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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天理昭昭

    骊嫱身着寝衣,披散着头发,赤着双脚向前奔跑,无数次摔倒在地,又爬起来继续向前,无数的宫女内侍站立在旁观看,无一人上前搀扶。

    骊嫱也不知道自已跑了多久,到了前朝,趔趄着跑进大殿去。此时众臣早已散去,诺大的殿堂上除了几个内侍,只有荀息一人跪在御席前,轻声哭泣,地上一柄带血的剑,一具冰凉的尸身。

    骊嫱扑上前去,见躺在地上的奚齐依旧面如白玉,五官俊秀,只是双目紧闭,浑身僵硬,身后的一滩血迹几近干涸。

    骊嫱抱起奚齐的尸身,放声大哭。

    荀息哭道:“是老臣无能,未能保护好国君,老臣有负嘱托,愧对先君啊!”

    骊嫱嘶声道:“奚齐是个好孩子啊,温恭谦良,好学上进,将来必定是个有为的国君,怎么会有人忍心杀了他?”

    “都是老臣虑事不当,老臣想让国君早日理政,所以今日第一次带他上朝,老臣在旁辅佐,不想酿出这等祸事来。”

    “谁,究竟是谁下的手,是不是有刺客混在臣工中,乘人不备暗杀了奚齐?”

    “是……司马大人下的手。”

    骊嫱一脸难以置信,“里、里克,是我亲手扶植起来的里克?”

    荀息老泪纵横,“今日国君第一次上朝,司马带着众卿士前来参拜议政,司马说有奏折要呈上,便上前来递奏本,不料突然抽出剑来,刺向国君,事出突然,老臣根本无法阻止,老臣、老臣有罪……”

    骊嫱呆了片刻,只觉身上最后一丝气力已被抽尽,眼前天昏地暗,怀抱着奚齐,身子跟着瘫软下去。

    骗嫱再次醒来时,神思恍惚,也不知自已睡了多久,梦中光影交错,往事迭现,所有的荣耀、权力、爱欲都象一闪而过的烟花,缤纷夺目却片刻就消失于黑暗无边的夜空中,唯有丧子之痛,如同插过奚齐胸口的那柄剑,杀死了奚齐的同时,也深深烙印在骊嫱的心口,将骊嫱刺得心上滴血,疼痛难忍,却不得不一忍再忍。

    骊嫱睁开眼,见骊姞表情木然地坐在旁边。骊嫱伸出一只干巴巴的手,抓住骊姞,恨声道:“是里克,杀了我的奚齐……”

    骊嫱喉头哽咽,两行泪水滚落下来。

    骊姞伸出一根手指,抹了下骊嫱脸上的泪滴,放入口中舔了舔,淡淡道:“是咸的,我和姐姐相处了这么多年,今儿还是第一回看见姐姐真心流泪。”

    骊嫱脸色突然变得赤红,眼中燃烧着怒焰,“里克是咱们不共戴天的仇人,荀息呢,快,快把他叫来,让他立刻调动绛城的军队,包围里克府,把里克一家全部抓起来,我要亲手杀了他,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吃他的肉,把他全族的人一齐脔割了。”

    “姐姐,你的梦还没醒吗,一切都太晚了,要杀奚齐的不是里克,而是满朝的朝臣卿士,是晋国数以万计的民众!”

    “你疯了吗,你在胡说些什么,奚齐他就是个孩子啊!”

    骊姞冷笑,“他是个孩子,一切都由你这个娘亲摆布操纵,是你亲手害死了他。”

    骊嫱眼神近乎颠狂,“这么多年我苦心经营,不就是为了将奚齐扶上国君的宝座吗,多少个长夜我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多少次我忍辱负屈,于刀光剑影中力压强敌,为的不就是让他成为一国之君,今后不必再受为娘苦苦挣扎的痛楚吗,我如何就害了他了?”

    骊姞冷声道:“与其说是为了奚齐,不如说是为了你自己,你为了将权柄牢牢掌握在自已手中,你为了能和优师肆意约会淫乱,你为了太后至高无上的宝座,才不惜杀掉申生,陷害忠良,驱除异己。可惜我太过懦弱,一生为你左右,不能自主,若我能选择,情愿一生为奴为婢,也不愿在这高墙深院的囚牢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若我有选择,情愿自已一无所有,也不愿有你这个心如蛇蝎的姐姐。”

    骊嫱将嘴唇咬得出血,“妹妹,你怎么能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我做的一切不也是为了咱们俩吗,你还记得当初入宫的时侯,咱们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吗?”

    “当初入宫的时侯……”

    骊姞脸上闪过苦涩的表情,“我以来没有忘记,当初入宫时,咱们毫无所求,只要能偶尔见上申生一面就已心满意足。后来是你变了,你忘了曾经许下的诺言,你变成了追逐权利的魔鬼,是你把我们都拖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骊姞说得激动起来,一时面红耳赤,气息急促,平缓了片刻,才又缓缓道:“我近日晚上做梦,总是梦到申生,梦中我俩又走在那条荒原古道上,他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他穿着白衣的背影依旧是那样英气挺拔,虽然我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但我就这样默默地跟随他,即使是到天涯海角,天荒地老,我也愿意这样跟随下去。人生,若永远只如初见,那该多好啊!”

    骊嫱死死抓住骊姞的手,“不,咱们不能就这样放弃,咱们还有希望,你不是还有卓子吗,只要扶持卓子当上国君,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

    骊姞挣脱开骊嫱,退开几步,惊恐道:“你害死了奚齐,还要害我的卓子吗?”

    骊嫱瞪大双眼,声嘶力竭地喊道:“你难道不想当太后吗,不想为奚齐报仇吗,咱们若要保全自已,就……”

    骊姞霍然起身,打断道:“你,你已经疯了,我恨你,我到了九泉之下也恨你!”

    骊姞说完转身跑出宫去。

    数日后,荀息安葬了奚齐,果然又立了卓子为国君。骊嫱的病也略略好了些,这日从床榻上坐起身来,秀葽服侍着喂汤药,忽然见止水从外面直闯入来,哭着跪倒在床榻前,泣不成声道:“太后,姞太妃她刚刚自杀身亡了。”

    骊嫱一口汤药喷吐出来,又猛咳一阵,吐出一滩鲜血。

    秀葽和止水吓得手足无措,止水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请疾医啊!”

    “太医院我已经去了几次,连门人都不愿意搭理我,这汤药还是我按着以前的方子,拿出体已钱来,找了个寺人到宫外去买了药材来,才熬成的。”

    “这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啊,眼下可如何是好?”

    两人正说着,章含宫的一个内侍从外头匆忙进来,道:“你们还有时间在这里闲聊,里克刚才径入后宫,把卓子给杀了,荀息也自杀身亡,里克现在带着侍卫正往章含宫赶来,再迟片刻怕是都走不了了。”

    秀葽愣了片刻,“东关五和梁五他们呢?”

    “听说他们原本带了宫中的禁卫在前朝抵抗,后来卓子死了,两人就逃着残余的禁卫逃往宫外去了。”

    “弋尾呢,快让他召集起宫中的寺人前来保护太后,好歹也能抵挡住一阵子。”

    “我的姐姐哦,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做这种梦,弋尾听说前朝兵变,第一个就跑了,章含宫的寺人内侍,除了瞎的聋的,还有哪个肯留在宫里的,若不是姐姐平日待我不错,我何苦趟这个浑水。”

    内侍说完也转身自寻生路去了。

    止水此时到平静下来,淡然道:“我家太妃先走一步果真没错,图个眼不见为净罢了,如此也好,我便随了她一起去,太妃平生最怕寂寞,九泉之下我也可以和她作个伴儿。”

    止水说罢平静地走出寝殿,自回骊姞的寝屋去了。

    里克很快带了手下来到章含宫,直入骊嫱的寝殿,只见诺大的殿内,只有秀葽在骊嫱的床榻边嘤嘤哭泣,其余的妃嫔宫人早已逃散得不见踪影。

    里克一挥手,一侍卫上前,将昏迷不醒的骊嫱从床榻上抓起,拖行至宫外的平地前。

    骊嫱在剧痛中醒来,恍惚中看见里克,骊嫱咬着牙,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里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里克道:“骊姬,你妖言媚主,谗害申生,诬陷忠良,嫉杀妃嫔,淫乱后宫,虐待下人,罪状不可胜数,似你这般的妖孽祸水,你的儿子怎可当国君?就算先君曾受你一时盅惑,天下的民众又怎会答应,以至于造成如今的天怒人怨,全是你咎由自取的结果,依我晋国的律例,应当将你处于鞭刑,来人,即刻行刑。”

    一卫士手执蛇鞭,上前执刑,秀葽大喊一声,趴服到骊嫱身上,卫士的鞭子一下接一下地打落,直打得两人血肉横飞。秀葽忍着疼痛,一声不吭,渐渐便没了动静。骊嫱本就气息奄奄,仅存着心头的一口气撑着,不过数鞭下去就一命呜呼,在羞愧愤恨中魂游黄泉去了。

    里克执行完鞭刑,手下来报说骊姞已经自裁身亡,优猛和止水等下人也跟着自尽了。里克下令将章含宫原来的宫人全部处死,念在姐妹俩曾服侍过晋诡诸一场,将两人留了全尸,葬在寝陵,挨着晋诡诸的坟墓,但灵位却不能入太庙享受祭祀。

    梁五和东关五虽已逃出宫去,也被里克的手下抓回,当众砍头示众,掖庭令和巫觋等原骊嫱的党羽,皆被抓捕后处死。至此,骊姬姐妹俩的后人和党徒尽被屠戳干净。

    晋国这一番变故,令诸候国震惊,消息很快传到了翟国,胥臣魏犨等人唏嘘感叹之余,听说晋国无主,心思不免活泛起来,想劝重耳回国继任君位,可是眼看着重耳整日与沁格厮守在一起,日日沉迷于射猎赌马,丝毫没有想回国继任君位的迹象,心头暗暗着急。

    这日重耳一早又要出门,在门口遇上胥臣,胥臣道:“公子一早是要往哪里去?”

    “我昨日在街市上相中了一匹难得的千里马,出了二十金买下,今日正要牵到赌马场去一赌胜负,胥先生可要随我一同前往?”

    “在下有话要说,请借一步说话。”

    重耳见胥臣一脸郑重,不知所为何事,只得返回屋里,两人面对面坐下。

    胥臣道:“自奚齐和卓子相继而亡,晋国如今的内情想必公子也有所耳闻吧!”

    重耳叹道:“我晋国国运多舛,波折不断,委实可叹啊!”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国君之位悬而未决,众公子依然流亡在外,以里克为首的卿大夫们必然会从中选择一位,邀其回国继任君位,公子可曾想过自已也会在受邀之列?”

    重耳叹道:“别说流亡在外的公子众多,就算里克真派人来邀我,我重耳又有何德何能,敢接受一国之君的尊位?”

    “非也,在先君的众多儿子中,若以长幼排辈,公子最为年长,论德行,公子贤德慧明,宽容大度,哪里比任何一位公子差了去?试问哪里还有比公子更合适的人选?”

    见重耳默然不语,胥臣又道:“在下听说太师贾佗和狐老爷子都在国中支持公子,暗中奔走,公子也需及早准备,以免到时措手不及,被别的公子抢了先机去。”

    胥臣循循规劝一番后,告辞离去,重耳前思后想,到也颇有些心动,便到前房来寻狐偃,想询问下舅父的意见,谁知寻遍整个府中,并不见狐偃。

    重耳将旻唤来询问,旻道:“公子怕是不知道,舅爷近日又在城中开了一家酒楼,这几日忙着在酒楼内打点,连府里都不曾回来。”

    重耳心里暗自嘀咕,不知舅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舅父对此事也不以为意,重耳也就丢开了去,出了府,照旧到赌坊去赌马。

    果然不多几日,里克就派出大夫屠岸夷前往翟国,打探重耳的近况。

    屠岸夷刚离开晋国,狐毛就将晋国的内情写信告之了狐偃,狐偃打定主意,并没有将屠岸夷来访的消息告诉众人,也不做任何迎接的准备,只等屠岸夷到了翟都,一路寻至重耳府上,狐偃才和重耳一起出来面见来使。

    重耳将屠岸夷迎进府去,彼此也是熟识故交了,互相问了近况,唏嘘感慨一番,屠岸夷开门见山道:“正是国乱民扰之时,经此骊姬之乱,晋国国君之位空悬,晋国经此变故也元气大伤,敌国纷纷虎视眈眈,公子何不趁此动荡之时回国,治理民众,匡复晋国往日的雄威呢?”

    “屠先生太看重我了,我重耳德行浅薄,智谋不足,哪里能担此大任?”

    “公子不必自谦,公子在翟国的事迹我已有所耳闻,公子正是堪当重任之人,而且论位份,公子仅次于申生,论情论理都是国君之位的二不人选,不瞒公子,在下前来正是受国中众臣之托,若公子愿意回国为君,我等必定全力辅佐。”

    重耳一时有些拿捏不定,一旁的狐偃站起身来,向重耳使了个眼色,向屠岸夷道:“屠大人远道而来,多有辛苦,请大人暂且在行馆中休息几日,容我们仔细考虑后再答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