整一年的失效承诺?

    来不及了!

    实在是······太晚了!

    但最后······她随手扔下一幅画卷。

    画卷掉在地上,立刻沾染上斑斑点点的污水泥垢,就像是被人弃之如遗的弊履。

    “拿走吧!”

    她断然下了逐客令。

    &&

    他慢慢弯下腰,轻轻拾起画卷,用衣袖无比温柔地将上面沾上的泥污一点一点擦拭得干干净净。

    然后······

    他从身上取出笔墨。

    他并不打算离开。

    他今天要······当众作画。

    他要当着她的面,画完这幅未了之画!

    &&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轿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并没有出言阻止。

    这幅画,她整整看了一年。

    一年里,每日每夜都在看。

    一年里,每日每夜都在等。

    当这幅朝夕相伴的画卷被自己亲手扔进泥淖里时,她心里也很痛。

    只因痛得太深,反而显得麻木不仁、毫无反应。

    当看见他倔强地坚持当场续画,她没有拦阻这件早已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事,只因她其实也很好奇,这个已经畏缩逃避整整一年、错失赌约的懦夫,今日到底能不能完成这幅残画?能不能落下那最难落的点睛之笔?

    尽管现在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因为输掉这个赌约的人,不仅仅是他,还有自己······

    自己更已为此赔上一生,以至于今日才会被迫踏上这条不归之路······

    &&

    他用笔蘸满墨汁。

    流浪画师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小画师,你可以两笔画出鱼的心情么?”

    当时尚显稚嫩的他,还不懂这个问题的真正含义,但现在······

    现在的他,已经有了答案。

    “我可以。”

    一笔就可以。

    &&

    他用心感受着适才与她眼神相交的感受。

    这一刻,他就是她,她就是他。

    这一刻,他才真正“入神”。

    &&

    他深吸口气,左手展开画卷,右手执笔随意一挥。

    一笔······足矣!

    他抛下笔,阖上画卷,再也没有多看一眼这幅几乎耗尽了自己毕生心血的作品。

    他走近花轿,双手恭恭敬敬奉上已完成的画以及······替她保管了整整一年的玉佩。

    “晴,”他终于没有再加上“小姐”二字,“赌约我输了,画请收下,玉还给你······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他深深一躬到地。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手展开画卷,目光就再也舍不得移开······

    他转身扬长而去,在一队人惊讶、不屑,就如同看待疯子的目光中,毫无顾忌地纵声高歌,任凭雨水拂面淌下。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

    “师兄,也就是说,二师兄那幅‘无目美女之像’,最终还是完成咯?”

    初次听到这个故事的阿九,着急地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是的,完成了。”

    他叹息着。

    不但成功完成,一举超越了严大师的杰作,还彻底超越了他自己。

    那幅画,最终成了举世公认的神作。

    亦是二师兄一生最好最完美的作品。

    输了赌约,却最终赢了画······

    “师兄,我还有一个问题······晴小姐喜欢二师兄么?”

    “咳咳,这个啊······”

    师妹的关注点,永远和自己不在同一条线上。

    他搔搔头,不知道该怎生回答。

    算起来,二师兄只见过晴小姐两面而已,然而就是这区区两面,就让他从此情根深种······不,也许不是两面,一面就已注定他终身为情颠倒,难以自拔······

    而故事中的晴小姐,一个如此······自恋的大美女,她会对二货师兄产生真正的感情么?也许有吧,但总觉得像是······若有若无似的。

    忽然间,他脑海中灵光一闪。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晴小姐对二师兄的感情,应该就像这首诗描述的那样子吧。”

    这种朦朦胧胧、不知所云的搪塞,能蒙混过关么?

    他正自担忧,岂料阿九却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

    “师兄,故事到此结束了么?”

    “结束了。”

    他点点头。

    故事其实还没有结束。

    但他已不准备告诉阿九,因为后面······

    &&

    据说,晴嫁到严大师府上后,三日三夜锁门不出。

    她滴水不沾、粒米不进、不眠不休;整个人废寝忘食,只为不分昼夜地盯着一幅画卷看······痴痴地看、傻傻地看。

    三天后,早已等得焦躁万分的新郎官严大公子实在忍无可忍,率众破门而入,却看见软榻上端坐不动的美貌新娘竟已香消气殒、丧命身亡。

    在新娘面对的墙上,挂有一幅她本人的画像。

    而严大公子的聘礼,由其父亲自打造、量身定做、价值连城的翡翠玉雕,碎了一地。

    宁为玉碎······

    好刚烈的女子!

    好惨烈的结局!

    &&

    后来据当日在场的人追溯,那幅挂在墙上的画有一种摄人的强大魔力,尤其是那一对眸子,能让每一名与之对视的人失魂落魄,根本无法移开如被磁石牢牢吸引住的目光。

    甚至就连养气、敛神功夫已俱臻化境的严大宗师,看到这幅画后也是呆若木鸡、久久不语。

    据推测,新娘就是被这幅画夺走了性命。

    不久之后,府内又有人离奇死去,很快便流出更惊悚的传闻:新娘子香殒之后,魂魄就附在她本人的画像上,继续对看过画的人勾魂夺命。

    这幅画,终于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魔画”!

    &&

    再后来,素来戒备森严、盗贼避易的严大师府破天荒遭了贼。

    幸运的是,这个胆大包天的贼子没有偷府上任何一件值钱的玉石、珠宝、雕饰,却偏偏将那张挂在死了新娘子的凶屋内,被视为不祥之物的“魔画”给拿走了。

    再后来······

    后来的故事已不足向外人所道。

    &&

    这是后来的故事······

    有一天,清水河镇上的人们忽然发现,每日雷打不动,稳坐桥头作画的“小画师”失踪了。

    而且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小画师”桥头作画的美景,渐渐变成了当地人日渐褪色的泛黄记忆。

    &&

    “小画师”消失了。

    但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却多出个流浪汉。

    他眼神忧伤、满脸胡渣,又脏又臭,身上却永远都揣着一卷画和一杆秃笔。

    有时候,他会教郊外玩耍的小孩子们画画,骄傲地告诉他们“我曾经可以一笔画出鱼的心情哦”。

    “大叔骗人!鱼怎么可能像人一样也有心情呢?”

    “是哦,鱼的心情怎么可能画得出来?”

    他们一般都会立即作鸟兽散。

    偶尔会留下一两个三、四岁,完全不省事的小屁孩儿,大睁着一双茫然不解的眼睛,继续听流浪大叔讲这个年龄根本听不懂的什么“鱼心如水”、“人心似海”,以及更加莫名其妙的“入神”。

    因为听不懂,所以才会听、才肯听。

    &&

    这一日,流浪汉又在秋水池塘边不知第几遍重复自己的“画论”,刚讲到一半,孩子们就已炸作一团。

    “又在吹牛骗人!”

    “瞎掰豁啰!”

    “别理他,咱们走吧!”

    “老妈叫俺离这个怪叔叔远点儿。”

    ······

    看见纷纷跑走的孩子们,他睁着一双真诚的眼睛,大声道:“你们不相信我的话么?我当年可是······”

    “他们不信,我信!”

    一个宏亮、自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转过头,就看见了一名鹤发童颜的陌生老者。

    “我······以前见过你么?”

    凭着敏锐的直觉,他从陌生老者身上嗅到一股熟悉的味儿。

    “不愧是‘三画’,我就知道你能一眼认出我老人家来。”

    老者捻须哈哈大笑,见流浪汉仍在苦苦思索,提醒道:“多年前,你曾经为我画了幅画儿,不但分文不收,还倒送了一块钱的‘人模’费哦。”

    “是你!”

    流浪汉终于想起来了,双眼精光直冒。

    “老不修!你怎么变成了······”他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老者,“这副人模狗样的?”

    当年那位混迹街头、邋里邋遢的老不修,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得道高人的样子。

    “咳,你既然能混成那般糗样,”老不修撇撇嘴,“我当然也可以变成这副尊容啊。”

    这个世上,本就有人在往上,也有人在往下,还有的人不上不下、时上时下······

    “念在当年一张画、一块钱的情分上,”老不修恢弘大度地道,“三画,赶紧拜我为师,为师将传授你······”

    拜师?拜你这个老不修为师?

    “不!”本应当感恩涕零、跪地拜服的他一口拒绝,“我只喜欢作画······而你老人家对画艺根本一窍不通,我拜你为师作甚呢?”

    谈到画艺,颓废潦倒的他撇着嘴,脸露睥睨之色,一副即便老不修愿意倒贴为徒、他也未必肯收的倨傲模样。

    “柳······二弟,不得对师父无礼!还不快快向师父下跪道歉!”

    这时,他才注意到老不修身后还站着一个憨头憨脑的大汉,背上插着一柄吓煞人的大刀。

    道歉?

    已是“流浪四海,皇帝懒管”的他洒然一笑,视“吓煞人的大刀”如无物,转身就要离开。

    “且慢!柳三,为师的确不懂那劳什子的绘画伎俩,不过······”

    已然自诩为师的老不修大笑起来。

    “哗啦”轰响声中,他惊讶地看见池塘里毫无征兆地射出一注水箭,倏忽在空中凝聚成一块透明的水立方,里面还锁着条游鱼,在阳光照耀下分外诡异。

    “咄!告诉为师,”老不修大声道,“如果你现在就是那条困住水块中的鲤鱼,你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他和周围那群小孩子一样,被这神奇的一幕看傻了眼。

    变戏法么?老不修还会这一手?唔,比我小时候讨生活玩的杂耍强多了。

    “我若是那条鱼······”

    他望着那条不断扭动身子,但显然被某种力量束缚住的鲤鱼,默默感受着它的心情。

    鱼心如水。

    不停泛动的粼粼波纹透露了鱼的心声。

    “我现在会很害怕,很焦躁,很担忧,就像被人捏住了咽喉,无法畅快呼吸······”

    “好!告诉为师,你接下来想怎么办?”

    “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摆脱那方狭小水域囚禁的。”

    “哈哈哈······”

    老不修大笑起来,声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下一瞬间,半空中鱼儿和水块都消失了。

    果然是变戏法!

    “为师虽然不懂画伎,”老不修捻须微笑,俨然一派十足十得道高人的模样,“但你若想像那条鱼那样突破现有的画艺屏障,为师倒是可以帮你的。”

    他沉默着,眼中闪着怀疑和不信。

    “记住,”老不修继续道,“功夫在画外。”

    “功夫在画外”?唔,这句话好熟,像是从那儿抄袭过来的,也许······

    他依然沉默,眼中露出思索之色。

    “只有画外之功做足了,你才能在画技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他继续保持沉默。

    老不修微微一笑,感受着他身上藏着那幅画传来的异常气息。

    没办法······只好用杀手锏了。

    “也许,”老头眨着眼,一副彼此心照不宣的表情,“我还能让你有机会再见到她哦······”

    话还没说完,一直双手环抱、桀傲而立的他“扑通”一声跪倒,五体匍匐于地。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哈哈哈哈······”

    老不修如愿以偿,得意地大笑起来。

    “柳三啊柳三,你虽然排行第三,但在我门下,却是老二······”

    &&

    自拜入师门后,天资卓绝的二师兄很快登堂入室,技艺不断突飞猛进,并将从师父那儿学到的“戏法”融入画艺,开创出前所未有的“画术”,成为道门罕见的不世出奇才。

    三年后,他艺成下山。

    一个人,

    一支笔,

    一幅画。

    从此一去不返,

    再度浪迹天涯。

    ······

    下山那一日,师父和大师兄站在山门试刀岩上为他送别。

    望着老二头也不回远去的潇洒背影,大师兄忽然问道:“师父,为什么以二弟如此不凡的天赋,也未能最终领悟和突破本门最后那一关?”

    那一关么?的的确确也太难了些······

    师父轻捻胡须,缓缓收回充满欣赏的目光。

    这个徒弟,是他亲自挑选物色的,果然也不负所望,终于道术大成,但······

    “老二不能最后破道,是因为······他太痴。”

    画痴、情痴、人更痴!

    是为“三痴”!

    他还放不下他的画。

    他还放不下那个人。

    他更忘不了那段“情”!

    “可是,”已经刀道大成的大师兄,学着师父摸摸额下硬邦邦的胡渣,沉吟道,“二弟如果不痴,根本就入不了道,更遑论破道。”

    “不错。”

    师父颔首赞同,然后饶有深意地看了大师兄一眼。

    其实······你也一样。

    你俩一个傻,一个痴。

    一个傻到了极处,一个痴到了极处。

    一个由傻入道,一个由痴入道,但都······

    “好生努力吧!”

    师父离开前撂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勉励的对象,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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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抚摸着石门上粗粝的表皮,缓缓将力量从掌心渗入。

    通过反射回来的信息,他脑海里巨细无遗地勾勒出石门内部的结构。

    明锁只有一把,但暗藏的灵气禁制却足足有三道。

    即便如此,对现下的他而言,打开这道门并不算太难。

    难的是······

    打开这道门后,该如何去面对“他”?

    他唯有苦笑。

    掌心发出的力量,逐渐聚集成针尖大小,直接侵入第一道气禁最薄弱的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