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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天下霸主

    重耳三人乘着无人注意,闪身躲在庭院假山后面,待宾客们散走,龟奴们将庭院打扫完毕后,又偷偷踅到后面厢房来。

    女闾们此时都已回房,房内亮起一片灯火,偶尔传来一两声娇语低哝,重耳三人见东面的一间厢房外,锦衣公子正在门口垂手站立着。

    赵衰道:“听说齐小白身边有一位卫国公子,名叫开方,时常陪着齐小白游冶寻乐,大概就是此人了。”

    重耳正想着如何避开此人,单独面见齐小白,只听厢房内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不用在门口守着了,自行休息去罢。”

    锦衣公子道了一声是,就走开了。

    重耳三人走近厢房,贴着窗户听里面说话,只听那苍老的声音道:“阿奴,你就不要生气了,寡人这不是来了吗?”

    一清冽的女声道:“你如何到最后才来,是存心想看我在宾客面前出丑吗?”

    “阿奴,寡人上次答应你前来看赛花大会,可你也知道,宫中诸事缠身,哪里是寡人想出来就能出来的。”

    “到了这里,你还一口一个寡人的,唯恐人家不知道你是齐国国君吗?”

    “寡人……老夫今日虽然来得晚了些,还是赶上了你的演奏,你就念在老夫帮你夺得了花魁的份上,不要再冷着脸了吧。”

    念奴沉默片刻,语气有所松缓,“今天是中秋节,她们如何肯放你出来?”

    “今天的祭祀由长卫姬主持,老夫去后宫略坐了坐就过来了,可不是就晚了些。”

    “过了今日,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每日对着这些腌臜的面孔,来了去,去了来,无休无止,恨不得将心都揉碎了,主公你可知道?”

    念奴嘤嘤啜泣起来。

    房中一时静默,苍老的声音一声长叹,缓缓道:“老夫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老夫将你安置在此也是迫不得已啊!”

    “你不是堂堂诸侯霸主吗,连周天子都要敬让着你,怎么就被几个姬妾逼得迫不得已了?”

    “正因为老夫是诸侯霸主,所以对内要安抚臣民,安定后宫,维稳江山,对外要联合诸侯,辅佐王室,抗击戎狄,进退取舍全在权衡利弊之间,一丝都差不得,哪里是老夫能随心所欲的?外人都道老夫是诸侯霸主,叱咤天下,无所不能,其实老夫只是一个被囚禁已久的老人,已经忘了自已当初真正想要的东西,不过还想在世上弥留之际寻些安慰罢了。自管仲去世后,老夫更是孤家寡人一个,无人可以倾诉,唯有在你这里还能说上几句话,你若再成日拿泪眼对着老夫,让老夫情何以堪啊?”

    窗外的三人听得心里发酸,重耳向赵衰、胥臣使了个眼色,从庭院中翻出墙来,重耳道:“此人是齐侯无疑了,他今晚必要回宫去,咱们在此地等着便是。”

    三人遂在道旁等着,约摸一个时辰后,果然见齐侯和锦衣公子出来,门口已有一辆马车侯着,齐侯正要上车,重耳大步过来,在距离齐侯数丈开外跪倒,朗声道:“晋公子重耳向齐伯父请安!”

    齐侯一愣,回转身来,看向重耳等人,但见目光凌厉,气势威严,哪里还是刚才女娃馆中那个垂暮的老者。

    齐侯身旁的锦衣公子喝斥道:“放肆。你是什么人,敢对国君以伯父相称。”

    齐侯摆摆手,道:“你说你是重耳,上前来,让寡人看看。”

    重耳走上几步,齐侯仔细打量了一番,哈哈笑道:“眼有重瞳,长相酷似诡诸兄弟,是贤侄没错,理应称呼寡人一声伯父。寡人听说夷吾当上国君后,你就离开了翟国,怎么又到我齐国来了?”

    “一言难尽,为了来齐国,愚侄历经万难,但今日能够见到伯父,一切困难艰厄都是值得的。”

    “贤侄辛苦了,这两位是……”

    赵衰和胥臣也上前拜见齐侯,并自我介绍一番。

    齐侯笑道:“寡人早就听说贤侄身边能人众多,陪着贤侄四处流亡,这便是其中的两位了,好极,好极,寡人以后定要见识一下他们的本领,只是……”

    齐侯渐渐敛了笑,眼中透出凌厉的光芒,“贤侄怎么知道寡人在此地呢?”

    “不瞒伯父,愚侄来临淄已有多日,一直未能入得宫去,只得在城中四处闲逛,愚侄有一位舅父,名叫狐偃,颇懂星象和望气之术,他告诉愚侄今日望见一股霸者之气,自宫城中出来,往市井而去,让愚侄多加留意,愚侄在此处徘徊良久,果然不出舅父所料,遇见了齐伯父。”

    齐小白哈哈大笑:“寡人也听说过这个狐偃,如此奇才,今后一定要见上一见。”

    齐小白又问了重耳的落脚之处,然后道:“贤侄回去安心等寡人的诏书,你们千里迢迢来了我齐国,寡人定不会亏待你们。”

    重耳三人再次拜谢,齐小白上车而去。三人回到客栈,狐偃和介子推正坐立不安地等着,见三人回来,忙询问究竟。重耳将事情的本末说了,略去了齐侯和念奴在房中的一段。

    狐偃道:“齐侯果真是有情有义之人,他既已答应下来,咱们只需静等诏令便可,如此也不枉费了咱们这一趟艰难行程。”

    正说着,店里的伙计匆忙过来道:“几位官人,和你们一伙的几个客官喝了不少酒,现在常卖酒楼和人打着呢,闹得天翻地覆的,半个城的人都被惊动了,你们几位还是去看看罢。”

    重耳这一急非同小可,急忙依着伙计的指点,往常卖酒楼来。这常卖酒楼位于城东闹市中最为繁华的一段,规格之高也是无人能及,上下共有三层,雕梁锦绣,华丽如宫殿,放眼整个城东,就没有哪个酒楼敢盖三层的。

    重耳和狐偃,带着赵衰、胥臣和介子推,挤过拥拥攘攘的人群时,见一伙徒众已从酒楼内打到酒楼外,二、三十个打手围着颠颉和魏犨,执着砍刀和棍棒等物,往两人身上招呼。两人犹是醉眼惺松,踉跄着步子,对众打手的攻势丝毫不以为意,从容闪避,几个打手收势不及,反而自已乱做一团。

    颠颉左右手各提一只酒瓮,放在手里如玩小球一般,翻弄倒腾一番,然后转动开来,击中几个近身前来的打手,打手们如被大石击在胸口,哇呀一声直飞出几丈远。魏犨则抄起一张食案,以案脚为把手,左劈右砍,使得虎虎生威,把一众提刀的打手吓得无人敢上前应战。

    魏犨哈哈笑道:“可惜好好的一把刀,到了你们这群脓包手里就变成了废铁,还不如拿去送给杀猪卖肉的。”

    魏犨挥臂将食案抡出,正中几个打手的手腕,只听一片七零八落的咣珰声,数把砍刀掉落在地。

    先轸和壶叔开始还劝着几句,见两人打得性起,索性也不劝了,负手在一旁观战。

    重耳大喝一声:“住手。”

    颠颉见了重耳,眯着醉眼,哈哈笑道:“他们欺我老颠没有武器,我只用一双拳头,不还是一样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魏犨的酒此时已醒了大半,停了打斗,向重耳道:“不是我俩存心要打架,是他们太过狗眼看人低,瞅着我们是没钱的,要酒酒没有,要肉肉不上,却把好酒好菜都往楼上送,你说气不气人。想当初我魏犨在蒲城时,就是说要用人头下菜,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重耳向颠颉喝道:“还不快住手!”

    颠颉喃喃道:“老子还没喝够。”说着端起酒瓮又要往口中倒,狐偃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打在酒瓮上,酒瓮哗啦一声裂开,酒水溅了颠颉满头满脸,颠颉的酒这才醒过来,扔了手中的酒瓮,朝着打手们怒喝一声。

    常卖酒楼的掌柜原见颠颉和魏犨凶悍无比,吓得躲在案几底下,这会儿见来了个斯文说理的,便大着胆子爬出来,扒着门口,向重耳等人喊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到太岁头上动土?砸了东西,还打伤这么多人,你们是活腻歪了,你们知道这是谁开的酒楼吗,是当今内廷总管,齐侯身边的红人——易总管开的,你们今天是风光了,等到明日,嘿嘿,只怕就是你们的祭日了。”

    先轸见掌柜的欺软怕硬,着实可恨,捡起一枚石子打将过去,正中掌柜的门牙,那掌柜捂着满脸鲜血,吓得一溜烟又钻进案几下面去了。

    先轸向重耳道:“如今打也打了,该得罪的也得罪了,接下来如何是好?”

    重耳走进酒楼,从袖中取出几锭金子,放在柜上,对躲在案几下的掌柜道:“我们砸了财物,又伤了你的手下,这些金子作赔偿之用。本人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晋国来的流亡公子——重耳是也,住在南门顺来客栈,随时等候易总管的赐教。”

    重耳说罢大步走出门去,只听人群中有人哈哈大笑道:“好个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晋公子重耳,确实是一代豪杰啊!”

    一年轻人从人群中走出,重耳见此人和自已年纪不相上下,大夫打扮,举止儒雅有度,谈吐得体,当时就心生好感,揖手道:“不知这位是?”

    “在下陈完,原是陈国人,现在是齐国大夫。”

    “公子莫非就是当年的陈厉公之子,当今陈国国君的堂兄陈完?”

    “正是,说来惭愧,当年父亲为君无道,致使陈国数十年来朝政动荡,公室杀戳不绝,在下不得已,逃至齐国避难,说来和公子经历也是大同小异!公子若不弃,请到酒肆中对坐而谈。”

    重耳遂让狐偃带着众兄弟先回客栈,狐偃不放心,让赵衰陪同重耳前往。三人找了一家小酒肆,坐了下来,要了碟花生、腌菜,打了壶水酒,大家互问了年庚,陈完较重耳大一岁,两人以兄弟相称,又经历相仿,都是为躲避国中动乱而不得已出逃,可谓是同病相怜,两杯水酒下去,便惺惺相惜起来。

    陈完问:“贤弟何以会到齐国来?”

    重耳叹道:“夷吾当上国君后,便派人四处追杀我,我若继续留在翟国,只怕连翟国也会受到牵连。举目天下,只有齐国为当之无愧的霸主,这世上若还有人能收留我,恐怕也只有齐侯了。”

    陈完叹一口气,“如今的齐国早已今非昔比,外面看着风光,内里已是耗得差不多了。”

    “陈兄何出此言?”

    “自管仲死后,国政落到了竖貂、易牙和卫开方一党人的手里,他们与齐侯的六位公子相勾结,这六位公子一面互相倾轧,一面在国中培植自已的党羽,将齐国搞得鸡犬不鸣。”

    “齐侯不是已经立了齐昭为世子了吗?”

    “当初齐侯立齐昭为世子,是管仲的意思,管仲认为齐昭最为贤能,所以将他托付给了宋国国君—宋兹甫,请宋兹甫扶持世子昭。但齐国素来有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规矩,那齐无亏和齐元都比齐昭年长,哪里肯咽下这口气,便拉拢齐侯身边的几个佞臣,日夜图谋不轨。另外几位公子见了,也纷纷效仿,豢养死士,拉拢门客,只待齐侯百年之后与世子昭一较高下。”

    “这几个佞臣如此妄为,管仲在世时如何不将其铲除呢?”

    “管仲生前常说,小人辟如河中的水,源源不尽,无计可以阻挡,唯有堵之导之,泄之壅之,才能不致其泛滥,而他就是那堤坝,在世一日,佞臣便不敢作乱,如今管仲已死,再无人能制之,怕是不日河水就要肆虐横流了。”

    “难道鲍叔牙就管不住三人吗?”

    “鲍叔牙为人嫉恶如仇,见人一恶,便终生不能忘怀,他一上任宰相,便将易牙、竖貂和卫开方驱逐出宫,令齐侯食不知味,睡不安寝,齐侯只得又将三人召回,鲍叔牙见劝说无效,一气之下辞了宰相,回府养老去了。那三人便在齐侯跟前兴风作浪,掩君视听,鲍叔牙整日郁郁不乐,听说如今已得了重疾,有数月不曾下床,怕是挪日子的时候多了。”

    重耳听后唏嘘不已。

    陈完又道:“贤弟的手下今日大闹常卖楼,固然是大快人心,但这常卖楼就是易牙所开,易牙原是一名庖厨,受齐侯宠信后,被提为内廷总管,掌管宫中的三千禁卫,贤弟将他得罪了,往后需万分小心。愚兄虽然不才,只是宫里的一个大夫,但在齐侯面前也能偶尔说上几句话,定会设法替贤弟斡旋的。”

    重耳道谢不已,三人又喝了几杯,叙了片刻后,便起身依依而别。

    重耳和赵衰回到客栈,颠颉和魏犨的酒已醒,对大闹酒楼一事也有些懊悔,重耳并没有责怪两人,只道:“易牙素来仗势凌弱惯了,今日合该挫挫他的威风,打了当地一霸,替民众出了一口恶气。”

    |狐偃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齐侯召见咱们时,咱们再设法见机行事罢。”

    第二日,众人便接到了齐侯送来的诏令,令重耳和其手下到遄台面见齐侯。众人一番沐浴更衣,坐着齐候派来的马车,来到位于宫城西面的遄台。